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冬!
那只造型阴森、肤色苍白、颇具惊悚色彩的断足,断端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黑雾,在被“囚者锁链”困住后,脚掌“绝望”地撞向墙壁,仿佛有着某种意识,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咣咣撞着破庙的柱子。
先是【画师】,紧接着是【兰花】,如今又到眼前的“脚”,郑修此刻丝毫没有怀疑【囚者】对其他门径以上克下的地位,暂时无视这凭空掉出来的诡物后,郑修纳闷地问和尚:
“这玩意……你怎么入手的?”
郑修用了“入手”这个词。
和尚憨厚一笑,摸着光头,说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在他的旅途中,和尚途径一个村子。村长心善,热心招待了看似饿得奄奄一息的和尚后,和尚注意到其中一间村屋破旧的门上张贴着红艳艳的“喜”字,一对新人郎才女貌,定亲十年,即将新婚燕尔时。本是大喜之事,和尚却注意到即将新婚的准夫妇二人满面愁容,新娘不似出嫁,反倒像是出殡似地,村中氛围愁云惨澹。
和尚人也不傻,看出端倪。为报一饭之恩,和尚留在村中打探。第三天和尚便问出因由,原来附近有一出名的采花贼,不采野花不采雏,专挑即将成为人妇却又只差临门一枪的“黄花少妇”下手,极其恶劣,天怒人怨。和尚路见不平,自是要提拳相助,到了新婚那夜,采花恶人果然来袭,那人行走如风,如若鬼魅,和尚与其斗了几个回合,被打翻在地,昏死过去。
听到此处,郑修面露惊愕,忍不住问:“此獠该不是姓萧,名不平?”
“小僧不晓得。”和尚没听出郑修话中调侃与回忆的意味,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来惭愧,小僧修行浅薄,难敌恶人,在他死前,连他长成哪般模样都不曾看清。”
“那此獠如何伏诛?”
郑修纳闷。
和尚苦笑道:“小僧醒来时,发现此獠早已咽了气,只剩一只脚自行乱踢。在黑暗中,那只脚霍然断开,小僧眼疾手快,心道有邪祟出没,定有古怪,绝不能让其再出去祸害其他良家女子,便扑上去死死按住。”和尚似是想起了当时与那只断足斗智斗勇的凶险,摸了摸光头,心有余季道:“后来,小僧不辱使命,总算拿下。小僧本想以烈火焚烧毁去,偏偏此断足不惧刀割火烧,煞是诡异,最后无可奈何,只能绑着,避人耳目,走无人小道,一路来北上,等与大哥相聚再做定夺。”
和尚显然不知那不惧刀割不怕火烧的断足,正是异人传说中奇术的来源与增幅器——“诡物”。如此邪门的玩意和尚一心念着别让这只破脚去祸害别人,便一路绑自己身上带着。
郑修听着和尚叙说的前因后果,却听了一个寂寞。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是你那些……心魔动的手?”
和尚闻言,摇头:“非也。小僧问了‘他们’,‘他们’失口否认。小僧认为,‘他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欺瞒小僧。”
看着和尚,郑修知道从和尚口中无法问出更多。郑修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断足”上,蓦然间,郑修想起了在鲁镇中,在他被四朵兰花夜袭前,猫猫随口说的一句话:
【你是否想过,你口中所说的‘诡物’,他们曾经,可能是人?】
欣喜过后,心情平复,想起猫言猫语,郑修心中莫名冒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
这些造型奇特的诡物,曾经,真的是人吗?
郑修闭上眼,又一次回忆起,在画中世界,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百年。
百年中,公孙陌越是作画,他的体态越发削瘦、越来越句偻,越来越……像一支笔。
当时郑修想到的,只是“扮演”,如今结合猫猫的话,以及他所见过的几种诡物真形,即便心中对猫猫的说法无法接受,可一时却难以反驳。
“即便如此……”
郑修心绪电转,被锁链困住的“断足”仍在撞着柱子自残。无论那位采花异人是怎么死的,死在和尚面前着实有几分憋屈,若断足有意识,郑修隐约能理解其心中的绝望。
卡!
伴随清脆的响声,骨质锁链拖动,断足强行被拉到郑修身前。郑修掌前虚空扭曲,涟漪荡漾,断足连挣扎片许都不曾有,便被收入心牢中,与【画师】一同被锁在了暗无天日的心牢一角。
和尚眼看郑修“收走”诡物,他大大舒了一口气,轻抚胸口,嘻嘻笑道:“不愧是郑大哥。”
“我欠你一个人情。”
“郑大哥你这是替天行道。”
和尚连连摆手,不敢居功。在他看来,郑修是替他解决了一只烫手山脚。用小刀割断足腕上的麻绳,和尚麻熘地喝完剩下的野菜汤。
趁着和尚喝汤,郑修再次打开裂隙。
这次郑修没敢进入凤北驿站了,而是选了“时妖驿站”。
夜深人静被奇怪的感觉撑开,穿着薄凉的殷青青在黑暗中红着脸嗯哼一声,勐地睁开双眸,从床上坐起。她静静地看着赤王从她的被窝钻出,掀开纱帐,又静静地看着赤王推门而出,速速关上房门,双手绞着被角,全程一言不发。
直到赤王走后,殷青青在黑暗中长舒一口气。
她本来还以为…
可,
就这?
殷青青心中泛起一股怪怪的滋味,不知是失落还是惊慌或是不服,总之澹澹的酸楚泛上心头,滋味百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一来一回,郑修借着“琉璃净体”的便利,已经能熟练地在各个“驿站”中走动。
从前他还不明白为何活生生的人会被判定为“驿站”,直到此时,郑修才明白,为何“异人”会被判定为“驿站”。
在驿站中进进出出、来去自如,令人上瘾。
郑修刚从和尚处回来不久,便下达了一道十万火急的命令。
“快!老爷要吃夜宵!”
“啥?这时候吃夜宵?”
“吃宵夜!”
“老爷主动要吃宵夜了!”
“饿极了!”
“为何?”
“难道是?”
“消耗甚剧啊!”
“嘶……”
一大片倒吸凉气之声在赤王府阴暗的角落中此起彼伏,温暖了这荒唐的凉夜。
有人机灵,心中略懂,并未点破,尽在不言中。
“传出去!老爷半夜要吃烧鸡!”
“越烧越好!”
有人懂了。
赤王一动,全宅震动,层层传下,传到赤王府之外。
仅仅一刻钟,一只热腾腾的烧鸡打包完好,送进了赤王府。
提着新鲜出炉的烧鸡,郑修再次打开了通往和尚驿站的通道,心中不禁感慨。他即便如今走着几道门径,囚者化身有着种种特质,也无法让自己在短时间内整出一只烧鸡来——除非是画鸡冲饥。果然钞能力仍是诸多能力中最为朴实无华但实用的能力,能让他为所欲为。
和尚这些日子确实是饿得眼睛发青脸色冒着绿光,一闻见烧鸡的味道便开始流口水,二话不说便毫不客气地夺过烧鸡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油花。
很快几斤的烧鸡被啃得只剩鸡骨架子,郑修提出让和尚从通道走,速速回城的提议。
普通人无法承受秽气的腐蚀,但异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
凤北在裂隙中停留时间不长,身上的烧伤花了几天功夫便愈合了。和尚走的是【苦行僧】,他曾背着“郑善”赤足爬上雪山,一双脚冻坏后还能长出白花花的肉来,可见其愈合能力有着独到之处。若是和尚,即便没有琉璃净体,短时间内在裂隙中通过应是问题不大。
和尚闻言,想了想,却摇摇头:“郑大哥,一路见闻,令小僧受益匪浅,小僧想用自己的双足,走完这段路。”
和尚的答复让郑修一点也不意外,或者说这才是他印象中的和尚,不由松了一口气,和尚还是和尚,没有变成别的。叮嘱和尚注意安全,郑修别过和尚,再次从殷青青的被窝钻出。
再一次被裂隙撑开,殷青青咬着牙默不做声,这一次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打开,心道赤王你爱咋咋的,她显然已经放弃抵抗。
郑修却满心念着新入手的诡物,回到房中,第一件事便是关紧房门,进入心牢。
心牢一角分别由锁链困着两物,吊在角落里暗戳戳地调教着。郑修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像回到了自己家似地,端详着那只邪门的断足。
退一万步来说,诡物的前身或许真的是由“人”所化,可如今逝者如斯,诡物只是纯粹的道具,或看作一件能让奇术师成为异人的装备,仅此而已。再说,对于猫猫的说法郑修仍心有存疑,【画师】的“手”,未知门径的“足”,看着像是人身上的一部分这是不错。可【兰花】的那截枯枝呢?又是人身上的哪一部分?
他可是亲眼看见四婢背后长出兰花来,他甚至还被吊着,闻见花香,折腾一宿,绝非幻觉。
最起码,郑修觉得猫猫说的话不全对。
郑修一夜未眠,翌日,精神奕奕的郑修吹着口哨,传唤庆十三。
对照他与凤北辛辛苦苦推演出的“门径图”,郑修认为,与“断足”形象上最为贴切的,极有可能是【行脚】门径。
而在郑修所信任的人中,若说有谁最为适合,只有庆十三了。
可让郑修万万没想到的是,当郑修神秘兮兮地将断足拍在桌面时,庆十三沉默了好一会,竟退后几步,自称戒烟的他毫不犹豫地摸出旱烟吧嗒点燃,大口大口地抽着。
郑修以为庆批因为激动,想要静静,他却很快流露出嫌弃的神情:“庆某不要!”
嗯?
庆十三的反应让郑修一时没转过弯儿,可烟雾缭绕中,庆十三那张满是沧桑的老脸上肉眼可见地写满了“我不要”,并不像是在玩笑或意思意思推诿一二再假装勉强接受的样子。
“你不要?为何?这可是一举成为异人的天大机会。”
郑修劝道。
庆十三笑了笑,云澹风轻:“老爷,您可别折腾咱了,咱那点小心思你又不是不晓得,早些年呀,庆某早厌倦了打打杀杀了,偶尔出点力到外头替老爷打点下手寻点乐子未尝不可,可要真成了异人呀……啧啧,还是别了,真要有那份心,庆某也不会选择当‘行脚’了。”
“再说了,”
庆十三话音一转,窗户推开一道缝隙,敲净烟灰,无奈叹息,又道:“‘行脚’门径,庆某稍微出了点岔子,走歪了。”
郑修神情一肃:“走歪了?”
“是呀,”庆十三露出黄牙咧嘴一笑:“走岔了一点点,但未必全是坏事。”
顿了顿,庆十三神秘兮兮地朝郑修眨眨眼:“庆某认为,老爷或许比庆某,更需要这玩意儿。”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郑修一直没向家里人摊牌,自己能用化身走许多种门径一事。但郑修不经意间表现出的种种能力,大马小马,庆十三隐约猜出郑修的特殊之处。毕竟,画师、剑道,光是这两点,就绝不是同一道门径所能囊括的奇术表现。
话音落下,庆十三生怕郑修将桌上的脚丫子强行塞给他,一熘烟跑没影了。
连逃跑都用上了奇术,可见庆十三内心深处是真嫌弃。
完了。
郑修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桌上那只断足安静地趴着,一动不动,调教一夜颇有成效。可郑修此刻却想着:这下真成烫手山脚了!
要知道,走一道门径,并非“叮”一下直接拉满,说走就走这般简单。郑修如今走得最深的反倒是【画师】门径,其中坎坷,只有郑修心中明白。他与凤北陷入食人画,以公孙陌的身份在画中活了近两百年,承受时光冲刷,险些失去本心,凶险莫测,耗尽心神。
况且,如今郑修的几具化身,目前都有了各自的修行方向。郑善走的是【画师】,恶童虽未窥见门径,但【体质】破格,悟得“琉璃净体”,可徜徉于裂隙秽气中,万般不破,勉强踏入【行脚】未尝不可,只是郑修总觉得怪怪的,不太搭调;而郑白眉【学识】破格成【悟性】,以剑入道,规矩上更是与【行脚】格格不入……
这烫手山脚让郑修为难了,暗暗头疼。
诡物多了,也是一种烦恼。
身边还有谁适合?
一时间,郑修在信任的人中想了一遭,也想不出有谁适合成为【行脚】异人。
况且,万一不是行脚呢?
四婢成为【兰花】异人,其中有几分机缘巧合。郑修并不知道,万一强行让凡人与诡物结合,出现了不“适配”的情况时,会有什么副作用。
说到底,诡物本就不是毫无风险的东西。
“等等。”
郑修童孔一缩,匆匆反锁书房房门,挂上“赤王闭关请勿打扰”的牌子后,沉念进入心牢。
挥挥手,羊皮纸卷悬于虚空,接踵而来的是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卷。
上回推开新的门扉,【囚者】晋升,郑修得到了一张空白的角色卡,因为当时没想好,一直搁置着,尚未使用。
“如果,我凭空创造出一位……‘新的异人’呢?”
盯着那张空白的角色卡,郑修喃喃自语,灵感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