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宣读了敕中的内容并没有意外。
陈正泰大功于朝,敕封为王,王号为‘凉’。又敕封为朔方、河西、高昌三州都督,节镇西疆。
在大唐,王分为亲王和郡王两个等级,皇帝的儿子封为亲王,皇帝的孙子敕封为郡王,除此之外,死去的大臣,往往会有追赠的郡王爵号,其实无论是亲王还是郡王,又或者是公侯本身是没什么权利的。
因而,唐律之中明文规定,虽以国王之,实与匹夫不异。
这意思是,虽然号称是国王,可实际上和平民百姓没有什么分别。但是制度之中,显然也是有漏洞的,为了让这些王爵们为君分忧,往往在得到爵位的同时,还会有官职,而一般亲王级别的官职,权力就很大了。比如现在李世民的儿子吴王李恪,虽是亲王,没什么权力,可他同时还担任着安州都督,司空这样的职位。掌握着安州的军政大权。
现在的陈正泰也是一样,他乃是凉王,真正的职位却是三州都督,权力非常的大,而后头那节镇西疆才是最厉害的。
所谓的节镇,其实是晋朝时的说法,当时的西晋灭亡之后,皇族和大量的世族南渡,成为了后世史学家所称的东晋,可是在长江以北的区域,却还有大量的人没有选择渡江,他们一方面向东晋效忠,一方面自称为流帅,带领不愿渡江的军民百姓,在各地苦苦支撑。
可这个时候,东晋朝廷已经没有办法给予他们支援了,于是,便授予他们军政大权,让他们在本地固守。
因而,就有了节镇这个概念,所谓的节,指的是持节,节乃天子所赐,代表的乃是天子的权威,朝廷既然管不到你了,可怎么样让你号令四方呢?当然是赐你节杖,而后给你代表天子的权力,让你上马征战,下马安抚百姓。后头的所谓镇,其实就是一方的意思,节镇西疆,即等于是正式的授予了西疆之地的军政大权,陈正泰在西疆之地行使天子一般的权威。
当然,这个节镇的概念,到了唐朝中后期之后,因为世族不断的侵吞土地,军府已经大大的破坏,以良家子为首的自耕农纷纷破产,府兵制度被大大的破坏,最后不得不从原先的府兵体制,改为了募兵制,而最终,却演化为了节度使。
陈正泰领了敕命,这一切都不觉得意外,自己这个国王,算是真正有了开府建牙,自行选任官职的权力了。
比如,可以在王府里,设置国令、国尉和国丞三套军政班子,国令就相当于是参预军机的宰相,国尉掌握军马,国丞则负责执行,进行行政的管理。
除此之外,此时的大唐亲王屈指可数,地位越高,对于陈氏在河西的发展越是有利。
地位这东西,是一切发展的保障。
陈正泰当日傍晚,便入宫谢恩。
李世民此时正坐在殿中,查阅着近来的一些奏疏。
李承乾却一脸苦恼的样子,站在一旁,束手待命。
很显然,李世民在考察这些日子以来,李承乾监国的表现。
而后,李世民皱着眉抬眸,看向李承乾,很是不解地说道:“太子,这么多奏疏里,为何朕不见你对奏疏有过批阅?”
李承乾便道:“宰相们已经做了。”
李世民便不露声色:“是啊,这些东西,让宰相们去做,倒也没错。但是朕来问你,这数月以来,各地进上来的军政大事,你心里有数了吗?”
“这……”李承乾双眸转了转,似乎在思考,不过仅一会的时间,他便回答道:“想来是有的吧。”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奏疏,一脸严肃地开口道:“好,朕来问你,蜀中出了一伙贼寇,规模有数百人之多,此事你知道吗?”
李承乾一脸懵逼,此刻他飞速地回忆着,可,他始终想不起来,只能期期艾艾地道:“父皇,儿臣想一想……想一想……”
“哎……”李世民见他如此,心里便有数了:“朝廷设宰相,本就是为君分忧,像这样的事,让宰相们去处理,就没有他们处理不好的。这些都是我大唐的栋梁,区区数百个贼寇,不过是小事而已。因而,你若是在奏疏之中,没有批阅,统统交给宰相去做,这其实并没什么不好。皇帝的精力有限,怎么可能事事都去亲力亲为呢?可是……你是监国太子,你可以不管,只依宰相们去办事可以,但是你却不能对此毫不知情。天下发生了什么,宰相们怎么处理的,处理之后,如何执行,执行之后,有什么成效。这怎么能不管不顾呢?若是你对此不管不顾,若是有宰相滥权乱政,当如何?”
李承乾吞吞吐吐地道:“儿臣……儿臣……”
“成日偷懒,前些日子,还规矩一些,可是趁着朕不在长安,却又开始胡作非为了。”李世民面色立即不好看了,沉着一张脸,厉声道:“若是这样下去,朕怎么敢将国家交给你?”
李承乾吓了一跳。
做不做太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特么的都让我做太子了,现在跟我说这个?
世上有得到好下场的废太子吗?
李承乾便忙道:“儿臣以后,再不敢偷懒了。”
即便李承乾知道错了,李世民也自然没有好脸色,依旧沉着一张脸,显得很不悦,其实,这也源自于李世民自己的心态。
历来皇帝和太子之间关系总是难以把握,当然可能有太子的缘故,可做皇帝的,也是难辞其咎。
他李世民难道对儿子没有什么防范吗?若是李承乾在监国的时候什么都管,只怕李世民又要生出其他的想法,认为这是太子早就想做皇帝了,这个儿子……真是急不可耐,已经恨不得自己赶紧死的地步了啊。
显然,也正因为东宫猜到了皇帝这样的心思,所以往往交代太子,虽是监国,但是要小心,可不能什么事都管,无为而治就好,要显出自己淡泊名利的心思。
于是,这世上最滑稽的一幕便出现了。
分明是作为继承者,未来要手中掌握天下权柄的太子,可实际上……却又要表现自己高风亮节,最好是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
这……可能吗?
皇帝的年纪越大,这样的疑虑就越重。
太子的行为就要越谨慎。
可越谨慎……就反而会放出另外一个信号,即太子无能,于是乎,李世民又抑郁了,这也太渣了吧,将来怎么继承江山呢?
因而,此时的李承乾是很郁闷的。
而李世民同样郁闷。
只有站在一旁的陈正泰,却看着这一对父子,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点啥好。
只能说,你们牛逼。
李世民叹了口气,看了陈正泰一眼,道:“你这亲王,乃是理所应当,就不必特意来谢恩啦,朕令你节镇西疆,你好好干。”
“是。”陈正泰道:“不过……有一件事。”
“何事?”李世民看了陈正泰一眼。
“当初玄奘和尚还有陈家一些子弟,前往西方取经,可至今为止,还没有音讯。韦家有人在波斯时,听闻好像他们被大食人扣押了。儿臣觉得事态严重,所以恳请陛下做主。”
李世民诧异,不解地开口道:“大食人?还有波斯?这韦家人……去波斯做什么?”
波斯对于李世民而言,是什么概念呢?
那几乎是远在天边的存在。
陈正泰咳嗽一声,随即便如实说道:“波斯国,其实也有人来求救,说是大食人十分的猖狂,屡屡侵占波斯的疆土,希望大唐能够驰援。”
李世民失笑摇头:“还有这样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正泰一脸严谨地试探道。
“那么……儿臣当真看着办了?”
李世民点点头:“关中以西,卿自为之。”
虽然每一次,李世民都说这些事你自己好好处理,可是陈正泰依旧在一些重大的问题上,向李世民汇报,绝不会自作主张。
而至于波斯那等烂事,陈正泰回来之后,便听人说了,其实说到底,十之八九是崔家和韦家还有那些世族们折腾出来的。
这些人……现在太跳了。
只是……事情已经出了,又不能不理。
陈家被这些家伙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置之不理,难免让人寒心。毕竟大家是利益共同体,这些人……现在在高昌种着棉花,果然……棉花的长势极好,不出意外,这个时候已经要开始大丰收了。
在高昌,数不清的棉纺作坊趁此机会开始开设,新规划前往高昌的铁路线,也已进行了勘探,数不清的劳力,源源不断的前往高昌。
最可惜的是,铁路线已修到了西宁,西宁至关中和朔方的铁路已经贯通。
这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货物,将至西宁集散之后,可以直接进入关中了。
未来若是高昌的铁路也贯通,那么,这条通往西域的铁路线,将无数的棉花和棉纺品,源源不断地输入关中,再通过运河,输送到天下各地。
这里头的暴利,是可以预期的。
只是……显然对于世族们而言,借高昌而进入了棉纺业,显然只是一个开始。
西域诸国,依旧还有不少适合种植棉花以及大量水果的分地方,而且……拥有着许多的矿产,甚至……他们寄望于能够彻底的打通西域,进入人口密集的波斯、大食一带,甚至南下进入天竺。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财富更加诱人了。
虽然这些世族,跟着陈家已经挣的盆满钵满,可对于他们而言,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这波斯和大食之间,打生打死。
立即令世族们意识到到又有机会了。
他们迅速联络波斯,表示可以帮助波斯抵抗大食人。
当然……这种许诺别有用心。
可对于处于劣势的波斯人而言,却又是另一回事,因为波斯已经岌岌可危,若是能得到援军,即便明知唐军不过是另一头虎狼,却也依旧愿意抓住这救命的稻草。
这几日……关于玄奘的事迹,已经通过了四海报还有新闻报闹的天下皆知。
已经使天下人,充分认识到了这可怜的和尚,为了弘扬佛法,而做出了无数的努力。并且,不畏艰险,深入西境。
当然……大肆的宣扬可怜的玄奘,显然是别有用心的,这显然是在煽风点火,希望大唐干涉波斯事务。
李承乾居然也知道玄奘的事,所以他一脸好奇地开口问道:“可是那个取西经的玄奘?”
李世民狐疑地看着李承乾:“区区一个和尚,太子也关注吗?”
这话里,带着几分埋怨。
国家大事你不管,一个和尚的事,你却了如指掌,这是太子吗?
而且这种小事是你太子该关注的吗?
李承乾瘪了瘪嘴。
“这事太大了,听闻长安数十个寺庙的和尚,前几日,一道都聚集在大慈恩寺里为玄奘祈福,聚集的僧众,有数千人之多。前去观看法会的香客,至少有数万,此事之后,长安各坊,许许多多的百姓,都在自己的门前挂了祈福牌子,都是盼着玄奘能够平安。父皇,这事可不小,何止是儿臣知道,这天下都已传遍了。”
李世民万万想不到,事情闹的这样大。
他对于玄奘这个人,没有太大的印象,当初不过是陈正泰希望自己批准玄奘西行而已。
可哪里晓得,时至今日,这一个玄奘,却成了天大的事。
其实……从宣传角度而言,玄奘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首先,他是一个相较来说,比较完美的人,完全符合完美受害人的理论。
你几乎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丝毫的漏洞和污点。
除此之外,他的身份,也足以让此时的天下人对他生出同情之心。
他是一个僧人,而且还是一个高僧,而他的目的,是为了振兴佛学,因而不避辛劳,舍身忘死西行,这样的精神,是很让人感动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此时的大唐,佛教的影响很大,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寺庙林立,信众也是多不胜数,对于寺庙里的僧侣们而言,玄奘遭到了大食人的戕害,他们是能够感同身受的。而对于信众而言,高僧遇难,更是牵动人心。
因而,此事的本质就好像遍布了干柴的木屋,然后报纸背后的世族们拿了一个火把,于是,干柴烈火之下……顿时野火燎原。
李世民笑了笑:“噢,这样看来,朝廷也该予以一些关注了。只是……宰相们为何不将此事奏来。”
“此事只在民间盛行,想来朝中诸公,没有过多的在意吧。”李承乾道:“不过,儿臣以为,宰相们只关心军政大事,可对于皇家而言,若是对百姓们的所思所想,完全无动于衷,只怕……难免让天下的臣民,心中对皇族有疏离之念。”
李世民点头:“既然如此,就让相关的衙署,发一篇表文,旌表一下玄奘吧。”
这显然是朝廷能做的事了。
李世民心里却不禁嘀咕,朕去征高句丽,尚且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呢,一个和尚,却闹的天下哗然,这百姓们成日都在想一些什么?
当然……李世民也不好将心里话说出来,而后看了陈正泰一眼,淡淡开口道:“波斯那里,你自行去交涉吧。”
陈正泰领了旨,与太子李承乾一道出宫,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李承乾挨了骂,唾面自干的样子:“父皇近来,越发的喜怒无常,已经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这个时候陈正泰自然是安抚太子,省得太子他胡思乱想。
“殿下还是少发一些牢骚为好,陛下毕竟是殿下的父亲。”
“这个我自然知道。”李承乾耸耸肩,随即便朝陈正泰笑道:“走,随我去东宫,给你看看孤的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陈正泰不解。
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二人一道上了车,马车随即往东宫去,只是东宫的大门,却是太极宫另一侧,少不得要绕一大段路,这大慈恩寺,其实就在东宫附近,马车靠近大慈恩寺的时候,却发现……这里远远的已经人满为患了。
到处都是香客,层层叠叠,数不清的人……聚在此,一个个神色肃穆。
李承乾忍不住道:“怎么这些人又祈福了?这一个月下来,已经祈福了七八次了。”
一个宦官在车外,忙是气喘吁吁进来:“殿下,只怕今日也要绕路了,这里的香客太多了。听闻各寺的僧侣,又齐聚于此,在此祈福。今日来的香客更多,听说不少外州的香客也都来了……聚众有十数万之多呢。”
李承乾唏嘘不已,看着陈正泰道:“你看看……一个和尚……比宫里的排场还大,孤若是遇到了危险,有一千个人祈福便心满意足了,只怕其他人都在偷乐呢。”
“殿下不要妄自菲薄。”陈正泰安慰他:“我觉得以殿下的好名声,至少应该有三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