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看了一场敲诈勒索未遂的猴子戏,宋推官本来还以为张寿是想要借此告诉自己南城是如何混乱,强压着自己答应在这所谓的御厨选拔大赛期间派出精兵强将维持治安,然而,他却压根没想到,张寿竟能就这么扯到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上!
这是一桩交换条件,如果希望甩掉这个包袱,那么就要在九章堂第二期招生这件事上给人帮忙……如果这么算起来,他当然是宁可去阅卷,哪怕去年他和王杰都被折腾得够惨!总比掺和进这场从来没有过的御厨选拔大赛,阅卷这种繁琐工作来得好!
“一回生两回熟,去年我既是有过一次经历,今年张博士若还需要帮手,我自然乐意效劳。只不过……”答应得固然爽快,但宋推官还是决定讨价还价一下,“可今年报考的人恐怕比去年更多,张大尹却不擅长算学,我一个人恐怕力有未逮。”
“自然不会只你一个,九章堂虽说派了几个人去光禄寺,还会派几个人去辅佐陆三郎,但好歹还能再剩下几个人,正好可以给宋推官你帮手。当然,如若你实在是忙不过来,我还有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
还没等张寿把话说完,宋推官就立刻义正词严地说:“哪能麻烦你和那三位老大人……不,那三位老前辈来忙这种事呢?只要有帮手,这点力所能及的事,我自然义不容辞。”
林老虎眼看宋推官三言两语就答应了张寿去阅卷,登时为之大急。这不是意味着顺天府衙只剩下他来趟浑水了?
无论锐骑营也好,南城兵马司也好,他区区一个顺天府衙的快班捕头,怎么和人家抗衡,到时候岂不是遇到什么事都会被人拿来出气?至于捞油水……开什么玩笑,有锐骑营和南城兵马司两座大山立在前头,轮得到他捞油水?
他快速在心里盘算着,随即灵机一动,慌忙起身,满脸殷勤地对着张寿打躬作揖道:“张博士,九章堂招生的事情,我也愿意效犬马之劳!从前那试题散出去的份数不多,很多人不知道,这次我组织快班上下所有人全城张贴,全城宣传,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来报考九章堂!”
见张寿攒眉沉思,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林老虎把心一横,用最诚恳的声音说:“去年不是有人抄袭别人的初试考卷吗?我会吩咐下去,让所有快班差役都多长一只眼睛,多长一只耳朵,时刻留意是否有这样的情况,而且会在张贴试题的时候就鼓励别人举报!”
总之,为了能够不趟南城的浑水,林老虎已经准备拼了!他很确信,快班上下甭管是经制役还是非经制役,没人会恨他,只会感谢他!谁乐意跑南城来被一帮大爷们呼来喝去?
而听到这样的承诺,张寿方才笑了起来:“既然林捕头这样仗义,我岂能拒绝你这番好意?那就这么说定了。外城这档子事,我想一想,嗯,万一到时候人手不够,还有宛平县衙呢!他们也有三班差役可以用!”
这才对,这种事也该轮到宛平县衙或者大兴县衙去头疼了!
宋推官和林捕头对视一眼,心里全都舒了一口大气。等到那卖茶翁战战兢兢送了新茶来,还用两个粗瓷碟子装了江米团子权充点心,一副想问却又不敢问的表情,两人就算原本还疑心张寿故意请人做戏,可看到这老头的凄苦样子,却也觉得不像了。
于是,已经暴露了身份的林捕头就和蔼地探问卖茶翁之前那场纠纷的内情,得知这是个开茶摊为生的孤老,之所以选在这种人流稀少的地方,还是因为最近这附近有人大兴土木,人流渐多,再加上原本那茶摊遇到那几个混混开不下去,最终挪到了此地。
谁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寻衅的人最终还是找上门了。
于是,林大捕头立时拍胸脯承诺道:“你日后不妨把这茶摊开到顺天府街东边,靠着国子监的那条巷子去,从前那边摆茶摊的白眼老陈,正好突然发急病死了,那地方还没人占,你搬到那去,我这个快班捕头也能照应你一点。国子监学生多,买一碗茶的钱还是有的。”
眼看那卖茶翁简直惊喜得放光了,对着自己谢了又谢,林捕头这才赶紧一指张寿和宋推官道:“别谢我,要谢就谢国子监张博士和顺天府衙宋推官,你是遇到贵人了。”
卖茶翁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竟然还会有大人物光顾,此时简直是发懵到了极点。总算是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对着张寿和宋推官说了无数声谢,然后在宋推官那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和张寿极其自然的笑容下,被送回了那茶炉旁。
然后,灌了一肚子茶水却只吃了两个江米团子权充茶点的宋推官和林老虎,就赶紧匆匆离开了,哪怕张寿很热情地邀请两人去外城某家很有名的会馆品尝私房菜,两人也完全无心多留,唯恐吃人一顿饭后,又不得不签下一堆不平等条约。
而送走了这两位,张寿留下一把茶钱,对那诚惶诚恐的卖茶翁微微一笑,这才径直离去。就如他对宋推官和林老虎说的,外城这种遭受欺凌的人多如牛毛,阿六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把,至于吸引人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砸(踢)场(铁)子(板),那更是轻而易举。
而堂堂顺天府衙快班捕头林老虎的庇护,对一个孤老来说,足够了。更何况还附带在顺天府衙和国子监附近支茶摊的热门市口!
离开茶摊,穿过一条巷子,张寿就和郑当以及阿六汇合了。后者两人一个是今天出来学着跟班,兼职迎宾,一个是去整合了一下附近三教九流,同时分心二用地做着张寿的安保工作。当一行三人离开外城,到了内城宣武门时,却发现早有人在这儿等自己。
“张博士,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叫人到外城广撒网找你了!府里还派了人在崇文门那儿守株待兔,总算你是回来了。”
张寿见快步赶上前来的人是朱宏,他不禁眉头一挑。这是又出了什么大事?他正要发问,朱宏却一把抓住了他的缰绳,低声说道:“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您先跟我去赵国公府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不能在街头说的所谓大事,张寿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天大的麻烦。果然,等他跟随朱宏到了赵国公府庆安堂,见到太夫人时,就听到了那个犹如重磅炸弹似的大消息。
“御膳房不是从上至下都被一扫而空,只留下了几个杂役吗?可宫中皇上还有小厨房,不少宫妃却只能吃御膳房,于是,太后把自己厨房的厨子拨了两个过去御膳房,皇帝又临时征用了我们府里、楚国公府、秦国公府的三个大厨,算是不至于让宫里人饿肚子。”
太夫人年纪大了,难免会絮叨一点,此时先把前因解释了一下,她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为此,二皇子也打算表示自己的孝心,竟然号称亲自下厨房做菜,又送了进宫敬献皇上和皇后。结果,皇上那边只吃了一口,倒是没什么事,皇后却上吐下泻,几乎虚脱。”
“结果,坤宁宫中就嚷嚷出来了,说是有人陷害二皇子,毒害皇后。”
张寿忍不住轻轻拍了拍额头,心中大为无奈。也许二皇子是被人陷害的,也许人只是装出被人陷害的样子,顺便拿自己亲妈皇后当成出气筒。可问题是……
他皱了皱眉,直接问道:“此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太夫人很满意张寿这我们两个字,此时便语重心长地说:“因为二皇子送去宫中的是全套扬州茶点,并不是他做的,而是他请到自家别院,那位扬州会馆那位掌勺的大厨做的。你不是曾经带着葛太师齐太常和褚先生三位一块去过吗?他一口咬定是你陷害他。”
“真是信口雌黄!”
张寿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如果二皇子人在这里,他很想一个侧踢再加一个过肩摔,狂揍这个该死的家伙一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那位大厨眼下如何了?”
“人已经被召到乾清宫去问话了,具体如何却还不清楚。莹莹之前正好在太后的清宁宫里,消息是她让人送出来的。我让他们去找你,是因为二皇子口口声声嚷嚷着要和你对质。虽说皇上没答应,这消息也尚未散布开来,但总得以防别人找你麻烦。”
“简直笑话!我总共就是在那儿吃过两顿饭,连大厨的面都没见过!他自己请过去的大厨,自己从家里送去宫里的东西,出了问题却赖在别人身上,如此无赖之人,真是丢人现眼!”
说到这里,张寿已经是雷霆大怒:“至于说什么对质……他也敢开这个口!那从今往后天下杀人越货,窃盗拐骗的奸徒,岂不是都能信口胡诌说人栽赃,然后和人对质?他和大皇子真是一对混账兄弟!”
太夫人见张寿竟是少见地如此情绪激烈,她考虑了片刻,最终开口说道:“你说得是,既然和我们无关,对什么质?但是,在家里坐等消息,这也不是应对之法,既然你也回来了,不如你随同我进宫一趟?”
张寿对自证清白并没有什么兴趣——毕竟这等荒诞不经的指控,当真那才是心虚。然而,太夫人也是一片好意,他忖度朱莹如今也在宫中,就点了点头。
上了太夫人那驮轿往宫中前行的路上,张寿意兴阑珊,一句话都懒得说。而太夫人自然也理解他的心情,一路上始终沉默不言,直到驮轿进了北安门,最后在宫城最北面的玄武门停下,她才开口宽慰了一句。
“都是皇后言传身教,成天自己都在绝食断水地闹,大皇子二皇子兄弟自然有样学样。”
皇后确实不是一个好妈……但皇帝也不是一个好爹!要是人能像对三皇子和四皇子一般,从小把那兄弟俩带在身边,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子?当皇帝的,既然不可避免地要开后宫,指望一视同仁当然不可能,问题是帝位继承制要稳!
本朝太祖最终摒弃立长而选择立贤,甚至手把手扶着太宗登基,事实证明太宗也确实看似不错,但一个不错的皇帝没活太久,后来又是幼主登基,又是废长立幼,于是折腾大发了,归根结底便是因为立贤两个字压根缺乏依据,太主观!比如,什么叫贤?
除非你能够为了立贤,不怕毁誉,把排行靠前的儿子杀了断绝后患,详情请参考雍正。
张寿在心里如此腹诽,但面上却是微微颔首,算是谢过太夫人这番宽慰。等他和太夫人下了驮轿之后,有人上来验看,核对名籍之后,这才恭恭敬敬侧身请了他二人进宫。而随同他二人的,除却太夫人身边两个妈妈,便是阿六。
太夫人却还是刚知道阿六竟也是通籍宫中,此时不禁心中纳罕,却也没有多问。直到一行人来到乾清门前,才刚见内中有人迎了出来,就只听里头陡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嚣。
其中皇帝那声音简直是响亮到几乎能把屋顶掀翻了。
“莹莹,你疯了吗?人命关天,谁让你吃的!快,给朕传御医,不,把太医院所有人都给朕叫过来,动作快,误了事朕饶不了你们!”
听清楚这一番话里的意思,别说太夫人登时面色苍白,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张寿也大吃一惊,随即顾不得其他,径直就朝里头冲了过去。出来迎接的那个内侍先是一愣,随即就扯开喉咙叫道:“别拦着张博士,让他进去!”
有了这预先喊话,张寿最终和急忙跑出来的人擦肩而过,径直冲进了乾清宫。就只见正殿里,朱莹正满不在乎地傲然直立,嘴边还有可疑的食物碎屑,而在她面前,皇帝正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般在那团团转圈,而地上则是一个摔得粉碎的盘子,几块点心散落在地。
而当朱莹看到张寿的时候,却毫不在意地三两步冲了过来,依旧神采飞扬:“阿寿,你怎么来了?不过是皇后和二皇子信口开河污蔑你,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张寿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迸出了嗓子眼。什么叫做有我在你不用担心……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