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不得呼延通太慌张。
此人虽然算是将门出身,但却是呼延氏之后,所谓祖传的脑袋缺根筋,素无心机。而当日也只是因缘际会,被韩世忠随手指出来跟上了赵官家,所以始终有些不适应行在核心的工作。
他跟八面玲珑的杨沂中完全不一样,既不懂得如何揣摩官家心思,也不懂得如何与文官、内侍相处妥当,甚至还因为某些不分场合的言语传出来,导致了御史的弹劾……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呼延统制甚至还不如懂得保持沉默的刘晏。
然而,此人到底是西军将门出身,多少还知道轻重,那么在晓得肩膀上分量却又不适应这种工作的情况下,稍显慌张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再说了,无论如何,敌人都来的太快了——小林学士上午赶到,敌军中午便出现在汝阳城西,如此速度,哪怕是考虑到了小林学士骑马速度太烂,也足以说明金人很可能在击败宗印和尚后,就立即从邓州出动了。
如此反应与决断,如何不让人震惊?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敌军既至,之前的遮掩与安抚便再无意义……一时间,且不提呼延通回报赵官家的同时不失宿将本色,早早下令收拢城外闲散人员,并将城外浮桥匆匆断去,再关闭城门,便是四位刚刚离去不久的相公也得到旨意,分派城中各处坐镇以安抚人心,而赵官家也亲自上了西城城头。
当然了,这次没有披甲。
“敌军只有五百骑。”午后阳光下,恢复了镇定的呼延通指着波光粼粼的汝水方向,为官家稍作介绍。“这是金人惯用手段,凡行军突击,必然以精锐小股极速为前,若能惊吓成功,或者趁人不备夺得城门,便可轻易成事……之前在下蔡城外,便是以那个战死的蒲卢浑为先锋,先到城下的。”
坐在城头上的赵玖看着汝水对面的旗帜,想起当日在淮河边看见的那一幕,也是微微颔首:“如此说来,来的应该也是银术可麾下最能战的一个猛安(千夫长、千夫队)了?”
“照理说是该如此。”呼延通一时摇头,稍显疑虑。“但哨骑回来报告,却是说旗帜上居然是耶律二字,打的也是白马旗……”
耶律加白马,必然是契丹人无误了,至于呼延通反应,赵玖心下恍然,却没有吭声。
话说,金军之前十几年的军事神话摆在那里,以至于很多宋国大臣、将领,甚至民间,都认为女真人就比汉人、契丹人、奚人更擅长作战,好像女真人比其他人多长两个手一般。
而按照这个思路,对于大宋一方的传统将领们而言,他们有时候会着实很难理解一个现象,那就是为什么之前一直跟自己一个水平线的辽地契丹人、奚人、汉人,而且还是亡国余孽,一旦投降了金人,却又摇身一变,展现出了这么强悍的战斗力?
这个问题的答案放在赵官家这里当然很简单——金国立国之初就有汉人、奚人、契丹人、渤海人的高级军官,维系着女真军队强悍的,也从来都是严酷的军纪、连战连胜带来的士气,以及对军事科技的注重,跟人种和民族没关系。
只不过这种话此时说来未免不是时候,便是说了也没大意义。
“应该是耶律马五。”听到介绍,立在官家身后的刘子羽稍一思索,就直接猜到了可能的答案。“辽国降将,曾任招讨都监,太原一战时便在银术可、拔离速兄弟麾下为将……此人降金前殊无名头,但降金之后据说每战必定亲自拼杀在前,悍不畏死。如眼下这个形状,恐怕是他之前立功颇多,正式进了猛安、谋克的制度里,成了正经的猛安。”
“要是这样,臣愿领兵下去会会他!”呼延通一时按捺不住,主动向赵官家请战。
说到底,刚才官家的呵斥让他颇为羞赧,此时又见到是个契丹人,便更是不忿。
“守城便是。”赵玖无奈,也只能再度开口呵斥。“你是城中唯一主将,城中守军大半都是你旧部,你下去有个闪失又如何?而且隔着一条汝水,浮桥也被拆了,是他等你过去还是你等他过来?”
呼延通一时尴尬。
“呼延统制不要在意。”刘子羽也赶紧来劝。“此时小心谨守便是大功一件……这耶律马五没从上游事先渡河,结果来到此处又看到浮桥被断、城池严谨,恐怕早已经失措了。”
“不错,与其在意这区区五百人,不如趁敌还在寻机渡河,主力也未至,赶紧再发信使出去。”赵玖也兀自安排道。“再派信使出去,告诉周边城镇,各自谨守,千万不要往汝阳来了,韩世忠、王德那里也再派出正式使者,一定要他们小心被围城打援。”
呼延通到底是知道轻重的,闻言便俯首称是,而赵官家交代完毕也干脆起身,准备按照之前议论,留下呼延通总揽守城示意,他本人则回城中安抚人心……因为就这么一会功夫,因为封闭城门和撤回城外人员的缘故,城中已经有了些许骚乱了。
就这样,赵玖领着小林学士和刘参军带着大约三四十名披甲班直走下城头,迎面又在街中撞上专门来寻官家的御史中丞张浚、御营都统制王渊,几人稍微说了几句话,又一起骑马沿街道巡视,以定人心……可不过刚刚走了一条街而已,赵官家尚未得到上好的表演机会呢,那边呼延通便忽然再度派了一队班直赶来,说是有严肃军情,请官家再度上城。
赵玖无奈,只能让张浚以御史中丞的名义带着一半班直去各处弹压骚乱,自己则引其余人立即折返。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并不是回转西面城墙,而是在班直们的引导下直接登上了并无汝水遮拦的北面城楼,然后在这里见到了呼延通。
不过,甫一登上城楼,不用呼延通开口,赵官家自己也就恍然大悟了……因为肉眼可见,北面野地里烟尘大起,俨然有大股军势正往此处而来,按照赵官家在八公山练出来的三脚猫眼力,看样子估计得有四五千人。
“金军大队也如此之快?”赵玖只觉得对手仿佛开了挂一般。“而且早早过了河?”
“不是金人。”刘子羽脱口而出。“这不是骑兵该有的动静……”
赵玖心中尴尬一时,却又不免疑惑。
“确实不是金人,”好在呼延通即刻回报,替官家遮掩了一时的尴尬。“好教官家知道,臣奉命派出使者从此面出城,往各处传讯,但是出城不久便有人在北面大路上遇到这股兵马,为首者自称姓翟,乃是西平义军,闻得金人在邓州破了赵宗印,便猜到金军可能突袭此处,于是来不及汇报,便即刻引蔡州西北诸部往此处来勤王救驾……”
“阎孝忠所言的西平翟冲?”赵玖心下恍然之余不由大喜,几乎要下令接应此兵马入城,但刚要开口,却又硬生生自己止住,转而强做镇定再问。“阎孝忠也在里面吗?”
“不知道!”呼延通连连摇头。“正是情形不明,时机也太过巧合,所以臣才不敢自专,只请官家至此明断……”
“且遣人探查清楚,问清楚阎孝忠去向,若在,便让他先来城下见朕!”赵玖想了一下也只能如此吩咐了。
呼延通接令,便即刻下城去做分派。
话说,且不提呼延通如何去寻阎孝忠,只说随着这支军队渐渐逼近汝阳城,并且露出宋军旗帜,城上城下气氛早已不同,如耶律马五之前还不死心,正在西面顺河寻找浅处渡河,此时见到河对岸北面有如此大股宋军出现,登时便放弃了渡河之举,只是在城西北聚集,然后隔着一条汝水远远监视而已。
另一边,城上宋军见到有援兵到来,自然也是一时振奋。甚至,随着很多有官身的行在臣僚无组织无纪律,纷纷上城来看,再去回转消息,原本骚动不平的街道上也渐渐平息。
而过了许久,眼见着日头偏西,河对岸的耶律马五都在安营扎寨了,这股之前便在平原上一望即知的义军方才渐渐赶到城下,而身材容貌让人难以忘记的阎孝忠也骑着一头驴子,再度出现在了赵玖的视野之中。
“阎卿,你如何来此?”赵玖在城上见到此人,也是松了一口气。
“官家!”满头大汗的阎孝忠翻身下驴,直接拽着驴子绳索在城下拱手行礼,大声相对。“臣之前在金人军中做民夫,便晓得了一些金人用兵的路数,然后臣在西面西平那里,听说武关大败,便即刻催促翟冲动身来此……除了翟冲部,尚有沿途聚集的蔡州西北各处义军,拢共不下五千人,恰好赶到!有此五千众,足可排满城墙,汝阳城也将固若金汤!”
赵玖连连颔首,便要下令让打开城门,放此人进入。
但就在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刘子羽却忽然从后面拽了一下赵官家的衣袖,然后低声相对:“官家,便是阎孝忠在此,也不能开城!此人须被金军俘虏过!”
赵玖面色不变,心下却不由一惊,但稍一思索,便要驳斥。
而此时,另一侧的王渊却也压低声音,严肃以对:“官家,臣也觉得阎知州可靠,但翟冲又如何?”
赵玖依旧不以为然:“阎孝忠唐州抗战绝非虚拟之事,而翟冲与阎孝忠是金人到来之前便联合的,朕与行在更是寿州战后临时决断来此,难道他们早在银术可来京西之前便是间谍,然后算到了眼下不成?”
“臣等不是疑虑阎知州。”刘子羽叹了口气,无奈相对。“关键是呼延统制之前一句话说的太对了……官家,此时时机太过巧合!不说阎知州或者翟冲的事情,此时翟冲军中还有其他人,都可靠吗?若其中有一二百是银术可的布置,大宋便可承受吗?再退一步说,便是此时他们都可靠,可入了城,见到官家兵少,外面再被金人一围,彼时便依然全都可靠吗?”
赵玖登时无言,但仅仅是片刻后,他复又缓缓摇头:“还是不对……若是不许他们入城,他们若是以朕不信他们而愤然散去又如何?投金又如何?等金军主力来到城下,击垮他们,城中士气又如何?”
刘子羽与王渊齐齐失色,也都无言以对。不过很显然的一点是,无论如何,这二人坚持不让义军入城的意思都未动摇。
还是那句话,援兵来了是好事,但问题在于,一来时机过于巧合,让人不得不疑;二来,此时城中一个官家,四个相公,本该稳固防守保守以对,却不该节外生枝的,实际上赵官家也刚刚发了信使让这些人不要来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人家来了都来了,而且来的时候也没接到旨意,难道要骂人家不该来勤王救驾?
犹疑之中,城楼下,阎孝忠似乎是醒悟到了什么,却是再度牵着驴子勉力垫脚出言:“官家,臣去跟翟冲说,让他就在这城北面背靠城墙与河水立寨!如何?”
赵玖刚要说话,忽然间,旁边一人却出列相对,言辞清楚:“今日情形,分明有臣不善骑马,拖延时机之过,故臣翰林学士林景默冒昧以闻,自请出城,安抚义军,将功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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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感觉恶性循环来了……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