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凌家头几个月,面上好好的,背地里却总是躲在屋里哭,我长那么大从来没讨好过谁,对什么小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也不清楚。
“却得每日奉母亲的命令四处搜罗好吃的好玩的来讨好你,让你开心。有时难免要去问别家的小姐打听这些,也给我招来不少麻烦。
“我挺讨厌你的,我想凌家不是你的家吗?我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你只管好好的呆在侯府当你的大小姐就是了,你若想撒泼,让你撒便是,你若要淘气,我也最多让郭蛟睁只眼闭只眼。
“谁敢欺负你,有我帮你出头,我若打不过就父亲来。这还有什么好成天哭叽叽的。
“我的确是很烦你。可是我不知道,原来比起我讨厌你来,听到你跟母亲说你不喜欢我,这更加让我受不了。”
长缨瞬间失语。
她很少跟姑母表达过对他的恶感,仔细想想,印象比较清晰的一次,她记得还是十岁。
那年也是这样的季节,姑母坐在木香花下给她梳头,跟她说,小铃铛儿长大了嫁给渊哥儿做媳『妇』好不好?
她说,我不喜欢他,我才不要嫁给他。
姑母问的随意,她也答得随意。
其实也谈不上不喜欢,但是他一天到晚板着个脸,看到她就跟没看到似的,都不像凌颂凌述他们那样把她当好兄弟好姐妹,想想就让人泄气。
原来,他听见了。
“我何曾真的讨厌过你?”凌渊上身半倾,撑着窗台,幽幽望着那蓬木香花,“我嘴笨,家里又没有过姑娘,别人家的女儿我又嫌太矫情。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我看你跟父亲很亲近,便想学着他沉稳些,老成些,也许你会觉得心里踏实些。
“我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你,而你却说不喜欢我,不要嫁给我。
“我再讨厌你,也是心里有你的,我想,你怎么能那么轻飘飘地说出你不要嫁给我这样的话呢?
“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你当初的举动有违常理。可是我即便知道,也依然恨你,甚至恨意更甚。
“你在通州失踪那几日里,我已经在恨我自己。我发誓,如果你能平安回来,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可你转头就把我父亲害死了,你亲手把你我之间的未来给葬送了。
“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可从此你不能够再是我挂在心窝里的人,我不能再为你着想,不能暗暗地规划着将来,而只能提醒自己,你是我的仇人。
“否则我就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亲——不是不再,是再也不能够。
“你让我突然丧父,又从此我困我在悔恨里,留我一个人煎熬。”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逆光下的眼睃如同无底的漩涡。
长缨在这样的坦述面前变得窘迫,她唇翕了好几次也没有发出声音。
“那天早上我多想掐死你,四年时间并不短,你出了凌家,又逃离了京师,竟连一点消息都不曾漏给我。
“我去找荣胤,找秀秀,无论怎么盯梢,也找不到线索。你这么狠,让我狠不了心杀你,连让我留你在身边看着你也不肯。
“如今你跟我说当年那么做是父亲授意的,我信了,我也想给自己一条生路。
“可你呢?竟然早就四年前就给自己找了个丈夫!是你,把我所有的希望变成了绝望。”
天光将他的身影全数覆在长缨身上,使她如同隐入了黑夜。
长缨完全不知该怎么克化凌渊这番告白。
原以为霍溶把婚书亮出来,她也承认了,事情变简单了,没想到却变得更加复杂。
“对不起。”
“我来不是为了听对不起。”
长缨攥着手,半日道:“你这样,真是不值得。”
“若不为你,还有什么是值得的。”
“我自己已经身在泥沼,而且我已经跟霍溶有了婚书。我总不能在他帮了我之后过河拆桥。”
何况就算她将来这样做,也一定不会是为了投向另一个男人。
“我会拉你出泥沼,至于霍溶,我自会找机会帮你摆脱他。”
长缨沉默。
……
霍溶带着文书老参什么的,在谭府呆了大半个时辰。
婚书的由来他当然不能和盘托出,但好在谭绍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议了几句正事之后,话题转回来,谭绍问:“我只想知道沈长缨究竟是不是沈璎?”
书房里主位上坐着的他自有一司长官的威严,凛然正气之下隐藏的精明也证明了他的城府。
“她是。”霍溶坦然自若没有回避,“但我以为,无论她有没有对老侯爷做过什么,有资格惩罚她的都只有凌家的人。
“她是南康卫的干将,也是将军您一手提拔起来的,她的成就不是踩在凌家肩膀上得来的,凭的是她自己的实力。
“就算不提人品,她的才能也足以对得住她在卫所受到的官职待遇。当时我与侯爷皆矢口否认,是因为不值得为了这个在卫所里大肆引起波澜。
“倘若真依了苏馨容之言而以此让长缨丢了官职,我以为这不是公平的做法。”
谭绍扶杯说道:“侯爷到来之前的夜里,她曾经来找过我想调离南康卫,是我没准。你是她的丈夫,为什么到如今才来替她找我?”
霍溶沉默,良久后才抻腰笑了一笑,男人的无奈尽显其中。
谭绍过来人,也没有往下深究。他道:“你和侯爷既然要掩护她,我可以帮着把流言压下去。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你们得想清楚,在她给不出害死老侯爷的合理解释之前,你们对他的偏袒,都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将来事发,你得问问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他在卫所里『摸』爬滚打多年,说句爱兵如子或许有愧,可他爱惜沈长缨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娃,也不是因为她跟自家闺女投缘。
一定要说有这些原因,那一切的爱惜也都建立在她本身努力自强的基础上。
正因如此,在他眼里,他霍溶也是一样的,徐澜也是一样的,甚至于对于年纪能当他儿子的凌渊,或者也有些许同样的心情。
他一碗水端平,该爱惜的他爱惜,该提点的也得提点。
霍溶咀嚼了这话半刻,点点头:“行事之前,我都已经想好了。就凭她是我的妻子,未来便是下地狱,我也会陪着她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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