谢清呈最终没有被抢救过来。
他伤得太重了,在长达十多天的反复之后,他还是在一个下着微雨的夜里,停止了呼吸。
贺予当时也已经在医院待了十多天了,他心里其实多少已经有了点预感。
但他还是失控了。
他被破梦者派来监护他的人带去了另一间病房,身上重新被扣上了束带,他在束带里大吼着崩溃着哭泣着想要出去,可没有人敢放他。
护士给他注射了镇定剂和麻醉药,他在昏迷之前,恍惚间看见了谢清呈走过来,像在自己小时候那样,他走到自己的病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挡开所有人,然后解开了他的束带。
他想唤谢清呈的名字,但天地在一瞬间都黑了。
冰冷的麻醉上来,他从一群将他视为机器的人中出来,却到了另一群将他视为怪物的人当中去。
没人再拥抱他,替他解开枷锁。
那个会把他当作“人”的人,已经离开了。
他也什么都再瞧不见。
贺予的状态实在太差了,太危险。直到半个多月后,官方也没有将他的限制解除。谢清呈葬礼那一天,他想要去,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主将随时可能发病的他释放。
郑敬风去向上级做了请求,甚至赌上了自己的职业荣誉,可惜仍然没能说服一些尸位素餐的头脑们。他们说理解贺予的心情,但是群众的生命更为重要。他们不能相信他真的可以在葬礼上克制地住,而且贺予也不是谢清呈的亲人,配偶,或是爱人。
尽管有许多与他们经历了那次大战的破梦者愿意为之证明,连总指挥都在联名书上签了字,但负责这件事的大领导为了防止他的上一级的追究,仍然选择了谨慎起见。
怪物身上能有什么人性?同性之间能有什么爱情?太荒唐了,何况两人还相差了这么大岁数,领导内心深处不认为这是真实的。
他把联名书退回了,下班了,他得回家。
今天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他是二婚,妻子小他近四十岁,爱撒娇,他很爱她,担心迟到了会让她不开心。他处理完了工作,就打电话让司机来接。
天气很好。
领导步履轻松,回了家去。
“你们让我出去……锁着我也好,捆着我也好……让我出去……我要去看他……我要去找他!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他不会死的……他怎么可能会救不回来……”
特护病房内,为了防止病人失控闯出,加装着铁栅栏。
病房在医院的最深处,门外把守着警察。
森森然的一扇小窗。
谁要靠近都得提前预约登记。
那一天,贺予的哀嚎在里面响了一整晚,毛骨悚然又撕心裂肺。
站在外面的岗哨都忍不住面露愀然。
从那天开始,贺予就不再说话了。
给他吃病号饭,他拒绝,水也不肯喝,谁都不肯再见了,他在那一天好像才真正明白了秦慈岩死的时候,谢清呈不能去送葬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因为世俗总是需要一个名分。
好像有了这个名分,你才是正义的。
不管是亲情,不管是爱情……不管是哪一种感情,世俗都一定要将它具化出一个顺理成章,方便不相干的人认可的身份,然后这样这份感情才算是真实有效的。
你才有资格,在你最爱的人离开这人世间的时候,站在最前排,去见他最后一面。
否则竟连说一句再见的资格都没有。
人们会想,好奇怪,你算是他的什么人?
他在墓穴里安葬时,他在一个新的囚笼里哀鸣了一整夜——他们在外面埋葬恶龙的玫瑰花,埋葬他的珍宝,埋葬他的桥梁和他的世界,可他去不了。
他哪儿也去不了。
他只能让自己的灵魂也跟着谢清呈一同被火化被深埋,他彻底放弃了活下去的意愿。
这或许正是某些人所期待的——
血蛊。
初皇。
精神埃博拉,rn-13制造的所有怪兽,都有了一个再令人安心不过的结局。
这才是曼德拉岛的真正覆灭。从此往后——
天地茫茫,好干净。
只是很可惜,人和人之间都是有感情的,改造人不是怪物,他们也有在这世上留下的羁绊。
在贺予绝食,靠营养液活着的第六日,郑敬风终于通过王政委的帮助,拿到了探病审批,进了贺予的病房。
他没想到贺予进来之后,自己看望这样一个病人,会比看重刑犯更难。
郑敬风一瞧见贺予被绑在病床上的样子,眼圈就红了。贺予不看他,眼睛里是空的,没有光也没有焦点。
郑敬风试着和他说话,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好像那天葬在绵绵夜雨里的不止是谢清呈,他也一同被埋了似的。
贺予不发一言,纹丝不动。
所有人他都看不见了,所有东西他都不在乎。
直到——
“我带了一封信来。是一封定时的挂号信。”郑敬风最后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打扰贺予了,他站起来,把一封有些残破的信搁在了床前。
贺予被捆着动不了,郑敬风就当着贺予的面把它打开了。
“是你谢哥在去曼德拉岛之前,写给你的。”
从死物到活物,是怎么样一瞬间转变的,郑敬风在这时候的贺予身上看到了。
他看到贺予眼中一下子有了亮光,那亮光很悲哀,但又是那么颤抖着,饱含渴望。
贺予张了张嘴,但他太久没说话了,发不出声音。
但郑敬风看出来了。
他是让他把信拿的更近些。他要看。
他急切地、迫切地、悲伤地发疯地想要看……
他看到了。
那是一封对于谢清呈而言,其实已经很长了的信。
谢清呈在信中写——
贺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曼德拉岛的风波,应该已经平息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觉得现在是能对你说出全部的真相的时候了。
我知道你怨恨我太过冷血无情,怨恨我当年,在广市海战时,给你发了一条期瞒着你的消息。
你和我说,你已经从执念中走了出来,可以出发去寻找新的人生,我替你感到高兴,原本不该再打搅你生活的平静。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什么令人值得去付出一切的对象。我从十三岁父母去世那一年接受了rn-13的治疗,尽管经过老师指点,克服了种种困难,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了下来,成为了医生,重新回到了社会当中,但我后来才明白,其实精神埃博拉对我造成的影响都在以一种非疾病的方式一直存留着。
二十三年了,我活在一个看不见的拘束带里,我习惯了没有情绪,习惯了冷静地处理所有问题,习惯了理性地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我没有办法,我父母亲戚凋零,如果我有任何意外,谢雪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我是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身边许多人说我不像人,没有情绪,我无可辩驳,我也别无选择。因为只有行尸走肉,我才能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就这样,日久天长,我好像已经不记得激烈的感情是什么样的了,我习惯了不让任何事情在我眼前失控,所以我总是去安排你们的人生,去尽量地走到你们的生活里去保护你们,却拒绝任何一个人踏进我自己的生命当中,成为不可预知的变量。
我确实活了下来。
可我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一块石头,一截草木。
现在想来,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没有做好的。我像钝刀子一样伤过很多人的心,黎姨的,谢雪的,李若秋的,陈衍的,你的。
我病了二十三年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和人相处,去感受人和人之间的最简单、最不用拘束的感情。我甚至在一开始都不相信这世界上还会存在什么不顾一切的爱情,所以我那时候讽刺你,推拒你,教育你。我说你什么都不懂。
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人是我,贺予。
你希望我能明白过来的那段日子,你守着我的那段日子,一定很难受吧。
不管你和我说任何东西,做出怎样的举动,我都不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一遍一遍地推开你,把你弄得头破血流,希望你离我越远越好,我看不到你眼睛里的光,我不相信你眼睛里有光。
贺予,真的很对不起。
后来,你回来了,很多事情都变了,你不再喜欢我了。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其实是一种解脱,你从此之后不必再面对一个连怎么去接受别人的真心都学不会的对象。你有这世界上最热烈最勇敢最执着的心,而我的心已经病得太重,好在终于不会再拖累你。
但这不是说我不喜欢你,贺予。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已很喜欢你。这是我以前不曾拥有过,今后也不会对任何人再有的感情。我愿意保护你,照顾你,陪伴你,我愿意由着你的任性,纵着你的脾气,我愿意为你付出所有的感情,乃至于生命。
然而这一切终究都是太迟了,这些你曾经很希望得到的东西,现在都变得不值一提。
我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再给你。
我只想在最后诚实地告诉你,你是值得被爱的。
你是将被爱着的。
你是已被爱着的。
我知道你怨恨我,不得不说,承受你的恨意会让我感到很痛苦,感到麻木,但我知道那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回来之后的任性,暴躁,冷漠……我都能够理解。我很难受,但我必须承受着,是我欠你的。我欠了你一整颗的真心。
我没有逃避,我愿意这样陪着愤怒的你,就像曾经的你陪着无情的我一样。你把刀往我心里刺我也不躲,我想知道你从前有多疼。
我这样做,只希望当我离开你身边的时候,你已经发泄够了,你能原谅我,哪怕一点也好。
仇恨与你不相配,贺予。
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虽然(原谅我这一次,我必须诚实地说,希望你以后能改),你有很多的坏毛病,喜欢乱花钱,耍无赖,挑食,控制不住脾气……做人底线其实也没那么高,但你对真情和人命都是怀有敬畏的,你可以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一直是那么认为的。
我当年主动配合警方,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了你会去和曼德拉勾结,我是希望你能够把手伸给我,不要一个人固执地去扛下所有的事情。我去警局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最多的其实是……你才二十岁,贺予。
那一年你才二十岁。
我不想也不能让你有任何意外,所以我希望你能像小时候在花丛旁握住我的手一样,再相信我一次。
但也许是因为我从前的一次一次拒绝和推却,让你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所以我没有机会再挽回你的信赖了。归根结底,仍是我伤了太多你的感情。
贺予。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做好。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在陪你过二十岁生日之前,就已经在心里接受了你的告白了。
但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各个器官都在衰竭,那是过量使用rn-13的后遗症,我一直都在美育治疗,收效甚微。我不知道该怎么安置我对你的喜欢,医生当时说我只有五六年的寿命,我便认为与其令你伤心,占用你人生中最好的青春去陪我走向死亡,不如还是让一切都停留在可以收拾的局面上。
直到我写下这封信的今天,卢院长告诉我他已是肺癌中晚期,他之前告诉了所有人却没有告诉我。我才能够明白,其实不知情比陪伴更残忍。
陪伴的痛终究能被时光所治愈,不知情的遗憾却永远都会是心头的疤。
原谅我告诉你得太迟了,但愿你能够少恨我一些,不过如果你依旧憎我,也没有关系。我还记得你曾经对我好的样子。
我也会一直记得你对我好的样子。
小鬼,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
你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
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写完这封信,我就要去曼德拉岛了,我不确定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在哪里。
但我未来会一直爱着你。
无论在什么地方。
无论是否还活着。
贺予,原谅你谢哥不擅长这样表达情绪,二十三年来我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这样表达过真心,我不太懂该怎么说怎么做才是最好的,连写信都很生硬。如果有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先在这里和你道歉了。你谢哥是理工男,请你别生我的气,对不起。
谢清呈
2025年3月7日
傍晚
贺予看完了一整封信。
不知道是不是病入膏肓了,是不是快疯得没救了,贺予在这一瞬间的感受,竟然是想笑。
他的笑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眼里,潮汐似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谢清呈转着笔杆,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的僵硬样子。
他笑起来,郑敬风和旁边的护士都慌了,惊恐地看着他。
可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不停地笑着,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控制不住,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嗒嗒地淌在信纸上,洇染了上面的字。
写了这封信的人……那个无限包容着他,因为他而又相信了爱情的人……那个一生只爱过他的人。
最后却死在了他所爱的人的刀下。
最后却只认为,自己是个替代品。
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离去的呢……
贺予仰着头,他这些天曾无数次地想到过他和谢清呈告白时说的话。
他好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说谢清呈是天上的雪……
天上的……
雪……
讽刺入了骨,悲痛失了魂。
多痛啊。
谢清呈死时有多痛?
又有多悲伤?所以他才会让贺予往前走,去寻找另一段人生和爱情。
谢清呈是因为贺予才相信了无可替代的爱。
但最后一刻,他的信仰破碎了。
他那么高傲的人,甚至淌下了血泪,更咽着说自己不是最好的……
以谢清呈的心气,那一刻他要绝望崩溃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自轻?
贺予在这时宁可谢清呈从未爱过他,便不会被他伤的那么狠,可是谢清呈在信纸上写,未来我会一直爱着你,无论我在何方,无论我是否还活着。
他失声大笑着,攥着这页单薄的信纸和他没有握住的无限深情。
他笑着笑着,就喘息着,抬起盈着泪的眼,他望着郑敬风,出神了很久。
最后他用嘶哑的嗓音,喃喃地说:“……叔……请您……帮我最后一个忙好吗?”
郑敬风忙道:“什么?”
“……”贺予通红的眼眸望着他,麻木地,“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想治…………我配合治疗……我愿意……配合治疗……我想……我想出去……我想再看一看他……看一看他从前治病的地方,问一问他那些……来不及告诉我的事。”
“我请您帮我去求一求王政委和卫家……哪怕求陈慢……都行……否则我知道其他人一定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
“拜托了……”
“让我去他墓前……让我再见他一面……”
“我求你们……”
“求求你们……让我再看我爱的人一眼……”
他是他的爱人,可见他一面,竟需要世人的首肯。
郑敬风走了之后,贺予呆坐在床上,护士想要把那封信收起来,被他拒绝了。
他一直读着它,一遍遍地读它。
他的脸颊很冰凉,泪干了之后冷冰冰地皱在脸上。
忽然,他一怔。
他蓦地发现这封信里,藏着的最后一份温柔——
谢清呈在信里几乎和他讲了全部的真相,却唯独有一件事,仍然没有告诉他——
三年前那个骗了贺予的短信并不是谢清呈发的,是胡厅长发的。
谢清呈情愿自己扛着这唯一的误会,到死都不说。
他不想让贺予知道这件事之后,回想两人重逢后的种种龃龉而感到痛苦和懊悔。
因为谢清呈自己体会过这种追悔莫及的痛,他宁愿硬生生地求着贺予的原谅,也不愿意告诉贺予自己是冤枉的。
只有这一件事,他至死都不愿说出真相。
他怕贺予会痛。
他的小鬼还很年轻,受了很多苦了。
他用他的身躯保护了他一次。在曼德拉岛,让他不必成为众矢之的。
现在,他还用他的真心保护他第二次。在未来,让他不必受愧疚所扰。
谢清呈病了二十三年,已经丧失了正常表达爱意的能力了。
可是贺予在这一刻,无疑是感受到了——他感受到有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他的发顶,他抬起头,看到谢清呈站在他面前,不怎么会笑,别人看上去都会觉得他没有什么感情。但贺予知道,他是有的。
在二十三年的病茧中,竭力挣扎出的温柔和保护。
爱与纵容。
谢清呈,都无声无息地给他了。
三个月之后,夏至之时,形销骨立的贺予,终于在完成各项审讯和测评,签署了一系列保证文件后,被释放出院。
虽然他能感觉到暗中一直有人在盯着他,以防他再做出什么暴走失控的事情,但他已经不介意了。
他去了美育私人病院,老院长是最后一天上班,老头子的身体状况不行了,他替他的同学,他的战友守了近半生的秘密,现在终于到了他解甲归田的时候了。他似乎早已料到自己在卸任的最后一天,会遇到这样一位清俊无俦却木如行尸的客人。
老头子笑笑,请贺予坐了下来,老朋友似的,给他泡了一杯热姜茶,开始和他讲起了那些已经不再需要他严守着的秘密……
“对了。”讲到最后,老院长仿佛窥破了贺予奄奄一息的心,他忽然回头,颤巍巍地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我刚才不是和你说,谢教授一直在整理完善老秦留下来的笔记吗?那些笔记啊……可以触类旁通,对于现在社会上那些……咳咳,喝了劣质药,得了次精神埃博拉疾病的受害者……咳,对他们的治疗药研究,非常非常的有用。”
他缓了口气,又喝了几口水:“小贺啊,这些笔记,还有……这些药物的研究,能请你帮我,帮你谢哥守一守吗?我们都想看到这些无辜的受害者,最终能有一个交代……”
他说着,把谢清呈存在他这里的其中一部分笔记塞给了贺予。
贺予空洞的眼眸中,倒映出那些残旧的笔记。
他瑟缩了一下,想躲,但是躲不掉。
老院长不让他躲开,把那些笔记都坚定地递交到了贺予手里。贺予的指尖在触及封皮时,剧烈地颤抖起来。慢慢的,他的眼睛里有了一些色彩和情绪,尽管是悲痛欲绝的。
哪怕刚才院长带他去看谢清呈曾经治疗过的地方,和他讲许多要坚持下去的道理,他都只是木然地僵立着,如同已经死去,只是来替谢清呈最后看一眼人间。
直到这些谢清呈未竟之事被慎重其事地递到了贺予的掌心里。
贺予的手触上了谢清呈曾经摩挲过百遍的笔记,老院长才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微弱而惨痛的光明。
人有念想就有机会能活下去。
这一点,老院长当医生那么久,心里明白。
“打开看看吧。”
贺予迟疑着,慢慢地,低头翻开了笔记。
那个工作本原来是秦慈岩的,打开来扉页上就有秦老的字迹。
应该是秦老晚年写的,老头子年纪大了,作风古板,他写的内容是:“如果有下辈子,我依然愿意为拯救饱受病痛折磨的生命而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如果再有一次人生,我依然会做这样的选择,不后悔。”
在那一行字下,映入贺予眼帘的是另一行熟悉的字体,微微倾斜着。
谢清呈写:
“我也是。”
黄昏,贺予终于来到了墓园。
谢清呈的墓被立在了秦慈岩的雕塑墓旁。他生前是秦慈岩最喜欢的徒弟,可他却连堂堂正正祭拜秦慈岩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他终于能在老师左右,与之相望。
只是他的那块墓碑上始终没有名字,按他生前的意愿,刻下的不过是一段济慈墓的墓志铭。
“hereliesonewhosenamewaswritteninwater”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因为所涉机密宗件太多,更兼或许会有人恶意利用违禁药的事情造谣诋毁与之相关的秦慈岩的声誉,在给谢雪寄去的挂号信里,谢清呈已留下了身后事的交代,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当年从医院辞职的事正名。
他做了他心里想做的事,保护了所有他想保护的人。他一生行的端做得正,少有惭愧之事。
至于人们会怎么说他,如何评价他,那都是身外名,他已经毫不在意了。
贺予穿过墓园的草坪,先在秦慈岩的墓碑前搁下一束百合花,然后捧着怀中的无尽夏,走向谢清呈那一边。
淡蓝紫色的绣球花束被同色系的纱纸包裹着,花束上,覆着一层洁白的轻纱。
他走过去,站定,看着那墓碑上的字迹。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谢哥……”
忽然间,起风了,仿佛时光倒流回十多年前的那个初夏,绣球花上的轻纱被风忽地扬起,那轻纱飞得很高很高,最后又飘飘扬扬地落下来。
不偏不倚地,那白纱就落在了谢清呈的墓碑上。
贺予张了张嘴,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梗住了一样,致使他那么痛,痛得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弓下身子,低着头,跪在他的碑前。
“你有东西掉了……”
最后,他像多年前的那个孩子一样,握着那柔软的轻纱,更咽着对他说道。
“哥,你的东西掉了。”
你遗落在这世上的,有一颗从来没有改变过爱你的心。
你知道吗……
他在他墓前跪了很久很久,可是,再也没有人将一只温暖的手向他伸过来,垂下那张令人想到“雪声偏傍竹”的英俊肃冷的脸庞,接过他递来的轻纱,对他说一句——
“谢谢你。”
夜幕降临时,贺予终于站起来,双腿已经麻僵,他踉跄着离开。
墓园的管理者是新来的,他等着最后一个离园的祭拜者离去,就要将园陵大门上锁关闭。
贺予红着眼,垂着眸,低声和他道了歉:“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事,也只迟了一点而已。”管理者是个慈悲的老伯,但有些好奇,迟疑了一下,他问,“那个没有名字的墓碑……很神秘,上面批准了这座墓进烈士陵,却从来没有说过他是谁。”
他试探着问贺予:“你知道他是谁吗?”
贺予没有回答,如果谢清呈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名字,那么他就不会违背他的意思。
老伯见他不说,也不勉强,只道:“……小伙子,对不住啊,是我多问了。这样无名的墓,我干这行半辈子了,也只见过两座,所以——”
贺予怔了一下,心里隐隐的有一根弦被触动。
“两座?”
“是啊,还有一座是在我之前干的那家城西陵园,是三年前一个男人立的……”
贺予耳膜内像有重鼓擂过。
“是城西清凉山陵园吗?”——曾经谢清呈父母葬着的地方。
老伯瞪大眼睛:“你知道啊。”
贺予眼前骤然晕眩,几乎说不出话来。
半个小时后,他驱车来到了那个陵园,陵园的门已经关了,但他极度的哀恸和奉上的通融费用终于让看门人给他破了例。
贺予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无名碑。
不必去问买这块墓地的人是谁,他在看到墓碑上那几行清秀却风骨铮然的英文字时,就知道了唯一的答案。
那答案成了戮在他心里的刀。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那座冰凉的墓碑前,他的额头抵着石面,身影寂寥,一如三年前深爱他的那个人。
nothingofhimthatdothfade.
butdothsufferasea-change.
intosomethingrichandstrange.
在这一刻,贺予忽然明白,为什么谢清呈想要一块无名碑,碑上不刻任何名,只有一串字。
雪莱墓,济慈墓。
谢清呈不仅仅是因声名水上书,才无所谓了名誉。他还想以这样的方式无声地陪伴在贺予左右。
他们的爱意再深,也没有名分,不为世人所容,求不来一个合葬。
但这座城内,只有两座这样的无名碑,刻着两行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刻着他们的青春岁月。
贺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他的手抚摸着碑上熟悉的字迹,仿佛隔着时光覆在谢清呈血迹斑驳的手上。
“哥……”
他在这座墓前,失声痛哭。没有人知道他失去了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葬在了这里。
这一生,只有谢清呈会这样陪伴他,知道他们的秘密。
只有谢清呈一个人,哪怕磨灭了自己的名字,舍弃了自己的名声,也想陪在他的身边。
再不会有第二个谢医生了。
他已与他一起,在无名碑和青青草下,长伴,长眠。
曼德拉的风波终于彻底地过去了。
因为秦慈岩当年的笔记起了很大作用,那些当年受到波及的病人都顺利等到了治疗药,病愈之后,再也没有复发。而岛上那些科研员,还有安东尼……他们都被判处了二十年至死刑不等的刑罚,锒铛入狱,天网伏诛。
谢雪和卫冬恒家里一直都摆着他们一家三口和谢清呈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谢清呈永远停留在三十六岁那一年,没有再老下去。
谢雪每天上班前都要先看那照片一眼,这一眼一眼地,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哥,早安,我出门了。”
“哥哥,我回来了。”
就像小时候,谢清呈独自照料她长大时那样,谢雪日复一日地和照片里的人打招呼,那是自孩提时就有的习惯。
只是当年谢清呈总会和她说一句:“路上小心。”或者“今天在学校里表现怎么样?”
现在都没有了。
但谢雪觉得,她仍能听到他的声音。
因为他就在她的心里。
就这样,每日开门关门,看着照片……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后来,谢雪再也不需要上班了。
她已经八十岁了。
她佝偻着身子去买东西。
东西买回来了,是一些新鲜的鸡蛋,葱,火腿和虾仁,她做扬州炒饭,从来也不放豌豆。
这是她最常做的家常菜。
芽芽去美国留学了,学了医,又当了医学教授,就在秦慈岩年轻时读过的学校里。现在谢雪就只和卫冬恒两个人住着了,老夫妻吃不了太多,这一点炒饭色香味俱全,营养搭配又好,少放点油,再配一碗蔬菜汤,比什么都好。
她哥哥以前就是这样照顾她的。把她从小照顾到大。
每当她做这碗炒饭,她就觉得,他还在冥冥中照顾着他们。
她笑着吃饭,眼尾有皱纹,她这一生过得很幸福,但她知道那是因为有一个人在他们失去父母后,一直用生命在保护着她,爱护着她。
她低头吃炒饭。
热腾腾的,颗粒分明,她做的也早已和他一样好了。
吃完饭之后,她和卫冬恒打开电视,电视上放一个连续剧,她和卫冬恒也参与了制作。
这部剧是贺予做的。贺予后来一直活得孑然孤独,他没有离开人世,也许只是因为他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有些往事,只有他能当一个完完整整的讲述者。
终于,在那么多年以后,所有的档案都已经解密,最后还是成为了导演的贺予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将当年的事情诚实地、原本地告诉给了所有人。
谢雪觉得他选角不好,怎么都对谢清呈的演员挑不满意。她总是嫌这个不够高大,那个不够爷们,这个太粗犷了,那个又不聪慧。
她说:“怎么就没一个可以有哪怕百分之三十像我哥哥的人呢?现在科技都这么发达了,化妆和摄影技术都……都这么好了,怎么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看到他的影子呢?”
贺予说:“他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
片子最终还是拍了,选角差强人意,但至少故事都是真实的,找来的那些未去世的人,也都很配合地投入到了制作当中。甚至连几乎再也没有和贺予见面过的陈慢,也在接到这个项目的信息后,从遥远的欧洲飞了回来,配合他完成了当年一些事态的还原。
谢雪仍然不喜欢这个片子,她觉得谢清呈和卫冬恒的年轻演员都不对,看着让她难受,一点也没有当年的那种感觉。
但是她很喜欢听这部剧的片尾曲。
片尾曲是贺予亲自写的。
旋律悠扬,带着些复古的港风粤语老电影的味道。
歌声在窗纱飘动的客厅里回荡着——
风吹过,轻纱落,
拾起了一场梦斑驳。
我已梦了半生了,你知否?
门开了,书展了,
扉页上的字已淡了,
我曾读了千遍了,你知否?
孤独时,想远走,
想你曾握过我的手,
我又坚持了好久,你知否?
拥你如拥雪,吻你如吻霜,
爱你似饮一鸩酒,
求不得至断肠。
可何时你再赐我一杯断肠酒,
我已不见你好久,
连过去的痛苦都似温柔,
你知否?
今夜你在我梦里吗?
今夜你能拥抱我吗?
今夜推开那扇门,你还在窗边看那花似雪吗?
天明了,又暗了,
想你也曾忍夜漫漫,
我又坚持了好久,你知否?
一年过,一年过,
人们的记忆都已淡漠,
只有我还忘不掉啊,你知否?
风停了,纱又落,
再无人拾起一场梦斑驳,
它停在你面前了,长眠者,你知否?
此地长眠者,我已鬓斑白了,你知否。
片尾曲放完了。
屏幕渐渐转黑。
投屏上轻轻敲击出两行字:
致那个救赎了我一生的人。
致一生都在救赎的那个人。
字暗了,隐去了。
最后一行字缓慢地亮起,如同黎明的光芒——是的,那个人走后,贺予每一天都会起得很早,他在等着清晨,等晨光终于亮起的那一刻——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