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尘踏前一步,具足因为用力深深地陷进泥土中去:“六个月以来,我一直在大陆上游荡,同时也见识过了太多工会骑士的行径。你们把我称做‘洛克拉克的梦魇’?你应该最清楚,骑士团在新大陆上造就的噩梦,恐怕比我还要多得多!”
“那些都是无可救药的凶徒,被烧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你怎么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哈德失口说道。
“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吧!哈德叔叔,工会已经给了你审判的权力吗?猎人工会不再需要审判庭了,骑士团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处决一切认为有罪的人,是这样吧?”封尘阴着脸道,林叶被飞艇的螺旋桨吹得沙沙作响,年轻人的草蓑也一阵摇摆。
“漫云向我提起你的时候,我一度以为哈德叔叔或许有什么苦衷。”叛逃猎人怆然一笑,任何“苦衷”都不能消弭已经造就的恶果,经过了雷鸣沙海的事件后,没有人比封尘自己更能体会其中的道理,“不过现在看来,你已经在骑士团的漩涡里越陷越深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样的队伍里——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加入其中。”
哈德一阵失神。从雷鸣沙海一路将昔日的老友押送回工会后,哈德不但没有等到骑士团的处罚,反而莫名其妙地得了些奖赏。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做上了一个四人小队的队长。当屠戮偷猎者和叛逃猎人的武器不再需要亲自挥下时,莫林的委托就和寻常的猎人委托没有半点区别了。
一年有余的时间,哈德以从未幻想过的速度拥有了自己的飞空艇,也成了这种大型委托里仅次于队长雷文的二号人物。委托中偶尔有需要他出谋划策的情况,更多的时候老猎人只是躲在机舱里接受属下的报告,然后把自己的见闻原原本本地说给莫林——超过一半的委托里,执事长连这样的汇报都不会仔细听完。
过往背在身上的服役债务早已一扫而空,雪林村在下一次,甚至再下一次的猎人考核中都无需贡献名额。哈德并不在乎自己会得到什么,村子能迎来这样的结果,哪怕置身在魔窟里,哈德都会觉得甘之若饴,至少老猎人自己是这样想的。
然而这一切,在封尘被写进委托目标中的一刻,就彻底失去了意义。
“骑士团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哈德颓然地辩解道,他口中称的是这个队伍,却似乎意有别指。
“别再说些‘需要有人代表猎人荣耀’的混账话了!”封尘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他指着天际已经露出爪牙的飞艇说,“这不是你讲给我听过的猎人荣耀。骑士团该是猎人工会的锁链,不是打着猎人荣耀名义的屠刀,这是哪怕还在训练营里的学员都该知道的事!”
旗舰连连发了几道信号,将散布在林中的地面队伍围拢到一处。耳听着包围圈中央的争执声,骑士们一哄而上,只看见哈德监事正和封尘相对而立。两人之间的距离远远称不上安全,封尘的手就放在单手剑的旁侧,随时有可能暴起伤人。
“都别过来!”见到姗姗来迟的骑士团众,哈德却高声呵止。四把轻弩的枪口齐齐地对准了封尘身上各处要害,潜伏中的远程重弩小队也重新选择了伏击点。弩枪只要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在飞人的加持下,叛逃猎人还是有随时重伤哈德的可能。老猎人的对人作战能力并不十分强大,这已经是骑士团里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总队长不在,监事就是地面队伍的最高指挥者,听到了哈德的命令,队长们纷纷做了个暂缓的手势,警惕地盯着包围圈中央的年轻人,一边倾耳等待飞艇上下令突击的信号。
追踪了几个月,这是骑士们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封尘。少年的年纪比他们预料中还轻,甚至没来得及变声。很难想象在本该跟着队长采摘草药,积累资历的年纪,这家伙居然能在新大陆北方掀起如此的波澜。
“尘小子,他们不会等太久,眼下是你唯一的机会,跟我回猎人工会。无论是辩白也好,赎罪也好,总好过你继续在骑士团的阴影下惶惶终日。”老猎人抬起头,四艘飞空艇已经十字形围拢了过来,正在调整机弩的射角,“否则的话,连我也没法在这样的阵仗中保全你的性命。”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我赎罪的方式了。”封尘一边说着,居然主动从树叶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朝着哈德的方向行了两步。老猎人下意识地一退,却看到尘小子在日光下闭上了眼睛,双臂缓缓伸开,口中喃喃地说道:“我从来不想这么做,这些都是你们逼迫的……”
“他出来了,他出来了!”雷文焦急地指着飞艇的前窗,封尘再次出现在战舰的视野之中,让委托的总队长一阵激动,“让突击队伍上!”
“可哈德监事不是说过,要活捉这个封尘吗?”驾驶艾露的手刚欲放在联通望台的拉杆上,却想起了什么似的。
“别管那么多了,骑士团要的人,什么时候论过死活?快发信号,别让这小子跑了!”队长心急难耐之下,居然越过驾驶员,亲手将机关一拉到底。
两颗红亮的信号弹从旗舰上升起来,哈德的心也沉到了谷底。老猎人还欲在骑士们开始战斗前再争取些时间,却不料周遭骤然响起一阵令人心躁的嗡鸣,骑士们刚刚迈出一步,就在原地入了邪般手舞足蹈起来。
“那些家伙都在干什么?着魔了吗?怎么还不上去?”等了数秒,也没见到地面队伍的冲锋,雷文心急之下,又拉了两下拉杆。
“队长,那好像……是野蜂!”机舱里,眼力超人的艾露第一个发现了地面上的异状,“见鬼,这些虫子都是从哪里来的?”
仿佛变魔术一般,封尘周身十几米处,成百上千只黄黑色的野蜂脱离了蒿草的掩藏。蜂群如同一面遮盖天地的轻纱般,将赶来的骑士们团团围住。指节大小的昆虫噼里啪啦地撞在猎人们的铠甲上,从猎装缝隙处争先恐后地钻进内甲中,嚣张地砸在骑士们的脸上,一众追踪者们霎时间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尘小子,你在干什么?”老猎人斥道,作势就要上前抓住少年的肩膀。
“哈德叔叔,别动——”少年指了指哈德的大腿处,骑士团监事的下半身不知何时也伏满了野蜂,只待他走上一步,就会将身上的昆虫尽数惊动。
“就算你能阻止的了这几个人,天上可还有四艘飞艇呢!”土蜂每一只的毒性都不强,但整群地发起怒来还是有相当的威胁,第一次被封尘以性命相迫,哈德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封尘算是有良心,周遭的骑士们已经在蜂群的噬咬下仓皇逃走了数个,剩下的也在满地打滚着和昆虫们抗争,只有老猎人腿上的野蜂安静地伏着,没有丝毫异动。
“不需要你提醒我。”少年仰头望去,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的埋伏呢?重弩手在哪里?”飞艇之上,雷文倏地摘下了自己的牛角头盔,狠狠地抓了抓头发,“让他开枪!”
“重弩手也失去联系了!”负责联络的艾露声音尖锐地叫道。
联想到封尘和哈德在林地间的驻足争执,此刻的雷文还怎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那小子为了拖延时间而刻意为之的。说不定自叛逃猎人踏足这片林地起,已经开始聚拢蜂群了。远处埋伏的队伍失去了响应,说不定也是被类似的小家伙缠住了。
依靠着猎人工会的器械之便,雷文有能力驱赶几公里方圆的怪物,但想要除尽这片土地上每一只生灵,哪怕将这片山林付之一炬也做不到。眼看着已经将犯人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骑士团怎能允许自己在几只虫子的阻挠下功亏一篑。
“该死!开动舰炮……不,机弩攒射!”盛怒之下,骑士队长好在还留着一线清明,没有要将封尘连着地面上的十七个同僚一起烧尽的意思。
“噗——!”雷文的命令方休,只听舰首处一声闷响,前窗外侧滴滴答答地流下几滴血,一具拳头大小的鸟尸顺着舱壁向下滑去,顺着半敞的前窗掉进指挥舱里来。
坠入战舰的死鸟有如一声进攻的号角,下一刻,飞艇的四壁上响起了一阵雨点般的闷声。无数的野鸟从树冠间腾空而起,发了疯般撞击着侵入自家领空的庞然大物,小东西自战舰的每一处开口处钻进来,将调试着机弩中猝不及防的船工撞了个头破血流。
几个呼吸间,四架飞艇的舷窗边就围了密密麻麻的林鸟,其中一艘战舰似乎被侵入了指挥室,舰首一阵晃动,看样子驾驶员似乎被吓得不轻。普通野兽的灵智太低,龙语者只能下令攻击,却无法自如地控制攻击的烈度,这样的骚乱每多一秒钟,就会多一分出人命的危险。封尘的面上闪过一分不忍:“三公里,这些小家伙就会自行退散了……”
眼下龙腔的范围并没有那么大,就算封尘拼了命,也最多只有五百米。少年盘算着有了飞人的加成,只要和地面队伍拉开五百米的距离,双方就都回到了最初的起跑线上,自己就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骑士团从不和叛逃猎人谈判——”不等哈德出声回答,哀嚎中的骑士里倏地站出一个队长来。猎人忍着浑身的刺痛和麻痒,手中的双刀迎着封尘刺去。少年的眼睛一瞪,骑士没等行出第二步,就被一股格外密集的野蜂死死覆住了头脸。
“不可!”哈德再不顾身上的掣肘,脚下一踏,朝封尘的位置抓去。
“慌什么?这些林鸟胆小得很,放响箭!把舷窗关上!”旗舰中还能听见雷文气急败坏的声音。骑士队长胡乱将头盔戴上,抄起手边的枪管颀长的手弩,在指挥舱前窗的窗沿上架好,一颗弩弹不由分说地压进了枪膛之中。
身上的土蜂呼啦啦地惊飞起来,绕着哈德的身体分辨是敌是友。老猎人朝着近在眼前的封尘擒抱过去,余光里感觉到一道镜面反射的亮光。
“小心!”
“去死吧……”
“嗖——嗖!”数支响箭的声音从飞艇各个武器舱中向远处投射出去。机弩没有箭头,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截空心的兽骨。箭矢在空中发出兽啸般的呜呜声,将雷文手中的弩弹声湮没在其中。
乍一听到怪物的叫声,惊慌失措的林鸟们凭着本能放弃了对飞艇的冲击,一个个返身朝林地间飞去。众多飞禽开了灵智一般没有四散奔逃,而是凝成一队在猎场四周盘旋着,无数对翅膀将猎场上的日光搅得凌乱粉碎。战舰上观察员努力想要看清地面的情况,但奈何鸟群就像一张会活动的幕布,将四艘飞艇的视野死死遮住。
…………
林鸟和土蜂群落过了近一分钟才徐徐散去,地面上的骑士们一个个被蛰成了猪头,在地上哀嚎着,连头盔都取不下来。雷文单手松开绳梯,也不管地上骚臭的鸟粪,径直踩上去,一把扯住哈德的后襟呵道:“如果不是你,那小子已经变成一具焦尸了!”
老猎人踞坐在地上,缓缓转过头去,望着队长的双眼血丝尽布:“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抓住他了。”
雷文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松开了抓住监事的手。眼下的哈德额上青筋暴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分明已是怒极的表现。
骑士队长暗暗向哈德身上瞟了一眼,监事右肩背侧的铠甲炸开,翻卷成一个手指粗细的圆洞,洞内的血水尤自汩汩地向外溢着——枪是骑士队长自己开的,雷文没料想哈德会在最后关头扑上去。射出去的子弹哪还有收回的道理,他也只能在望镜中看着哈德背上飙起一缕血花。
老哈德自从当上监事之后,在委托中几乎从不问事,更别提见他动火了。雷文并不怕他,怕的是哈德手上的向莫林直接汇报的权力。想要摆脱攻击队友的罪名,哪怕在骑士团里也要颇费一番口舌。
想到这里雷文心虚地换上了一副笑脸,指挥着身后跟下来的骑士们:“还不快给监事包扎?放心,贯通弹而已,弩弹没有留在身上就问题不大。休养两天,在委托报告上运作一番,又是一笔战勋——你也知道,你我这个位置,想要拿到战斗的功劳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是在保护骑士团,你又是在干什么?”哈德丝毫没有承情的意思,“那孩子还没想过对我们下死手。那些林鸟第一时间钻去的如果是动力炉,满船的猎人和船工里,能活着的就只有地上的十几个了。”
“你果然在维护他!”雷文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你看没看见,我们的重弩手隐藏在多远之外就被他发现了?那些鸟最远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小子的古怪能力比起上次又有进步,让他继续逃下去,我们恐怕就再也没有干掉他的机会了!”
“这样的机会早就没有了。”哈德腹诽道,还是顺从地在骑士们的侍弄下解掉了上身的猎装,接过回复剂一饮而尽。
“好消息是,血迹是朝东北方向延伸的,我已经派遣飞艇前去搜索了。”看着老猎人的脸黑着,闷声忍着药剂的蛰痛,雷文也不好再呵怒些什么,“这个蠢货,没记错的话,东北只有一条湍流而已。地上没有残留的弹头,子弹八成还留在他的身体里。无论涉不涉水,他都死定了。”
哈德像是没有听见,只是望着密林的深处暗暗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