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的功夫,章氏的侍女回来了,不动声色地交了一卷东西给章氏。
章氏看过之后,放入匣子里,再次推到了傅真面前。
……
乾清宫内,徐胤跪在地下,言辞恳切。
“郡主自幼勤读诗书,深明大义,这些年来私下布施,积善行德,处处有迹可循,一直以来都堪称世间淑女之典范。
“此番虽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但郡主的本意并非想要杀害刘公子,臣请皇上念在郡主过往的德行份上,饶恕则个。”
连栊下站着的裴瞻,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上首的皇帝身上。
皇帝面沉如水:“你还给她求情?”
徐胤把头再低下去一点:“臣身为臣子,心知朝堂律法不可亵渎,可臣身为郡主的丈夫,却做不到对此无动于衷。
“郡主的为人,臣再清楚不过,此番伤害刘公子一定不是她的主意,她平日连下人都不舍得责罚,臣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会杀人!”
“那你的意思是,顺天府和朝堂三法司都是吃干饭的吗?!”皇帝沉下声音,“徐胤,永平身为你的妻子犯下杀人案,你也要担些干系,你还为她求情?就不怕朕连你一并罚了吗?”
“混账!”皇帝拍案怒斥,“身为朕的近臣,竟然如此不知轻重!出去外面跪着,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起来!”
门下小太监,进来把徐胤“请”了出去。
皇帝深吸气望着他的背影,扭头看向帘栊下的裴瞻:“他倒果然是情深义重,对太平如此,对永平也如此!”
裴瞻颌首:“徐侍郎或许也有苦衷。臣听岳母说,徐侍郎时常差人上城中各大馆子买点心回去哄永平,想来再有才的寒门士子,一旦高娶,总归要放下些傲气。”
皇上撩眼望着他:“你的意思是,朕所器重的臣子,在永平面前还是要低声下气维护她的骄傲。”
“徐侍郎的内宅事,臣可就不那么清楚了。臣只是说了些所见所闻。”
皇帝脸色又沉下去两分。目光投向了另一边帘栊下站着的太监。
太监连忙走上来:“永平郡主以及王府内但凡大小事务,皆对徐侍郎要求随传随到,小的过去确有耳闻。”
皇帝道:“徐胤身为当朝正三品,是朝廷要员,是要为朝廷出力的,不是身负闲职的王府郡马,也不是他荣王府的属臣!他们何来的资格要求他随传随到?
“合着他今日若不来求这个情,回了王府之后便将无法交代?”
殿堂之中无一人敢言语。
正在这当口,却有黄门郎快步走进:“禀皇上,谢御史状告永平县主勾搭东宫余侧妃!”
皇帝眯起了双眼:“传!”
不多时谢彰抱着匣子走入殿中。
皇帝道:“你状告永平县主勾搭东宫内命妇,可有证据?”
谢彰将手中木匣子呈上:“皇上!铁证在此,请皇上明鉴!”
木匣子送到了皇帝手上,他打开之后一件件翻过,还未全部看完便将之一把打落在地上!
“裴瞻跪下!”
一旁的裴瞻连忙跪地:“臣不知所犯何罪?求皇上明示!”
皇帝下榻,走到他面前:“这些证据是哪来的?如有半字虚言,朕定将你官职一撸到底!”
皇帝只是病了,他不是瞎了。
裴瞻是一手平了大月国的平西将军,他不可能看不透一个永平,可他偏偏要进宫来告状,扯自己下水,派遣何渠和谢彰前去监审此案,他只能是有更大的谋算。
但永平有多大本事,皇帝是清楚的,他也想看看此番到底永平涉水多深?犯了多大的事儿?竟把他堂堂的平西将军都给激怒得跟自己玩起了心术。
所以先前皇帝故意轻饶了永平,裴瞻赖在面前不走,皇帝也由得他去。
他万万没想到等到最后,等来的竟然是永平和东宫内命妇勾结的证据!
这两厢勾结上,所图谋之事必定牵涉朝堂,这是任何一个制度都不能容忍的。
而这也是朝廷王法白纸黑字列出来的。
谢彰在此时得到了永平勾结东宫的证据,皇帝怎么可能会相信这与裴瞻无关?
这些证据怎么得来的不要紧,帝王有心术,做臣子的自然也有他们的生存之道,无可厚非。
最要紧的是,这证据它有多可靠?
皇帝已经把话挑明到这个份上,深知他秉性的裴瞻也就不绕弯子了。
他说道:“这些证据得来不易,皇上如若怀疑,那最好的办法,便是传余侧妃前来问询。”
皇帝深吸气,指着门外:“传太子!传余侧妃!”
……
宫里前来传旨的太监到达徐府时,傅真刚好走出徐家前院。
直到听完身后宣旨的声音,傅真才满意地跨出徐家大门。
章氏在别的事上让人一言难尽,但在打击对手的事上,的确够得上狠辣。
那一匣子的证据,几乎从永平最初与余侧妃接触时起,一直到最近一次为止,全部痕迹都捕捉了下来。
余侧妃寒门出身,娘家没有任何恃仗,但她却为帝后生下了皇长孙,加上她素日低调,便得到了皇后的青睐。
可正是这样一份青睐,使得余侧妃不甘于默默无闻,她想替皇长孙争取势力,然而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太子举行冠礼之前,需要携一位妃嫔出席大典,正好礼部从皇长孙的角度推选了余侧妃出席,使余侧妃着实风光荣耀了一回,后又成为了继任太子妃的热门人选。
余侧妃为了感谢徐胤,几度派人私下联络,可惜徐胤脑子清醒,并未接受她的示好。
于是余侧妃转而找上了永平,送了大量的银子首饰,永平不缺钱,但是正好娄照的姨妹在此期间被太子临幸,正想方设法找到荣王想寻求机会晋位。
荣王或许是懒得搭理这种小事情,因此娄家没有找到机会,但这个消息让永平知道了。
永平为了报复傅真和章家,于是就主动找到了娄照,以答应帮娄照的姨妹晋位为条件,驱使他谋划了整个阴谋。
余侧妃极力想要拉拢徐胤,永平的背后又还有一个荣王府,她当然可以替永平办成这件事——她自己在太子面前荣宠不够,但太子目前尚未有正妃,而且总共才有一个皇长孙,她身为皇长孙的生母,为了皇家绵延子嗣着想,去皇后面前想想办法却是不难。
永平一门心思只想打击对手,却根本不去防备着对斗了多年并且还最熟悉自己的章氏,终于等来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的结局。
最终,皇帝下旨褫夺了永平爵位,并下旨在府圈禁三年。
按理其实是要押去宗人府圈禁的,但她托了年幼孩子的福,可以不必离家。
傅真上了马车,章氏也刚好出来,对方在门下停了停步,就朝傅真走过来。
“恭祝将军夫人终于出了口恶气,今夜可睡个好觉了。”
傅真在车窗之内扬唇:“那我也恭祝世子妃得偿所愿,终于除掉了一根眼中钉。”
章氏吸气扬眉:“没想到跟将军夫人一起共事还挺痛快。改日我再邀将军夫人来府喝茶?”
傅真哂道:“谢了。”
她放下帘子,让车夫赶起了车。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但胡同两畔的灯笼仍将前路照得一片明亮。
其实永平从来不是傅真复仇之路上的目标。她太傻了,比起从前的梁宁更傻。
梁宁为徐胤掏心掏肺,至少那个时候的徐胤表面上无懈可击,没有丝毫不尊重梁宁和梁家的表现。
可是在永平面前,连不怎么熟悉他们相处内情的傅真都能够感觉出来徐胤对她的不在乎,永平却还是坚定留守在徐胤身边。
这份傻气让傅真都不知道拿永平怎么办才好?直接下手痛击都显得有些欺负人。
这回她自己作死,也算是给了机会让傅真把从前被撬墙角的那笔陈年老仇给报了。
章氏功不可没。
可傅真依旧不能与章氏成为盟友。
因为荣王父子也是间接杀死了梁宁的凶手,傅真与荣王府必定尚有一搏,章氏的利益之源在荣光府,所以她们必定是对立的存在。
“……将军?”
马车行走到中途忽然停了下来。
旁边马上的护卫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傅真顿一顿,刚要掀帘,车门就从外开了,裴瞻弯着腰从外进来,先看她一眼,然后在她旁侧落座。
“你怎么会在这里?”傅真想了想,这里并不是从宫中回裴府的路。
裴瞻道:“我岳母大人听说我们还没吃饭,先前打发人送了一大桌菜来给我们,我等你回去吃。”
傅真闻言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叹道:“这一日可真漫长。”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他身上:“你什么时候回去的?都已经更衣沐浴过了?”
裴瞻低头嗅了嗅袖子:“在宫里头待了许久,还拉了一把徐胤,回去当然要沐浴。”
傅真挑眉:“你还拉了他?”
裴瞻懒声道:“我还帮他在皇上面前说话了呢!”
就凭永平那性子,如果帝后都是老子糊涂之人,她尾巴早就已经翘上天去了,而她行为之所以还需要顾忌,正是因为知道越了线,帝后都不会饶她。
此番她竟然指使朝廷命官去杀害别人,皇帝怎么可能会容忍这种事情呢?
徐胤进宫之后,张嘴一求情,裴瞻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这个人除了他自己,其余谁都不重要。
从前他能杀梁宁,如今为何不能甩永平?
这个时候他去求情,只会加重皇帝对永平的怒意。
但是永平罪有应得。
裴瞻从来不拿道德二字捆绑自己,永平自打行使这阴谋开始,她就已经有资格承受一切恶果。
所以裴瞻知道徐胤想干什么,他也没有拆徐胤的台。既然大家目标一致,就不必拘泥这些小节了。
皇帝审完余侧妃,又处置完永平之后,赦免了徐胤的罚跪。
裴瞻奉旨去宣旨的时候,徐胤膝盖都跪僵硬了,险些栽倒在裴瞻身上,裴瞻因此拉了他一把。
“后来皇上有没有对徐胤说什么?”
“暂未。”裴瞻靠在车壁之上,伸长的两腿交叠起来:“不过,他这一求情后,他擢升之事想必就困难起来了。”
傅真沉吟,随后道:“即便升迁不了,他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这个结果一定是他权衡过的。”
永平这一闹,徐胤本来就不可能不受牵连,就算皇帝不计较,朝臣也会有意见。
他对这结果心里有数。
一整日都没有露面,怕也是克制不住了,不想再回去做戏。
梁郴去了那一趟,以言语相激,使徐胤也不能不顾及梁家,所以徐胤就豁了出去,索性进宫替永平求情,换得了皇帝一步步加深对永平的厌恶,最终也推动了永平的恶果。
徐胤虽然升迁可能受阻,但是却借皇上的手彻底遏制住了永平,让荣王府也少了几分底气。
他以荣王府教女无方为把柄,从此倒是不必再像从前那般在荣王府里低声下气了。
养出个这样又傻又爱作妖的女儿,甚至还连累了风光无限的女婿,毕竟哪个当岳丈岳母娘的还好意思对女婿摆出高姿态来呢?
傅真把身子歪在枕上:“接下来就看一看,他和荣王府这场戏如何唱下去吧!”
禇家还有个刚刚醒过来的、一门心思惦记着永平的禇钰呢,那傻子至今不相信他梦中情人选中的丈夫竟然会是杀自己的凶手,荣王府这边,且不着急!
……
徐家这边彻底安静下来已经将近子夜,圈禁永平的地方位于徐府西北角的一处院子,即使圣旨才刚刚传下来,负责看管永平的太监也已经到位。
他们把整个院子的门户都设定了轮值看守的人员,徐胤来到院门外时,太监沉思了片刻才让步放他走进去。
“侍郎大人进去不要待太久了,否则小的们也无法向上头交差。”
徐胤道了声谢,伸手把门推开,缓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黑压压的,四面廊下只各点了一盏灯,正对着院门的正房里,却点着有三四盏油灯,将匍匐在地下的永平身影清晰地勾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