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飘飞到远处的思绪是被舒太妃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召回的,只见那名坐在龙椅旁边座位上的老妇人徐徐开口:“吏部尚书言之有理,国难当头,前线的将士们为国浴血奋战,倘若失去了银饷的支撑,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战局!”
安国侯听罢皱起了眉头,看着舒太妃的眼神有些不悦,却依旧耐着性子进谏,“可是太妃,桑州在初冬时节遭遇水患,据最新的消息,大半座城的屋舍都毁了,百姓们饥寒交迫,无家可归,若是在这个时候朝廷袖手旁观,这未免让百姓心寒!”
“安国侯的话本宫明白,只是今年战事吃紧,百万军队兵分三路,每日要耗费的银两同样不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更要小心谨慎,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前线的胜利,本宫也只能牺牲桑州了……”
舒太妃面露难色,语气中充满了无可奈何,头上的银丝仿佛一夜之间多出了几缕,显然是操劳过度的原因。
“这……”安国侯理解舒太妃做出这种决定的动机,也明白她的为难之处,只是不能苟同,就算不从国库拨款救济,也不能对此不闻不问,没有丝毫表态吧?
朝堂陷入了一片寂静中,官员们缄默不语,谁也不敢做出头鸟,桑州水患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如若自告奋勇,到最后没能处理好,那可是杀头的大罪,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去做!
这一刻,元修的心复杂到了极致,朝廷的官员,享受着高额的俸禄,然而一旦出了事情,却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做实事。
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成了一句空话,朝廷向百姓征收的税赋,用来给他们发放俸禄,可是他们呢?
在这象征着权力的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到处是冰冷与无情,从未有一瞬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群官员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就在这时,身着深紫色蟒袍朝服的太子元启出列,徐徐道:“皇祖母,依孙儿臣之见,桑州水患,朝廷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此话一出,众大臣纷纷将目光转移到元启身上,谁都知道太子是个“很会做人”的人,对于自己没有把握的麻烦事,他是绝对不愿意蹚浑水的,这会儿怎么突然一反常态了?
不得不说,元启如今的态度,还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他就算是要揽下什么事情,也一定是在齐皇看得见的情况下,尽量表现自己,而现在……
大臣们面露疑惑,元启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的目光从元修身上匆匆掠过,然后道:“父皇曾多次夸奖四弟聪明能干、能力卓著,在这样的关键时期,孙儿臣以为只有四弟能担此重任!”
元修面色无改,只是看着元启的眼神里多了一分冷然,他这大皇兄为了排挤兄弟,还真是不遗余力,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他支得远远的?
当年京兆尹告老还乡后,他便接掌京兆府的事情,本来说是暂代,谁知一代就是六年……因为这件事,元启对他颇为怨恨,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舒太妃听罢眼睛一亮,似乎觉得元启的话很有道理,国库银两吃紧,但是华家的财力却是有目共睹的,虽说比不得祁王府富甲天下,但是救济桑州,却是绰绰有余,否则当年她又怎会建议齐皇在帝位不稳的情况下强娶未过门的准弟媳呢?
这样一来,元修毫无疑问成了众人眼神汇聚的焦点。
在场大多数人,都不想摊上这样的事情,可桑州的事情不是说搁置就搁置的,舒太妃虽然表明态度坐视不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桑州出现了民心不稳,威胁到朝廷的统治,说不定到最后还是得派官员过去救济。
既然早晚都要有人背黑锅,那么不如现在就把这个人推出来,也好免得日后自己惹祸上身!
如此想法,是在在场大多数官员内心的真实写照。
元修从来就不是个笨蛋,比起元翰的老实,他的狡猾与元洵几乎不相上下,只不过元洵通常会用清淡雅致的气质来掩饰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而元修在众人面前往往以放荡不羁示人!
“修儿,对于你皇兄的提议,你怎么看?”
舒太妃轻酌了一口茶,紧接着询问元修的意见,她原本紧皱的眉宇舒展,嘴角挂着一丝温和的笑容,再无前一刻的愁眉苦脸,这样的表情变化,已经让元修大致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虽然嘴上询问他的意见,可是心里说不定已经认同了元启的提议!
倘若自己拒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恐怕就是群臣进言,推举自己前往桑州治理水患……
“回太妃的话,孙儿臣……心有余而力不足……”
舒太妃对齐皇有养育之恩,可她到底不是齐皇生母,也未被尊为太后,所以齐皇所出的皇子、公主们鲜少有称之为祖母的,当然,元启是个例外。
“哦?”元启听到元修的话,尾音扬起,询问的语气溢于言表。
元修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母妃身染重病,正是最需要照顾的时候,父皇又御驾亲征,倘若孙儿离开齐都前往桑州,岂不是大不孝?”
“大齐以孝治国,母亲卧病在床,不能亲自侍奉在侧,孙儿已是十分自责。”
当初,齐都城里传出了齐皇为了巩固帝位强娶准弟媳的事情来,震怒之余,舒太妃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怀疑到了华贵妃的头上,为了避免被她惦记着,华贵妃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装病,而且还是会传染的急症,搬到了寝宫后的小竹林里“养病”,直到现在也“不见起色”,元修也因此躲过了出征与祁玥或元洵兵戎相向的劫数!
舒太妃没想到元修会这么说,自从得知华贵妃染上了急症,她就没去探望过,一来是怕自己被传染,二来最近的烦心事太多……
元启听到元修的推托之词,脸色不是很好,如今元翰入狱,元洵摇身一变成了夏汐然和谢祺渊的亲生儿子,他登临九五的唯一阻碍便是元修,齐皇西征,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么他身为太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可是元修是华贵妃的儿子,除了祁筱之外,齐皇一众后妃之中,就属华贵妃后台最为强硬。
如果元修有了华家的倾力支持,将会拥有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实力!
这一点,他不得不防!
“贵妃娘娘有一屋子的下人伺候着,又有太医每日按时请脉、开药,四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元启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想要支开元修,桑州位于大齐西南,与齐都相隔甚远,一来一回没有十天半个月几乎是不可能,一旦元修去了桑州,他日时势变化,即使是赶回齐都也会先机尽失。
“亲情是无法割舍的。”
元修一字一句,宛如窗外的雨点,打在了每个人的心间。
元启的轮廓愈发冷峻,亲情?生在皇家,还渴望什么亲情,简直是可笑!
诚然,他心中所想,也是圣云殿中每一个官员心中所想,帝王家无情,这是千年不变的定律。
“修儿,你身为皇子,就应当担起这份重任,倘若贵妃知道你因为她而置桑州的百姓于不顾,定会心寒的。”
舒太妃看出了元修在意生母华贵妃的事实,于是开始打亲情牌,元修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这个老女人,心如蛇蝎,需要你时便使尽下作的手段,不需要你的时候便想一脚踢开你,想必齐皇对手足心狠手辣的性子便是跟她学的!
“置桑州的百姓于不顾?太妃,此话从何说起?”
元修算是看穿了这些人的真面目,索性也不再装了,直言不讳地反问。
“孙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子,既不是太子,也未封王,桑州更不归孙儿统辖,如今洪水肆虐,父皇又不在齐都,这正是储君表现的时候,孙儿又岂敢抢了太子皇兄的差事?”
“如是孙儿前往桑州治理水患,这让天下百姓怎么看待太子皇兄?”
元修神态谦虚,可是言辞却无比犀利,这段时间的低调依旧掩盖不住他的睥睨群臣的锋芒。
“正所谓长幼有序,可不能乱了章法,免得叫人看了皇家的笑话!”
元启冷不丁被元修呛了个半死,他就是做梦都不会想到元修会说得如此直接,朝堂的风向陡然一转,众位大臣又开始了新一波的交头接耳。
平心而论,元修不论在哪一方面,都比元启更有气势。
舒太妃的脸骤然青白交错,元修这么说,跟在她老脸上拐了一巴掌没什么分别,因为让元修前往桑州治理水患的建议是她出面提的。
“修儿,你父皇不在齐都,而你太子皇兄又是储君,于情于理都应该留在齐都……”
面对元修清冷而锐利的眼神,舒太妃只好硬着头皮圆场,尽管知道自己此番说词多么可笑!
人有的时候就是那么爱犯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说词,偏偏还妄想用来说服别人!
“齐都有太妃您坐镇,太子皇兄在或是不在,又有何分别?”
元修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话,舒太妃气得手指发抖,可碍于群臣在场,不好发作,诚然,元修是这拐弯抹角说她干政!
她一直都很忌讳这个词,所以这些年才会深居简出,极尽低调。
元启的能力一般,这么多年来也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可人家会溜须拍马讨好舒太妃和齐皇啊……否则又怎会轻易坐上太子之位?
和他年龄相仿的元洵、元翰、元修,谁都比他强!
在场臣子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又怎会看不出元启的为难?
让他去桑州治理水患,那不是自打嘴巴吗?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此前缄默不语的安国侯从队列中走出,先是对元修郑重一揖,元修的脸色当下一肃,连忙回礼,道:“侯爷这是做什么?元修年纪轻、资历浅,受不得如此大礼。”
“五殿下受得起!”
安国侯苍老的容颜上写满了坚定,而后在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情况下跪了下来,抬起头,目视元修,拱手道:“微臣这是在替桑州的百姓请求五殿下!”
话音铿锵,响彻大殿。
元启脸色一白,安国侯是何许人?除了给皇帝行跪拜礼之外,他还从未跪过任何人!
“请求五殿下救桑州百姓于水火之中!”
“请求五殿下救桑州百姓于水火之中!”
……
近半数的官员随之跪了下来,异口同声,响彻大殿,震撼人心。
元启不得不承认,他嫉妒了,明明他才是太子,元修不过是个子凭母贵的皇子,连王都没封,凭什么能够得到安国侯如此对待?
半是官员集体请命,是对元修能力的肯定,元启紧握拳头,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溢出丝丝血珠,恨不得把元修千刀万剐!
“这……”
元修没有被一时的情感冲昏头脑,他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离开齐都也未尝不可,只是放心不下母妃……
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舒太妃手段太过阴险,他可不希望自己中了这个老女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五殿下可是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安国侯主动提出,想必是知道元修此刻正在思考权衡,便看了一眼舒太妃,算是交换眼神,接着对元修道。
“我母妃入宫二十余载,鲜少回娘家,此番病重,如若我离开齐都,她难免会感到孤单,于病情不利,所以我希望将她送回华家与外公团聚,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加上桃花坞景色宜人,在那里养着说不定病情会好转一些。”
元修直言不讳,当得知齐皇不是他的生父,而是他的杀父仇人时,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顷刻间崩塌,原来……所谓的宠不过是拉拢的工具!
一切都是假的!
如今的齐都,除了“重病”的华贵妃和尚在天牢的元翰之外,再没有什么能够牵动他的心!
听到元修的话,元启顿时拉下了脸,他还打算用华贵妃牵制元修呢!
如果华贵妃回桃花坞,那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再动她一分一毫!
桃花坞,正是华家本家所在之处!
舒太妃神色莫名,心里想的显然跟元启一样,一时间陷入了两难之中,如若答应了,那么就无法牵制元修,如果不答应,那么元修肯定会拒绝前往桑州治理水患救济灾情。
元启和舒太妃所考虑的东西,更多的是基于自己的利益,但是官员们可不会这样想,在他们看来,贵妃回娘家省亲,本就很正常,如果能以此说服五殿下去桑州救灾,那么岂不是皆大欢喜?
为了不让救灾这种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官员们心照不宣齐心协力进谏,让舒太妃骑虎难下,更让元启如坐针毡,向元修投去一记意味不明的目光。
“太子皇兄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元修挑了挑眉,继续反问:“难道说我的要求很过分?”
“不过是让我母妃和外公父女团聚,难不成也碍着太子皇兄了?”
元启没想到元修竟然会如此放肆地跟自己说话,气得抬手,指着他,“你……”
“照理说,桑州治水这种事情太子皇兄应该当仁不让的,结果却百般推诿,让我这做弟弟的代劳,这样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恐怕有损太子皇兄的颜面!”
“够了!”舒太妃见元启和元修之间的气氛僵硬得不像话,仿佛就要濒临一个临界点,遂立刻出声打断,“本宫做主,答应就是了!”
“谢太妃恩典!”
不等元启反对,元修便抢先一步谢恩,将这事儿敲定!
下朝后,元修便直奔华贵妃寝宫,吩咐下人收拾行囊,然后前往后院,跟华贵妃说了一遍早朝的事情。
“修儿,此番桑州之行,怕是不会太平。”
华贵妃见惯了宫里的明争暗斗,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端倪,“如今,你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又怎会让你安生?”
“桑州的事情本就棘手,国库空虚,又适逢三国攻城,因此不可能拨出银两,你想要完成任务,平心而论,十分艰巨!”
华贵妃自然看出了舒太妃和元启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么多年了……没能从祁王府捞到好处,反而把祁筱这只到手的肥鸭子给放走了,不仅指望不上祁王府也就算了,现在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无可奈何之下终于把手伸到华家,动作还真不是一般的快!
如果用华家的财力支援桑州,最后博得美名的可是大齐皇室,而华家所做的牺牲可没有任何人看到!
帝王与世家本就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中,一旦世家实力削弱,此消彼长,到最后华家必定不会有好下场,这就是为什么祁王府永远都选择保存自己的实力而不愿意为大齐皇室卖命的原因!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知道。”
元修黑眸里闪动着自信的光芒,显然是胸有成竹,华贵妃不由得感到有些好奇,“修儿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嗯。”元修点了点头,国库空虚实在是正常得很,地方官员政务腐败,贪赃枉法,将多少民脂民膏收入囊中,倘若他出动神机营,把那些不义之财劫过来,那么治理桑州水患所需要的银两便有了着落。
“那就好。”
华贵妃展眉一笑,她这辈子就是为了修儿活着的,如果当初不是有了他,她早已随心爱之人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