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泰想密谋的,显然是一桩极为机密的买卖。
可想要保守秘密,却哪里有这般的容易!
任何一个环节上出了问题,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结果。
百济那里有娄师德,娄师德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声张。
至于长孙冲,倒是让陈正泰有点疑虑,这家伙毕竟是长孙家族的人,可以完全信任么?
而这边,主要还是陈家人为主,陈家的人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他们的能力好坏暂且不论,但是可靠,而且是绝对的可靠。
毕竟这个时代的人,都必须攀附于家族而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对于家族的背叛,就意味着这个人已社会性死亡,所有的社会性关系统统都被切断。最后只能沦为流民,生不如死。
三叔公对于任何的买卖,都是有兴趣的,毕竟……谁会嫌钱多呢?
现在陈家可在大规模的鼓励大家多生孩子,为啥?钱太多了啊,资源这么多,不多生一些,怎么说的过去。
如今陈正德已经完婚,这个家族中的近支,未来前程也是不可限量,而对方的家族……虽是郡望不及五姓七宗,却也算是出自名门,至少西平鞠氏,在关外那个地方还是很响亮的,何况又封了国公,陈氏与高昌的巨族进行联姻,便大大的巩固了陈氏对高昌的控制力。
三叔公心里欢喜,也没什么过多想法了,就希望家里更多一些盈余。
只是陈正泰依旧还卖着关子,没有把话说透,这让三叔公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
他鼻子一向很灵,如果一件事,连陈正泰都秘而不宣,那么这肯定是大事,其中也一定有利可图,只要事情办成,一定有着惊人的暴利。
因而三叔公便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陈正泰却已一溜烟的跑书斋去了。
此次是陈正泰跟着李世民先行回长安,武珝却还未回,书斋里一片宁静,却也只有人打理。
陈正泰端坐在这桌跟前,沉吟片刻,便修了两封书信,而后道:“来人,来人。”
一女书吏进来恭谨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陈正泰抬头之间,见这女书吏,不禁恍然。
往日里,在这书斋,他习惯了武珝在旁侍奉,现在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陈正泰随即一笑:“将这书信,快速送去天津和百济吧。”
“喏。”
………………
天津。
这三河汇海之地,一座水寨早已拔地而起,娄师德的职责,便是在此兴建水寨,操练水师。
如今,水师的规模已越来越大,足有舰船上百多艘,都是能穿越汪洋的大舰。
娄师德几乎每年都要巡海一次,当然,主要的目的地,则是百济、倭国,附近海域的海盗,几乎都一扫而空,而这天津,也出现了大量的商贾,他们将货物运输至此,而后再由商船出海,有了水师的保护,源源不断的货物,自这天津,输送天下各处。
即便如此,大唐依旧对于水师并不看重。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三省那里,要处理的事太多,大唐疆土广袤,实在对于汪洋大海,生不出太大的兴趣,只要海外不出事即可。
娄师德终于盼来了陈正泰的亲笔书信,只是看了书信里的内容后,他面色凛然,不由自主地皱着眉。
若有所思地拿着书信来回踱步,半响后,他才突的叫起来:“来人,来人……”
一个校尉匆匆进来:“将军有何吩咐?”
娄师德面上扑簌不定,口里则道:“半个月之后,会有数十艘船抵达天津,这数十艘船的货物,上头有陈氏的标记,若是对方拿出了陈氏的牌票,让将士们不得检验,直接放行,在换船出海的时候,你要亲自带着人,保护左右,要亲眼看到货物送上海船!还有……确保所有搬运货物的脚力,都是牢靠的人。所有的货物都有封条,若是有人偷偷开箱,便军法从事。”
校尉听罢,心中一凛,他很清楚,娄师德如此看重这件事,那么此事绝对的非同小可,而此事交给自己去办,显然也出于娄师德对他的信任,因而校尉忙慎重地点头道:“喏。”
娄师德则又道:“以后……每隔一个月,都会有这样的舰船来,此事,你务必办妥。若是有失,唯你是问。”
这校尉肃然道:“将军放心。”
娄师德颔首点头,他脸色好看了一些,这个校尉,他注意很久了,乃是当初第一批的海员出身,没有什么复杂的关系和背景,而且人也机灵和踏实,让人放心。
只是交代完了之后,娄师德却是揉了揉太阳穴,他露出了几分谨慎的样子。
显然,他心里依旧有着忧虑啊!
他到现在依旧不明白……殿下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难道殿下不知道……干这些事,可是触犯了大唐的国法?
要知道,一旦此事若是泄露出去,就算不是抄家灭族,那也够杀头的啊!
越想,娄师德就越觉得匪夷所思。
若换做是其他人,是绝不敢承担如此巨大的干系,冒这样巨大的风险去干这样事的,风险太大了,一旦泄露,自己也得跟着玩完。
可对方是陈正泰……
娄师德很清楚,他今日的一切,都来源于陈氏,陈氏交代的这些事,自己是无法拒绝的。
那么现在唯一要考虑的事,就是让此事如何做到不会消息泄露了。
娄师德坐了很久,也沉思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心修两封书信,一封是给陈正泰的回复,他没有多问,只是表示了事情已经办妥,绝不会出什么差池,也请殿下务必谨慎。
另一封书信,却是写给长孙冲的。
事实上,他在水寨之中,巡视的乃是整个百济、天津等一带海域,经常需要在百济驻留,和长孙冲也算是经常见面,这个曾经的少年郎,经过在百济这段时间里的磨砺,已经开始渐渐能够独当一面,变得越发的成熟稳重了。
不过……这事实在过于机密,他思索了许久,都觉得势必要经过长孙冲的途径进行中转。
长孙冲这个派往百济的钦差,百济上下所发生的事,是怎么也隐瞒不了他的。
只是显然……娄师德对长孙冲还是略有一些不放心,担心长孙冲有所疑虑。
因而特意写了一封长信,表明了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一旦事泄,后果难以预料,这既是朔方郡王殿下的安排,自有他的用意,眼下当务之急,是一定要想尽办法保密。等货物运到了百济进行之后,那么此后的事,就要拜托长孙冲了。
最后再三嘱咐,此事极为机密,决不可向其他人多言,哪怕是百济人,也要有所防范。
让人将信送出去后,娄师德这才松了口气,他又起身,来回踱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着的却是这件事可能发生的漏洞,以及未来能否有补救的可能。
…………
百济、仁川。
仁川港占地百里,此地几乎为汉商们所有,在这里,汉商们早就建立起了港口,除此之外,大唐水师,也在此处建立起了水寨。
因而,这里常年居住的,有从大唐来的商人、僧侣,还有水兵,停泊在海湾里,是各色的舰船,此时风和日丽,海鸥盘旋,一艘艘舰船的桅杆林立。
在这里,商贾和军民们在此修筑了一座小城,数万商贾和军民,便带着家眷在此居住。
起初来此定居的时候,不少人还有许多的担心,可是很快,他们意识到,这里的生活并不比想象中的糟糕。
在这里,奉行的乃是大唐的律令,作为钦差的长孙冲,以及水师衙署,还有负责刑狱的大唐掌狱官,包括了下面的文吏和武吏,都是唐人,所有的起居用度,也大多都是商船自天津港运来的。
离开了仁川港,可以和百济的贵族以及官员还有地主们进行交涉,彼此谈一些买卖,而在仁川的买卖利润,本就丰厚,毕竟……大唐来的货物,往往奇货可居,而自百济的特产,也可运回贩售。
最重要的是,百济人和汉人本就文字相同,只是口音有所不同罢了。
现在许多的百济人都开始纠正自己的口音,希望能多的能和唐商进行交流。
这里有大唐的百济商业总会。
这总商会是唐商们一起推举而出的,负责直接和百济的朝廷进行交涉,若是遇到了商业纠纷,也能确保唐商的利益。
正因为如此,大家都认为这里的买卖好做,而且居住的环境,和大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仁川这里,距离百济王都并不远,水师的都督,或是钦差长孙冲,又或者是商会的人物,几乎每隔数月,便会抵达王都,与百济人进行交涉。
当然,现在长孙冲的职责,除了管理仁川之外,其中最大的义务,便是纠劾百济百官。
他设置了一个监察司,弹劾百济各地不法的官吏。
前些日子,监察院便查出了百济国右伊燕演贪墨的事,事情闹的很大,最后这燕演被百济王斩首示众。
要知道,右尹在百济,已算是副宰相的高位了,而这燕演,又出自百济最大的世族燕氏,这种家族在百济,对国政的影响很大。
燕演也是百济最大的反唐派人物,认为百济只有亲近高句丽,方可确保自己的地位。
而监察院当即查出了他不少的事,先是仁川商会下设的一个报纸,也就是当下百济国里最盛行的百济日报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而后,监察院亲派人前往这位燕演的府邸,查出了大量的黄金和欠条,得到了足够的证据之后,监察院会同七十多个百济上下的大臣和郡守进行上奏,历数了燕演二十多条罪状。
最终……燕演下狱,在议罪的时候,原本这百济王还希望能够只罢黜燕演的官职,不过监察院认为应该秉公而行,需以儆效尤,最终斩首。
骤然之间,百济国内一片肃然。
现如今,已有不少大臣前往仁川,可比前往王都要勤快了。
不少地方郡守,几乎都以能够和长孙冲有书信往来为荣,不少对于朝局的看法,也都是先行和仁川这边进行交涉。
听闻百济王对此很是不满。
可这又如何呢?
毕竟无论再不满,也总比沦为阶下囚的好,月初的时候,长孙冲去探望过这位百济王,百济王还是拿出了极高的礼节,进行招待,当着百官的面,他拉着长孙冲表达了自己对于这位大唐钦差的感谢。
一切都很融洽,并没有市井之中所传言的那样,百济王成日在宫中饮酒痛骂唐使。
百济日报,也大篇幅的报道了这件事,认为这是大唐和百济关系的新篇章,乃是上国与藩属国和睦相处的典范。
不过……长孙冲现在最有兴趣的,还是为百济国设计一套新的制度了,他希望能够增加百济国的相权,而减少王权对于朝廷的过分干扰。
这一点,长孙冲和商会的会长有过仔细的讨论,商会的会长乐见其成。
毕竟,大王是靠血缘来延续的,这是不可控的存在,他们天然认为,百济国乃是他的私产,因而对于大唐,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抵触的情绪。
可是百济的令尹们就显然不同了,他们是百官之首,能否最终得到治理百官的权利,本身就是各方博弈的结果,这样的人,往往比较顺从,而且尽力愿意与仁川方面多加配合,在许多官吏的提拔人选上,也会极大的尊重仁川方面的建议。
最重要的是……仁川这里,可以搞垮一个令尹,但是却总不好更替一个百济王。
前者只需靠着日报,以及监察院的监督,即可对其造成巨大的压力。而后者,也并非没有逼迫其禅让的可能,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现在百济日报里,每日大篇幅报道的就是关于当前令尹施政的好处,而对于百济王,却多有几分讥讽之处,大量关于百济宫廷里秘闻,不知何故泄露出来,以至于这百济国的臣民们对这本是敬若神明的百济王,多了几分可笑滑稽的感觉。
当人们开始对于宫廷越来越不尊重,便是王权崩塌的时候。
百济王对此,显然怒不可遏,宫廷以及宗室的大臣们,更是惶惶不安。
反观那百济的令尹和百官们,居然出奇的沉默。
显然……虽然日报里大量的秘闻揭露,令百济王很是难堪,可这却是大大的加强了令尹以及百官们的权力。
在这监察院里,几乎每日都能从各种渠道搜集到大量的讯息,这些讯息既有宫廷中的秘闻,还有百济百官们的各种资料,以及他们的各种倾向。
有的资料和讯息,直接封存起来,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光,可有的讯息却是事先抛出,达到某种震慑的效果。
长孙冲如今对于自己的职责,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甚至有人说,长孙冲才是这百济的真正国王,当然……这只是一些市井流言,一笑置之即可,毕竟……他是绝不会真正的走到前台的。
右尹燕演被整垮之后,新的右尹人选,百济那边已经送了过来,监察院甄别了人选,过了几日,这位从前的户部长史,则亲自到了仁川,和长孙冲进行了详谈,等此人回到了王都的时候,右尹的任命,便通过宫廷下达了。
长孙冲对于自己现在的境况,是十分的满意的。
以至于他每每在和自己的父亲长孙无忌来往的书信里,都大谈自己在百济独当一面时的想法。
这也让长孙无忌大大的放了心,示意他在百济好好的干,磨砺之后,迟早会召回长安。
只是……就在长孙冲打算继续给百济王一个大惊喜,让日报给百济王制造一个巨大丑闻的时候。
这时……一封书信,暂时让百济国的政局稳定了下来。
准确的来说,是两封书信,一封来自于长安的陈正泰,一封则来自娄师德。
两封书信,长孙冲大抵都看过了。
而后,他端坐着,轻轻皱眉。
早有书吏给他奉上了自天津带来的茶叶所炮制的茶水。
长孙冲只下意识地呷了口茶,一副若有所思的神奇。
此时的他,早不是当初的雏鸟了,如今身上已多了几分旁人所没有的稳重。
这是在百济历练出来的,外间的人称他为百济隐王,他每日都与百济的百官和贵族们打交道,要确保这些人对于大唐的敬重,长孙冲言行举止,都必须得有威仪。
过了好一会,他才放下了书信,接着深吸一口气,而后立即将这两封书信点燃烧毁。
等看着书信彻底烧成了灰烬之后,他才道:“来人,安排一下,三日之后,推掉一切不必要的安排,本使要去港口巡查。”
进来的书吏,诧异地道:“明公,现在港口熙熙攘攘,若是明公前去,只怕……”
长孙冲只是淡淡地道:“无妨!”而后顿了一下,又道:“对了,将扶余威刚叫来,我有事要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