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本应阳光明媚的早晨,璀璨的星空毫无征兆地突然降临于箱庭之内。
那并非是真实的星空——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目视其的瞬间明了了这一点——比起真实的存在,那更像是油彩所绘,有着笔刷提起后残留下的印痕与淡淡的松节香气,仔细观测下,其边缘处也稍有毛糙。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止是远方,仿佛如同活物般富有生命力的色彩先是将天幕尽数占据,又自其上缓缓坠下一条条长短不一的色彩,犹如油彩受热后自行落下的泪痕,又或是某种活物的触肢,向着周围的一切不断游移探视着,将所有触及之物尽数染上自己的色彩。
然而,还没等我做出应对,眼前的一切就犹如幻觉般消失了。
冲到窗边向外张望,明媚的阳光温暖地洒落在绿茵之上,不曾见半点方才所见的残留。
“发生了什么?”
花妖同样冲至窗口,惊疑不定地询问着,室内的众人面面相视,稍作停顿后又是一并向先前传来惊叫声的房门那冲去。
轻敲房门以做示意,还没等我们直接破门进入,就见一脸恍惚的[艾夏]小姐站在门口将门开启。见一众人都焦急地向她望去,她似乎也是一惊,随即又顾不上惊讶,赶忙抬手,拽着我的手腕就向内走进。
“那什么……算了!麻烦先进来看一眼!”
不算之前的[画廊],这还是我第一次第一次进入[艾夏]的画室内。
作为权威之形的展开,万物书库本就可以被视作一种活着的建筑。在同书库递交建立画室的请求通过后,符合设定尺寸的空屋便自行生长出来,将[艾夏]展开的画室完美包裹其中,充作其工作场地。
熟悉的百合花灯,木质的地板,悬挂于墙壁两侧的四幅空画框,堆放于墙角被布所遮掩的画作……以及室内正中架起的画板,和端坐在翻倒的调色板旁边,向着此间望来的,有着斑斓头颅的[猫]。
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唯独那张本有存有[艾夏]忙碌了一晚成果的画布之上,此时却是空无一物,若非我确信昨晚有亲眼见证过她在其上动笔,并认真作画的模样,或许也会和身边的几人一样,认为那里没有任何奇怪的和需要注意的地方也不一定。
“就在刚才,”将我们都拉入屋内,[艾夏]焦急地开始了她的讲述,“在我完成作画的最后一笔,一边感慨着这确实是我目前能够画出的最后的画作的时候,那张画!就在我眼前,就在那一瞬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强烈的光芒!”
“然后?”合格的捧哏歪着脑袋发出疑问。
“它消失了!”
画师小姐向所有人展示着空无一物的画布,震声道:“明明我废了好多心力才完成的画作,结果却突然消失了!这叫我怎么接受啊!”
她看起来确实很奔溃。毕竟身为画师,想要将自己画得好的画作保存下来算是一种常见的本能。哪怕不是用来留着展览以待他人欣赏,单是借此来鉴定自身能力的进步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联想到方才的所见之景,我又自心底隐约泛起一丝可能的想法。
那边的问答游戏仍在继续。
仍是希卡莉好奇地在室内张望着,发出提问主攻:“[艾夏]小姐,我能知道你画了什么吗?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画师的工作室欸!”
代替面色微红地偏过头,小声嘟囔着的[艾夏],我在一旁替她做了答:“是星空。之前不是有说过要对箱庭内的大体结构进行加工的吗?因为我对此并不熟悉,所以拜托了[艾夏]小姐来帮我绘制大致的图纸,届时就参照着那个进行加工。”
“原来如此。”
花妖回以信服的点头,随即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般,显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倒是希卡莉疑惑地歪头望向我,左右环视一圈,偷偷凑至耳边,同我私语:“尤米先生尤米先生!我记得,好像,大概就是之前,嗯,你带[艾夏]小姐回来的那次,你不是有召唤出过很漂亮很漂亮的星空的吗?我应该没有记错吧……难道那个不行吗?”
她先是显出几分疑惑,随后又以那双通透的,充满求知欲的眼眸向我望来。
真叫人招架不住。
轻咳一声,偏开眼,我同样以小声回应:“如果你指的是那道介于现实与虚幻间的夹层,很可惜,那并不能够完全移作构建箱庭夜幕的基础。我并不知道那处的星海之景究竟缘自何处,也无法想象到自地面向上望去能够看到的样子是什么。
“而且真要说的话,那其实是自现实打开的箱庭之门,将周边游离态的魔力捕获之后,强行开辟构建出来的临时空间,就好比是[画廊]和[花园]一般的存在,不过是一碰就碎的镜花水月,完全不能够长久。”
希卡莉若有所思地点头,然而很明显,这小笨蛋完全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装作自己听懂了的模样。
……不过,虽然我是这么同少女解释的,但有关为何开辟出的那片临时空间会以星海璀璨的姿态显现,却是完全摸不到头脑。
唯独我能够知晓的是,对于那片临时空间的开辟与控制,我拥有着与此间箱庭一样,近乎完整的掌控权,甚至更甚于此,能够随意地创造出无生命之物——当然,还有着无法将其带出的限制在。
等等……掌控权……对了!为什么刚才我没有想到。
我抬头向上望去,目光穿透书库的楼层的遮蔽,一直投向湛蓝的天幕。一瞬间,仿佛灵魂自体内脱离,又或是我的感知在整个箱庭内无限膨胀扩大,箱庭内的一切都在我的眼前纤毫毕现。
仿佛再次回到了创建此间的视角。
——将所需的魔力与一线感知从自身分离,多次投入构型的复杂术式阵列之中,在虚无中撑起狭小的气泡状空间,随后又在维持外壁稳定的同时尽可能地扩展范围,确立好基础的元素组成,在确保各元素组成不会因自行碰撞导致炸裂的同时,使其向一处构建起稳定的转换和循环……
那时,那些听起来就很复杂的过程在这种奇怪的视角下,却犹如挥舞自己的手脚,操纵自己体内的魔力流向输出一般自如。分离出的感知随着不断碰撞扩散的魔力激流,涌动在这片空间的每一个角落,使得我以并没有那么宽广的感知能够细细体会着一切的流向,配合着术式阵列的调整,轻松地维持住构筑的稳定。
而此时,同样是将自身的视角拉升至最高层,虽然无法准确地把控到每一寸的细微之处,却也能够清晰地排查出方才出现问题的所在。
淡金色的法阵在我身下旋转扩散,我先是将目光投向身下,尝试着调取箱庭的底层记录——
[万物书库-容纳世间所有记载的巨大图书馆,全知魔女的权威之形,持续生长中]
[白玉树*42-少许损毁,但没有太大的影响]
[向日葵-花形斑斓的奇怪花种,但没有太大的影响,似乎是无害生物]
[空地*21-空无一物之地,还不知道会在其上出现什么]
[妖精领*新-由妖精女王和花妖带领妖精们建立的临时领地,似乎正在琢磨着进一步的扩展与防卫设施的增建]
[曦光特殊实验基地-由莱娜自行展开的特殊全封闭设施,造型成盖在地上的半圆形,似乎是机械造物,近期时不时会传来爆炸声]
[环绕箱庭之水-勾画出箱庭边界的无尽之水,然而远方只是站在岸边之人的一种幻觉,无法真实抵达*既是抵达,也不过是目见深渊罢了]
[……]
我扫视着眼前出现的淡金色字幕,挥手将其驱赶至一边。
归纳与总结的术式确实好用,虽然只是灵光一闪下意识地使出,但省却了我浪费时间将所有的一切都掘地三尺去探查可能存在的问题。
就目前来看,尽管有些过于空旷,可至少箱庭的大地之上没有任何问题存在。
确认了这一点,我多少松了口气,又见身旁的希卡莉好奇地摇晃我的胳膊,而画师小姐以一副泫然欲泣的姿态,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地述说着,自己在作画时的思路有部分参考自那日所窥见的星海之景,便是免不了一阵尴尬。
所以说这锅最后是怎么扣到我头上来了。
移开的视线向一旁看去,妖精们大多毫无觉察地聚集在一处商讨着什么,兴许是之前在底层记录中窥见的,她们正琢磨的进一步扩展与防卫设施增建的计划。我自然乐得她们去折腾,若是弄得好了,也省得我去绞尽脑汁。
想来之前花妖特点飞来找我也是为了这件事,却被[艾夏]小姐这边的意外打断了,一时没能继续。
一旁的耀和藏于我影中酣睡的黯都是若有所感,抬头向我望来,确认是我后也没做出什么异动,前者带着笑意沉默着,后者则继续眯眼睡去,一副除了世界终末,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扰到她睡眠的样子。
倒是莱娜,也就是[曦光]中的大姐头[辉]——她更喜欢别人将她称呼做大姐头,亦或者直呼其名,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顺从就对了——忽然久违地从全封闭的实验基地中冲出,快步向书库方向赶去。
而随着她的离开,那座通体银白色,少数结合处泛着幽蓝之色的半球形建筑,犹如失去魔力供给的魔导器般逐渐变得暗淡,又或许更像是单纯的贴图错误,几番闪烁后,自其中显现出背后的绿茵之色,随即消解在空气里。
几乎同时,箱庭内的底层记录闪过两行更新。标注为[曦光特殊实验基地]的地块被划去,而[空地]的数量则上升至26。
尽管我对于很少从实验基地中走出的莱娜终于出门的原因感到好奇,但现在还不用急着去在意。哪怕莱娜的前进速度很快,也仍需要一段的时间。
那么,来确认一下天空吧。
同希卡莉说了几句,我再次将视线挪回高处。
这里毕竟是我的箱庭,在感知上升到最高层后,我的直觉便一直在隐隐预警着某物。那种奇异的违和感一直潜藏于看似正常的天幕之后,先前对于大地的探查也不过是想要确认其中没有同样的预感掩藏。
幸运的是,大地之上没有异状,可同样的,自天幕之上传来的违和感更加浓重了。
调整视线,深呼吸,我终于看向天幕之上。
明媚的阳光,柔软洁白的云絮,晴朗的湛蓝色天幕,一切都如我醒来时所见的那般,是一个温度尚佳的白日。
没有任何异常。
但,或许这就是最大的异常。
箱庭是人为开辟,人为创建的世界。
我不曾记得有在天空上放入这般真实的日轮,也从未将那垂落地平线两端的天幕,设定上如上好的画布般,细密绵绸的质感。
在我的设定里,日光来自遥远的大团火元素的投影,反射其光彩的月则是凝聚的岩石,云絮是由蒸腾的水组成,而天幕仅有纯净的蓝黑两色,更多的色泽则是由变换的火元素,在行过时于多重的水汽中留下的反射与折射。
于是,在我的眼中,这一切都换作了另一幅模样——
日轮淌下了灼热的熔岩,仿若泪痕,天幕则被蓝与黑糊作丑陋的一片,就连云絮也混合上令人作恶的色彩。
强烈的晕眩与范围瞬间冲击了我,胸口传来烦闷之感,鼻端嗅到的松节油香也从平日里高档货色的好闻,化作刺鼻熏人的异味。
想要呕吐,但食道内却仅有泛起胃酸的灼烧;想要跌倒,可手足却仍在摇晃着,支撑着身躯维持稳定。
“尤米先生!你还好吗?”
身侧传来希卡莉焦急的呼声,清亮的嗓音稍许抚慰去了我的难受之感,却仍旧只是治标不治本。
似乎能够感受到她将我一侧的手臂抱住,努力支撑着我身体的重量,让我在一旁安稳地坐下。
【别看。】
有冰凉的手掌从身后探出,将我仍在注视着天幕,完全忘却闭合的双眼遮盖。黑暗温柔地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仿佛能够感受到熟悉的吐息自耳畔拂过,又有人自后将我抱在怀里,低声宽慰着。
【没事的,我亲爱的弟子,不过是小小的意外,我很快就能帮你处理好。】
将我揽在怀里的手离开我的胸口。
随后,便是一阵纸张撕裂的残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