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以北,辽国精锐大军正在忙碌集结,大辽御帐亲军大规模调度也是许多年没有的事了,特别是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所以上京也开始议论纷纷,不知道南方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说陛下又想继续先皇遗志南下中原,有人说是南军大举北上,这人不少人都开始担心起来。
世宗皇帝时期,连年南下已经让各族百姓和契丹部族都心有余悸了,后来世宗皇帝遇刺就是因为全国上下都受不了他连年出兵却没大进展的损耗。
太宗皇帝是也连年出兵,但那时辽国大军经常能深入中原腹地,抢掠的财货粮草颇多,还打过了黄河攻占中原都城大梁,所以人们没那么多怨言。
现在见之前一直没有动作的陛下突然集结大军,不少人都开始担忧,会不会走当初世宗皇帝的老路。
上京虽挨着草原,但周围并不是草原,周围以山地和丘陵为主,有大量耕地。
这是因为上京的前身就是汉城,是辽国太祖皇帝安置汉人,让他们在周围耕种而建立起来的城池,是辽国根基,后来成了辽国都城,而辽国两大拱卫上京的精锐军队中,有一支就是汉人精骑为主组成的。
时至今日上京周边已经有很多耕地,这就导致辽国早不是一个单纯的游牧帝国,从上京(今内蒙古巴林左旗附近)到南京幽州,再到东京辽阳的广大地域上分布着众多耕地,经过几代皇帝的发展,特别是南院大王耶律挞烈等人的经营,辽国的农耕人口已经逐渐超越了游牧人口。
有不少契丹本族的人口也逐渐转变为农耕,这就带来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越来越厌战。
游牧民族生育率远高于农耕民族,人口总量却远远少于农耕民族。
原因就是游牧民族受到生存环境与社会技术的影响与限制,没有贞洁观念等,使其出生率很高的同时,死亡率也很高,人均寿命短,生产生活受自然灾害影响最大,无法像农耕民族那样获得长期稳定生存保障,养不活太多的人。
这种情况下,反正日子不好过,死亡如风常伴吾身,那还不如拼一把,豁出去抢,所以游牧民族的作战热情很高,厌战度很低。
但随着整个辽国逐渐向农耕转化,厌战程度立即就上来了,农耕能比较稳定的获得生存资源,越来越多的人就不愿拼命了,而农耕最需要的是稳定,耕种要配合天时,如果经常打仗,很容易错过耕种时机。
辽国的这种转变,帝后两族的耶律家和萧家中有些人是明白的,顺应潮流改变,比如南院大王耶律挞烈等。
但也有很多人不明白,辽国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上一任辽国皇帝辽世宗就还是老游牧思维,不断往南发动战争,试图通过劫掠获利,结果此举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无论是契丹本族还是汉人、奚人等等都对其不满,叛乱频发,最终他自己还在南征途中遇刺被害。
所以当上京开始大规模调兵时候,辽国国内人心不一,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恐慌,因为当今辽国皇帝耶律璟虽然没有世宗那样劳民伤财,但却不理政事,无心进取,毫无作为。
辽国的皇帝如果能清晰认识到这种大趋势,顺势而行,继续大力推行汉化,彻底把辽国打造成经济结构上农耕为主,游牧为辅的帝国,那必使辽国再上一个台阶,但显然耶律璟不是那样的人。
这些事需要后人来做。
到六月初,上京附近的皮室军和属珊军两大军团五万人已经集结完毕,这是快速反应部队,一直驻扎在上京附近,打仗不用临时征召,反应速度很快。
皮室在契丹语中为“金刚”之意,属珊意为“珊瑚之宝”,短短数日,五万大军已经整装待发,皇帝耶律璟亲自领兵,以最熟悉南面的南院大王耶律挞烈为前锋,从上京以南出发,驰援幽州。
同时四十九支部族军中最靠近的幽州的十八支受到征召,集结部队向着幽州进发,如果全部到位,兵力会达到四万左右,不过部族军集结征召都需要时间,大约需要一个月后才能尽数到达幽州。
加上幽州由汉人组成的南院六军一万八千人,届时幽州总兵力将达到十一万左右。
这样大规模的出兵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上次大规模出兵还是五年前周国攻北汉时的三万援军,但与这次也完全没法比。
一时间整个辽国都开始运作起来,如此庞大的出兵行动,自然消息也传的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不过辽国民众关心的只是自己国家的事,对于南方只知道南军打过来了,要攻南京,所以朝廷派出大军。
至于南面是谁,情况如何,担心的人并不多。
关于打仗,多数人没那么担心,自从太祖皇帝至今数十年,辽国往南出兵次数很多,多数时候打不进去也能捞一把,抢粮抢钱抢人和牲畜总能捞一把。
但也有糟心的时候,比如最惨的一次太宗皇帝时八万大军南下,几乎全军覆没。
不过不管输赢,百姓都远没有中原百姓那么担心,道理很简单,他们打仗不管打赢打输,都是去别人土地上打,烧的是别人的房子,抢的是别人的财物,战争破坏的是敌国,对自己的这边的生产生活影响没那么大。
就像当初匈奴为什么那么怕汉朝,因为汉朝自卫青龙城之战之后,打仗不管打赢打输,都要一股脑冲到匈奴人的地盘上去打,日久天长,匈奴百姓日子怎么过,当然受不了,能投降的投降,不投降的也卷铺盖走人了。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辽国大军南下了,南军北上的消息传开,辽国上京百姓却没那么恐慌,反而比较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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澶州大营,官家披着貂裘站在御帐门前往北望,他眼窝深了很多,神色有些萎靡,嘴唇发白,但心情却不错。
史从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迅速拿下三关以南的土地,消息传来之后,举国振奋,他也兴奋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身体也好很多。
郭荣这次是带病过河的,自前年以来,他经常有胸闷、气喘,手脚发麻的症状,宫里的御医看过,还给他准备药石,却没太大作用。
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可能是年轻时的奔波操劳所致,他本姓柴,被仙君收为养子之后才改姓郭。
年轻时他负责为郭家经商,后来负责为大军筹集调度军粮,在南北四处奔波,风餐露宿,吃了很多苦。
今年年初时症状更加严重,还有时常伴有四肢乏力,腰背发酸,头晕等症状。
不过他依旧坚持圣驾渡河,即便不北上也接受史从云所说的建议,驻守澶州。
这次无论如何他也要来,恢复汉唐雄风,一直是他的心愿,他常年四处奔波,见识了太多百姓的苦难。
唐末以来相比于北方,南方百姓受战祸蹂躏更大。
契丹人的军队从太行山东西两面屡屡南下,每次大战不管输赢,河中、河东与河北等地的百姓都要遭殃,最离谱的一次契丹人渡过黄河到了河南。
多数时候只要一打仗百姓就遭殃,百姓对战争的关注度很高,除去年轻人要上战场,如果情况不对全家老小就需要及时往山里跑,至于家里的牲畜存粮和屋舍,很多时候贼军过境都会被劫掠烧毁,来不及跑的人要么被劫走为奴,要么被当场杀死,人能没事就是万幸。
这是国力弱的无奈,如果南方强大而一统,就可以像武帝之后那样,把战场推到草原去,要打去别人家里打。
他翰林院的文人幕佐们常说汉朝从武帝之后穷兵黩武,他听在耳朵里全当放屁,或许如此,可面对强敌,汉人不管输赢,自家百姓总是不用遭受战祸的,可以安心耕种。
唐末以来契丹人南下随随便便就能到达魏州一线,距离黄河不过三里,虽然晋朝、后汉等官书记载上总说击退契丹人,可所谓击退多数时候都是别人抢够自然就走了。
真正围歼给契丹人造成大损失的战例很少,符彦卿等人打的阳城之战就是那样的少数战例。
可不管输赢如何,河北沿途百姓都要尽数遭殃,几代人积累劳作的财富存余为他人所夺,因为战都是在他们的土地上打的!
所以契丹人虽“屡战屡败”,却热情高涨的不断南下。
高平之战之后依旧不断南下扰边,显德三年更甚,在他南下打淮南时,契丹人趁机派兵偷袭,在北地夺取了周国好几座城池。
但那时他不敢两面开战,为专心于淮南战事,只得忍着。
郭荣心中素来有有一大志愿,那就是夺回燕云十六州,将契丹人北拒国门之外,让河中、河东、河北百姓永不遭战祸,都能安稳度日。如昔日秦皇汉武那般,要打仗去北面,去别人家里打,将这数十年来契丹人所为如数倍奉还!
郭荣心里明白史从云和王朴都是有大智慧,大谋略之人,他们都觉得自己太急,应该将南方和蜀地一统,再与契丹人决战。
昔日秦皇灭六国,乃奋六世之余烈;汉武兵出漠北,也是有数代君王,几十年之功的积累。
这些道理他心里明白,诸将反对他心里亦是清楚,可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他曾对王朴说过,“朕当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
他原本希望用三十年去完成自己的大业,那样不会匆忙,也不会仓促。
可如今他登基方才六年,第一个十年尚且不足,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每天吃的饭也很少,他心里有数,自己只怕没有三十年.......
所以他立即改变部署,强撑着病体也要渡河,派出最能打的史从云,希望赶快收回幽州。
郭荣站在大帐口,手心脚底有些发凉。
他心底其实非常害怕,尚且在世的长子宗训还年幼,今年只有七岁。
如果他撒手人寰,幼主无法主持大局,朝廷内外大乱,到时北方又没有幽州为屏障,辽国得知消息趁乱大举南下怎么办?
这并非没有教训,十三年前契丹人才南下渡河占领过大梁,要不是他们的国主不适应南方天气病死在南面,那将是多大的祸事!
而昭义军节度使,天雄军节度使,河中节度使,凤翔节度使等几个边关要地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一旦他撒手人寰还会继续听候朝廷吩咐吗?
特别是李筠那样的人,他在时尚且蹬鼻子上脸,如果年幼的宗训继位,他还会俯首听话么......
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他不得不考虑,不得不去想。
思来想去只想到一招,那就是不管什么代价,立即攻下幽州,然后派一员有能力的心腹大将镇守幽州,让辽人不得南下。
这样一来,即便朝中生乱,王朴、李谷、王溥、范质、魏仁浦等有能力的宰辅也能应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这些想法郭荣不敢往外说,也不能让外人知道,诸将不理解他为何那么急功近利,史从云和王朴也觉得太急了一些,应该按照之前说话的先南后北。
他们是为国家社稷考虑,但他自己有难言之隐,有自己不得已考虑,想着想着,郭荣无奈轻叹口气,三十年太长了.......
正在这时,大帐外想起脚步声,不一会宦官魏敏进来汇报:“官家,三司使、左仆射李谷求见。”
“让他进来。”郭荣说着回到大帐中,在主座的檀香木椅上坐下,御医说坐这样的椅子能让他安神,能缓解头晕的症状,便连出征也带着,可他觉得没什么用。
魏仁浦在京城处理枢密院事务,渡河就带了李谷,李谷有常年行军打仗的经验。
他进来后整理衣冠,随后拱手道:“官家,北面新战报,史从云派慕容延钊,向训往北,攻占涿州和固安,之后继续往北,前锋距离幽州只有四十里。”
郭荣听后十分激动,当场道:“好!史从云果然没有辜负朕,咳咳咳.......”刚说完一阵气短,咳嗽起来。
“官家!”李谷担忧道。
郭荣伸手,“不必担心,染了些风寒而已,朕身体健壮得很;这次若非有史从云这样的良将,朕要御驾北上,说不定会更劳累,但有他在前,朕在澶州没什么好辛苦的,你代朕写封诏书,慰问赞扬史从云和前线将士,鼓励他们继续北上。”
李谷点点头,随即道:“官家,到目前为止辽国大军依旧没有任何动向,而李重进和李继勋那来信,似乎河东敌寇有新动向,再北进会不会危险?”
他说得小心,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是反对北进的。
郭荣当做没听懂:“无妨,他们自有决断,你下去吧。”
李谷只得无奈退下。
郭荣哪会不知道北进的危险,辽国大军全然没有现身,在哪准备干嘛他们都不知道。可他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