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天气逐渐炎热,史从云的船走得很快,计划从成都顺江南下进入长江,从长江顺江而下,在江陵接上宰相王溥,随后进入巢湖水域,到达庐州,北上淮河、汴水回京。
路上史从云在江陵停留一天,迎接为东路军筹备粮草的王溥上船,然后检阅了荆南军,和王环交代一些事。
王环原本是河东人,曾是后唐、后蜀大将。
史从云第一次打后蜀关中四州时被俘,当时他死不投降,后来被他俘虏送到京城。
官家对王环的事很感慨,没有杀他,而是评价:“三州已降,王环独自坚守。数次以书招降,而环不答,至于力战就擒。虽不能死,亦忠其所事也。用之可劝事君者。”
随后加官右骁卫将军,之后在淮南之战中与司超一同领水军,在史从云麾下立下大功。
王环的骁勇史从云也很欣赏,所以知只要打仗就会调他到麾下,跟随他南征北战,立下很多功劳,如今已是独领一军的军镇大将。
王环这人年纪不小,已经五十四,没什么谋略,就突出一个骁勇不怕死,还和当初在秦岭大山里第一次交手一样。
曾经的对手,此时也是他最信任的骁将之一,所以史从云才在这种关键时候,换下李汉超,让王环替他镇守江陵。
白天检阅过江陵的荆南军,当傍晚史从云在江陵城外一处江亭中和他喝酒,屏退左右,两人一边喝一边说事。
“这次事很大,江陵之地放在谁手里某都不放心,只要让你来。”酒酣,史从云看着对面滚滚长江,对王环道。
“某定不会辜负大帅,大帅尽管放心,南边哪里都翻不了天!”王环信誓旦旦的说。
史从云点头,“如果有情况,可以问问南面的潘美。
王将军年纪不小,这些年到处东征西讨也辛苦你了,等这次事情过了,如果你想安享天伦就找人来和我说,某把你调回大梁享福,如果还是喜欢沙场,便继续替我镇守江陵。”史从云道,王环的年纪确实不小了,而且像他们这样的骁将,因为常年冲锋陷阵,身上伤也不少,年纪大了很容易顶不住。
所以像赵晁等人,年纪差不多了,官家就给他们安排个高官,不再让他们打仗了。
王环连拱手跪下:“大帅,我那点功劳都是跟着大帅来的,当初我在伪蜀国,打仗再厉害,再不怕死,同僚早投降了,怎么也没用。
跟着大帅才有了这些年的功劳,我是老了,力气还在,还能跃马驰骋,上场杀敌。”
史从云点头,伸手扶他起来:“那自然好,某还舍不得你退,如果你能坚持是最好的事。”
“老夫儿孙不少,也不怕死了。”王环认真的说。
史从云点头,“那江陵就托付给王将军!”
.......
在江陵停留一天,史从云和王溥交谈一番,随后率军继续顺江南下,从长江到达庐州,又检阅当地驻扎的镇淮军,见了司超,嘱咐他要注意大江南面的动向。
随后北上淮河,到达正阳和寿州,这地方史从云印象深刻,当年他的发家之战,也是第一次指挥大战就是从这开始的。
同时也想起了一直在京城做闲官的刘仁赡。
心里想着等回大梁,一切尘埃落定就去见见他吧,如果刘仁赡还有出仕的心思,可以启用,是难得的良将。
大周十万大军兵临淮南,他困守孤城守了一年多,还主动带兵出城反攻李继勋大营,大获全胜,如果蜀国有这样的人守剑门关或者夔门,那他们只怕进不了蜀地了。
官家不用刘仁赡自有道理,因为刘仁赡对周军的打击很大,当时李继勋报上去的伤亡不多,但真实情况很惨。
虎捷军是周军最精锐的部队之一,数倍兵力围困城池结果被刘仁赡带兵偷袭,死伤惨重,将士的仇怨也在,所以官家即便惜才也不敢随意起用刘仁赡。
可如今情况不同了,当年的事过去五六年,等他上位所有事可以重新翻过,到时就是机会。
五月下旬,大军转涡口北上,进入汴水,过了宋州很快进入大梁地界。
到了五月底,大军已经到达城北大营,距离大梁城只有五十多里。
史从云却没有急着回大梁城,只是派人把小黄花和费氏送回府里,同时派人入京去告诉朝廷,自己在此安顿大军,等候走陆路的大军到达安置好,再回京见官家,汇报战果,交接兵权。
这样的举动并未令人起疑,毕竟大军需要安顿,不能进城,每次打仗回来都是常规操作。
不过另外几支军队的异动却还是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京城巡检王仲陆续将原本分布在大梁城各营中的士兵向北大营聚拢。
普通人没看出有什么,但聪明人已经觉察异样,这动作毫无道理.......
大梁周围有好几个大营,不少是陆续增设的。
大梁不像长安,周围一马平川,唯一险要就是北面黄河,所以平日需要重兵把守,城外各方向有好几个大营。
像长安,要拱卫京都代价很小,东潼关,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等,西面黄河阻隔,渡口稀少,派少量兵力就能保护京都安全。
潼关一带被称赞“百二秦关”,意思就是一百个人进攻,只用两个人就能守住。
依靠山川险要就能大大降低成本,少量部队就能保护京城安全。
但大梁不行,开封四周除北面的黄河不结冰的时候还算险要,周围无险可守。
黄河也因为渡口太多没法长久守住,五代以来北方渡河战争不少,没有一次黄河最终能守住的。
黄河上能过的渡口多,流量也远不如长江,这时候冬天还会结冰,简直防不胜防。
这种情况下要安全防线只能靠兵力堆,在京城周围到处设大营,驻扎大量军队。
北宋被拖垮的一个大原因就是“冗兵”,北宋一朝光京城附近的驻军几乎就是汉、唐全国常备兵力总和,有些时候甚至还要多。
这样大规模养兵时间久了财政肯定要被拖垮,而这样的冗兵最重要的就是其首都地理位置造成,没有山川之险,只能靠人堆。
此时大周已开始逐渐有这样的趋势。
比如五年前先帝要打南唐,第一件事不是出兵,而是征发十多万民夫大修开封城墙。
当时是官家有气魄,他肯定也明白其中危险,如果大军不在京城,万一契丹人借机往南打,那大梁无险可守十分危险,只能先加修城墙,然后赌一把。
这代价很大,十多万的劳力,劳民伤财是肯定的,但没办法,大梁的地理位置决定它根本不安全。
而契丹当时也趁着周国打南唐出兵了,只不过其南京留守萧思温并无武略,胆子也不大,趁机夺了大周几个北边的县向辽国皇帝交差,便草草退兵。
如果当时契丹人真狠心往南大举用兵,大周主力都在淮南是十分危险的。
不过机会并不是每个人都抓得住。
之后大周更加重视京城附近防守,接连在周围增设大营,在各个方向囤驻更多士兵。
这些大营是用于保卫京都的,此时却都往北大营汇聚,根本不利于京城防务,京城巡检王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
王朴就是聪明人之一,所以忧心忡忡,他秘密向太后上奏这件事情,觉得王仲的调度于京城防务不利,但并没有任何让他解除疑心的回应。
太后只是把他叫到侧殿,回他道,这是她的意思,京城各军需要换防,所以干脆集中到北面大营,让秦王史从云趁机重新安排防区,免得以后麻烦。
这样的话他根本不信.......
心里已隐约察觉异样,加之前几天他家里的厨妇早上回来啧啧称奇的说街市上都在传,五月初嘉陵江里出了条黑龙,腾云驾雾。
五月中旬的时候郑州黄河边上的渔民捞起一块奇石,通体黝黑有龙纹,上书小篆“点检作”,官府找有学识的人来看居然是千年前的东西。
这些奇事在大梁传得沸沸扬扬,王朴听后却眉头紧皱。
.......
第二天他在酒楼和老友喝酒时,听到楼下有人小声议论什么“凯旋之日,策秦王作天子”之类的话。
他大惊失色,追问那几个年轻人从哪里听来的,结果他们说是茶楼里听来的,大家都在说。
登时手脚发凉,这样大逆不道的流言居然茶楼酒肆间都能说!
他正要发怒,老友却颤抖的拦住他,拉着他出了酒楼,苦口婆心劝他“这话既然街头巷尾都说也无人告官,早说明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时议已是默许,与天斗不得好死.......”
老友的话说得他面色发白,一时也没敢开口了。
只是这些天的种种怪事越发让他明白,秦王有太祖之志!只怕很快就要变天了......
.......
王朴是最为为难的,他向来性子倔强,刚烈不群,仙君郭荣提拔他,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愿背弃。
可秦王史从云是最理解他的,无论是他先南后北重在契丹的策略,还是对天下局势的看法,是他难得的知己。
偏偏事情走到这一步,此时两难相顾,无论如何都令他难过.....
之后几天,王朴在家日夜辗转反侧,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竟然大病一场,告病不朝,人也消瘦许多。
直到六月初,老友李谷带着一些礼品来看他。
王朴在床榻上与老友见面,屋里光线不太好,他半躺在窗边,让家里服侍的下人都出去,见李谷自己找来凳子在床边坐下,也没急着说话。
屋里安静一会儿,王朴咽口唾沫润喉,才开口沙哑道:“秦王是不是要动作了。”
老友并未掩瞒,轻轻点头。
王朴长叹口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李公全知道吗。”
李谷再次点头。
这下王朴眼里的光都少了许多,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谷低声对他说:“老夫听说你告病不朝,就知道以你的聪明肯定看出来了,其实天下的聪明人很多,不只你看出来,很多人都猜到了,但他们都不说,就是默认。
有几个翰林学士,甚至早就偷偷写好禅位诏书,只等秦王入京,好邀功领赏.......”
“竟到这样地步,臣节何在!”王朴忍不住斥责。
这次轮到李谷叹气:“老夫知道你性子急,向来刚烈。
但事到如今秦王也没有退路了,你想想,京城内外,全国各地诸军,都是跟着秦王打天下立功的,他即便不想,还有退路吗?
关北的慕容延钊、李汉超,河阳的李处耘,王审琦,淮南的司超,南平的王环,武平的潘美,蜀地的郭廷谓、曹彬。
乃至京城的两个领军大将,史彦超是秦王父亲,王仲是秦王嫡系;
而秦王身边那些人,王全斌,邵季,刘清川,符昭愿,高怀德,董遵诲,罗彦环,申知义等,哪个不是跟着秦王这些年打天下的大将?
魏公的儿子娶了秦王的妹妹,大理寺卿窦仪,宰相王溥等都与秦王随行有功。
即便秦王愿意恪守臣节,他们愿意吗?
这些人镇守天下要冲,手握天下兵权,打下大周半壁江山,守着四方疆土,各个骁勇善战,若他们闹起来,这诺大的国家也会顷刻亡国,四分五裂。”
李谷并没用个人感情说事,而是缓缓道来天下大势:“这是天下大势,你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用如此为难自己。
何况说句不好听的话,官家虽有雄才,可秦王之功远胜官家也是不争的事实。
大梁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却也没人站出来反对,人心向背你我无法左右。”
老友李谷躬身,打开一些窗户,让太阳照进来:“你便再刚烈,能与天争吗?秦王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又有什么好让你迟疑?
你王文伯不是向来就多智多略,当年还上书官家说过天命既人心,得天命者得天下,得人心者得天下,如今事到临头,自己怎么糊涂了。”
王朴一时被老友说得说不出话来,这确实是当初他给官家上书时的话,话很大胆,天命既是人心.......
一时间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竟有些迷糊了。
待到傍晚,李谷与他一起吃了些羊肉羹,喝了两盏酒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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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王朴的病好了,开始入朝处理事情。
到了第二天,他正在垂拱殿处理奏疏,见太后的弟弟从宫里出来,和枢密副使闾丘仲卿在侧殿说了几句话。
王朴便刻意停下手中事,靠过去隐约听到“万事俱备”“请大帅入宫”之类的话,心里顿时一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