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庭主,你的愚钝令我不禁为之感慨。”
被下意识接至手中之物发出悠长的叹息。
借着微光眯眼凝视,好半晌,我才辨认出那有着熟悉轮廓的事物确如我所想的那般,是耀那颗美丽的头颅。
柔顺的棕色长发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素净的面上,平日里如宝石般闪耀的偏光双眸此时紧闭着,薄且没有多少血色的双唇轻轻抿起,犹如正在酣睡那般,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沉静之色。
我犹如了少许,还是试着将她的头颅微微抬起,在耀愕然传出的惊呼声中自下而上望去。自从相识以来,我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一直都好奇于耀的关节接口处究竟使用了怎样的手法,其内部又是何等的构造,才能严丝合缝到几乎难以察觉那并非一体。
或许是由于身体的行动快于意识,又或许是心知只要将我的请求宣之于口,便难以被对方认可,因而在耀选择出声阻止之前,我已是完成了这次不算光彩的窥视。
然而,我注定是要失望的。
与我最开始的设想不同,耀的颈项之内并没有形制奇怪的构造物,反而和我之前见过的四肢构造类似,存在了大量与人体相近的肌肉和筋络结构。当然,又有着些许不同的是,这些筋络之内非但不见有半滴血色在流淌,肌肉之间的连结也同样是以一种我无法辨认的方式进行。
当然,我也多少还算是能看出些东西的。最为显着的,就是耀的头颅与身躯之间的连接,是通过并不存在于头颅之上的,形似脊椎之物来进行,以及她并不存在有气管和食道这类软弱的存在之事。
说来也是。她都能把自己的脑袋随便进行热插拔,甚至丢出去满地乱滚、撞门吓人了,还要那种只会造成麻烦与弱点的事物做什么。
至于如何解决发声与生存问题……尽管总觉得自己要考虑这些事情有些多余,不过依照耀的解决方法来看,前者是通过振荡空气中游离态的魔力来组合成特定的声音,后者则是她的那具本就不寻常的身躯,根本不需要依靠分解吸收食物内的能量这种效率低下的转换方式来维持,只要确保躯体内的魔力不完全为空就行。
夸张点形容,甚至可以将其描绘成古早传闻中,大有能者吸风饮露的境界。
还真是叫人羡慕。
“……箱庭主,可以解释一下,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吗?”
耀幽幽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犹如无形的女鬼自身后轻轻搭上猎物的肩部,在耳边轻轻吐息,话音中带着少许的怒火与怨念质疑着我的举动。
这般少见的少女神态令我不禁惊觉,这才恍然即便是在多方传言中存活了漫长时光的耀,其本身也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女性。
我自然是不可能承认这一切都是缘于我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只得轻咳一声将尴尬掩饰,讨饶着认真同她再三道歉,这才能在征得宽恕与“下不为例”的警告后稍稍作罢。
随后,我又问起了她的来意,以及理由。
虽然说在我苦恼的时候能有一个额外的智囊帮忙思考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直接将自己传送过来还是大可不必了,更别说是单单只丢一个脑袋过来,除了惊悚和怪诞之外,我一时间几乎找不到其他可以被转化做语言进行述说的感受。
好吧,这也是我在接到耀的头颅的同时心中多少有了几分猜测,要换是希卡莉接到了,会不会立马惊叫着,直接抛手丢出去还要两说。
总觉得那个小笨蛋有极大可能性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可若真要走向那般发展,届时还得头疼是否有额外的备份,以及怎么修复这两件事。
好在这种可能没有出现。
远处似乎有胃液上涨,头顶也时不时有粘稠的液体滴落,但好在暂时波及不到这里,在补充过身上的防御护盾后,我还有这少许喘息时间来和耀进行一番亲切友好的交流。
“我是在依循着你给我的提示,查探周边的蛛丝马迹之时,偶然留意到了这边的危险。”耀向来是四人中最识得大体和方寸的那位,很快便进入状态,清晰而流利地解释起她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当时恰巧翻阅的,是一本署名为[霜剑]的心声之书。
“很抱歉,一开始我并不清楚那就是心声之书,只是觉得可能会查到一些重要的事情,所以大略地翻看了些许。等到我留意到不对时,已是注意到她这几天与你之间发生的互动,以及不幸遭到的一连串意外。
“当时我是想直接合上的。未经允许偷窥他人,即便是陌生人的心声,比起确认那些公开的聊天内容,是一件更加不礼貌的事情。但在即将阖上前,我的视线注意到在最新的描述中,她以危急的口吻反复提及在你身上遭遇的险境。”
捧着的头颅左右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四周的环境,盖住双眸的眼皮却依旧没有睁开。
而耀仍是完成了她的观测,以确信的口吻继续着述说:“这里应该就是她所再三提及的,那头有着不正常体型的龙兽胃部吧?据她的心声所言,她因为被人拽住而错失了一同跳入龙兽口中的时机,只能在外徘徊,试着干扰龙兽的进食行为,却因为龙兽的体型过于庞大而没有得到太多的收效。而在彼此牵制僵持的过程中,不远处又忽然出现了前不久被一同吞入龙兽口中的伤者,可却怎么也无法将你的身影从中寻到……
“箱庭主,虽然我时常觉得你有着些许不把自身安危放在第一位的确信,也为此做好了相应的觉悟,但还是没想到你会做得如此大胆。真不愧是你。”
熟悉的平缓语调不见多少嘲讽之意,却依旧令我尴尬地偏过头,难以同她并未睁开的眼部对视。
即便是我进行了解释,将这天降大锅重新甩回导师那也无法改变眼下的事实,为了避免勾动对方进一步的怒气,我还是暂时静默不语吧。
细微的叹气声自身前传来,自顾自误解了我的用意的耀,单方面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总之,箱庭主,你会留在这里,是为了能够更加彻底地铲除这只肆意作乱的龙兽吧?虽然想法很好,但在实际想要进行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束手无策对吗?
“那刚好,也让我们这些借住在你的箱庭中的居民,来尽一份应尽的力吧。”
我们?
我刚开始疑惑她口中的“我们”究竟指谁,就见面前的空间如同薄脆的纸面被从中撕开,显露出幽暗的洞口,与其后的虚空之景。
那是虚空漫步所打开的门扉。
可既然耀的头颅就在此地,又直言自己将会助我一臂之力,现在又再次进行虚空漫步是要做什么?
没等我出声提问,自门扉对面被人为推出的一团存在恰到好处地滚至我的脚前,慢慢悠悠地停下。定睛一看,却见是一团自身泛着淡蓝色光彩,内里与一只眼熟的年轻猎犬互相纠缠的史莱姆。
“噗噗?”
我惊讶的呼声引来了两者回应——前者变换着体内液体的光彩,并试图以蹦蹦跳跳的姿态跃至我的面前,而后者则是同时抬起头部,蜷缩四肢,拖有暗影的尾部欢快地左右摇摆。
只可能,这纠缠在一处的两者,似乎正处于晕眩状态中还没缓过神来,噗噗内部的光彩散乱地混淆作一片,而猎犬则差点把自己的脖颈完全勒死,只能在空气中不断摆动四肢,徒作挣扎。
好不容易将两者分开,噗噗先是凑过来环住我的脚踝,而猎犬同样也是绕着我反复转了几圈,这才兴奋地吐着舌头,乖巧地在面前端坐,顺便伸出前爪将噗噗的一小片身躯踩住,无声地彰显高其一等的地位。
耀也是无言地沉默了几秒,这才终于说出她的计策。
在她的说明中,虽然她此时在场的仅是一个头颅,但也相当于她亲临此处,同样能够施展不短时间的操控术,进而达成牵制龙兽活动能力的目的。
而在这段为她所掌控的时间内,由我、噗噗,还有猎犬为一组,尽可能地从较易突破的内部,破坏龙兽的生机与活动能力,外部则让那些正在与其颤抖的人们继续扩大伤势与战果。以两面包夹之势,进而完成击溃乃至击败的预期目标。
“要是小黯那每天一次的大威力杀招没被用掉就好了,那样我们的任务就会轻松很多……”
耀轻声感叹着,又很快就从感慨中恢复。
如何与外界的人们沟通配合确实是一件难题,不过既然彼此的目的一致,就总会有能共鸣的瞬间。更别说龙兽被耀控制时所形成的破绽肯定十分明显,傻子才会因为多疑和警惕选择放过。
短暂的交流与体力魔力回复时间结束,我同紧跟在身侧的噗噗与猎犬再次交流片刻,确信两者都已听懂给出的指令后,决定将这一计划施行。
在震动不息的腹腔内部,随着耀终于睁开那双闪耀起璀璨光辉的偏光宝石眼眸,越发轰鸣暴躁的一切猛然静止下来,唯有血脉中奔腾的血流与激烈泵动的心跳声仍在继续。
淡金色的法阵再次在我的脚下绽开,多重不同属性的元素石被我同时捏碎,随即将倾斜而出的各种元素尽数填装进银白色的剑身之中。即将爆裂的力量与灾厄在其上孕育着,跳动的电光闪烁起不详的火花,继而随着我的挥动,化作一条凝练的银灰色剑芒,向着眼前的肉壁迅速斩出。
裂帛之声刺耳地响起,率先冲上的噗噗欢悦地迎接着倾斜而来的血液,毫不犹豫地将其饕餮一空,再以自身体内的酸液腐蚀扩大创口。紧随其后的猎犬一步踏出,化作一条黯淡的虚影,自灵界中窜梭着,向着远方的目标轻巧奔袭而去,唯有尾部的暗影如火焰般腾跃,仿若灼烧着周边的一切,于视网膜之上印刻下一条标注了行进方向的焦痕轨迹。
令噗噗先行潜出吞噬去可能存在的危险液体,我又是依样画葫芦,向周边的脏器上留下了不下十数条交错的痕迹,又将看起来比较重要的肌肉从中劈断,继而反复腐蚀与灼烧以防龙兽自我再生。
能够很清晰地从脚底的反馈中感受到龙兽吃痛的震颤。只可惜它的体型过于庞大,又不善于照料自己的体内,只能任由我们这几只不过是小小虫豸的存在在它内里横冲直撞,大肆进行着破坏。
风与水的攻击在这里委实不太好用,反倒是土元素制造了出乎意料的效果:在将一枚足有我本人大小的实心石块埋入一侧的脏器内部后,我从脚底感受到了远超之前强烈的震动。就连耀都忍不住紧皱眉头,表示龙兽差一点就挣脱了她的掌控。
有点缺德,但至少足够好用。
我一边在脑海中回忆着曾经偶然瞥见的“人体内脏器结石病例图例与分析”的报告书,一边乐呵呵地接着进行着我的埋石作业。相比起耗力甚多,却只能在这抗魔力极高的体内形成一小片灼烧痕迹的雷火与斩击,单纯只是凝结石块再埋入其中可真是容易太多了。
这不单是在节省魔力,同样也是为了之后考虑。
在耀结束了她的操控之后,若是我再魔力全失,恐怕会有在骤然发狂的龙兽体内不幸殒命的风险。
很快,在我确信“布雷”工作已基本完成,而耀也发来她的操控即将结束的讯息后,顺着来时打开的甬道,我重新回到龙兽的胃囊中,寻了片干燥的地方。
猎犬也恰恰好自面前重新钻出,将口中叼着的带有大量血肉的鲜红色肉块放下,欢快地摇起尾巴。
真是糟糕的形象。血色沾染了它身上的大多数毛皮,将原本顺滑的毛发尽数黏连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不幸淋了场血色的雨。
这样想来,此时的我也应是这么不堪的形象,还是别回箱庭了,免得弄脏地面。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向脚下扎入长剑来固定住身体,撑开一小片仅能容纳己方全员的庇护所后,百无聊赖地等待起最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