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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备婚礼,就算元休再令人不许惊动,刘娥又岂能半点也没有听到风声?只是听到了,又能如何?

如芝在为刘娥梳妆,看着刘娥郁郁不乐,心中也是暗叹。

她刚接手去教导刘娥的时候,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屑的,不过是王爷贪图新鲜,在府中弄进来的人罢了。她是宫里出来的,能在宫中这么多宫女中跳出来到得皇子身边服侍,哪个不是过五关斩六将上来的?服侍皇子的宫女有几十个,但能够进卧室和书房的却也只有八个罢了,其余的哪怕是跟着出宫了,想在内院服侍的,却是连边都沾不上。

没有一个宫女不想成为皇子乃至王爷的姬妾,但成功的却是极少。宫中规矩大,嬷嬷姑姑们但凡发现她们有一点心思露出来,立时就会赶出去。除非是主子自己看中了,且还是得等他们出宫开府以后。在书房服侍的,比在内室服侍的机会少一点,但是在内室服侍的,那也是个虎狼堆,谁稍出一点头,立时就会被其他人一齐排挤。

偏生这个外来的丫头运气这般好,就这么得了王爷的意,但是得势容易,失势更容易。如芝也在心里暗暗跟自己说,若她得了势,她就相助于她。若她失了势,好歹自己是一进府就带着她的,到时候暗中照应一下也是好的。可不承想,她竟越来越得王爷的意,完全不如如芝预想中那样,需同内室的大丫环们竞争,也不必去面对明争暗斗,甚至也不曾面临过嬷嬷的刁难与驱逐。王爷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为她安置乱七八糟说不清楚的亲戚,为她行及笄礼,为她布置新房,为她单独安置,为了博她一笑而安排元宵游乐,甚至连自己娶亲都怕影响了她。

这样的际遇,不是不叫人羡慕的。可刘娥入府后这几个月来的变化,她也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当时那个刚入府的小丫头,一身野气,看着谁都戒防三分,虽然嘴甜会讨好人,但是乖巧的外表下,却是只刺猬。但自从那日负气出走回来之后,她身上的野气就少了许多,元宵灯会之后,她更似乎是将一身的尖牙利爪收了起来,虚心向如芝请教在王府的生存之道。仿佛是一只小野猫,渐渐变成温驯可人的小宠物一般。

可她的笑容,也没有以前那样灿烂和无拘无束了。

如芝心中暗叹,这也是自然,在王府生存,得到一些,必然就要失去一些。

正此时,小丫环瑞香悄悄进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如芝姐姐,刘嬷嬷派人来说,她过会儿要来,叫小娥姐姐准备一下。”

如芝心一慌,暗道终于来了,一时竟是失了主意,却也只能低声对刘娥道:“小娥,刘嬷嬷派人说,她要过来。”

刘娥一惊,看向如芝,两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明白,可又是无可奈何。只得慌乱起身,给刘娥换了一件侍女的衣服,将头发也改了,又将室中显眼的东西收了收,就到门外去迎刘媪过来。

刘媪扶着一个小丫头子走进来,坐在外间,看看刘娥虽然衣着已经收拾过了,但眉眼间早已经不是处子之态,再看房内的摆设,心中暗叹,却态度和蔼地招呼刘娥也一起坐下,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摸了摸,叹了一声,道:“你是个好孩子,王爷能赏识你,想也是个有分寸知进退的!”

刘娥惴惴不安地答:“但听嬷嬷吩咐。”

刘媪道:“王爷大了,他屋里的事,原也不是我要插手的,只是你知不知道,宫中传了圣旨,给王爷赐了婚,如今府中上下,正在准备婚礼之事。”

刘娥低眉顺目地答:“是,这是喜事。”

刘媪有些满意地点头:“正是,这是府中的喜事,也是皇家的喜事,万不能有一点差池,否则,那个生了差池的人,可就活不成了。”

刘娥身子一抖,惊恐地看着刘媪:“嬷嬷,我万不敢……”

刘媪笑了,握住刘娥的手,依旧和气:“我知道,我也曾年轻过,也知道你们这般年纪,心里想的是什么。唉,我若有个女儿,也如你一般大了,你能照顾好王爷,我这心里,也是把你当成女儿一般看重。只是……”她语重心长地道,“你要知道,咱们这是在皇家,规矩最重。”

刘娥脸色有些发白,看着刘媪的脸色,不得不再次表明:“嬷嬷,我懂的。”

刘媪又劝:“王爷性子倔,但他是主子,怎么都是对的。你不能硬劝,只能顺着他,但更是要让他明白,懂事,你懂吗?”

刘娥只得又点头,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梗得心塞,塞得心痛,每一次点头,每一次的咽气,都让心更塞一分,疼更痛一分,却还不能说出来,呼出来。

刘媪今日过来,就是在婚礼前敲打刘娥的,她从刘娥进府第一天起,就不喜欢刘娥。让王爷居然带着一个瓦肆的歌姬进府,简直是她的失职。但她不能强势反对,王爷对她的信重,是她在这府中安身立命的资本,她不过是个乳母,王爷敬重她,让她管着王府内务,是王爷的慈善谦和,若她妄作福威逆了王爷的意,她的权势威风也自然就不存在了。

她不想反对,却也不肯赞同,更不能纵容,所以对刘娥,她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就装作没看到。哪怕一些管事与王府内室的诸丫环告到她跟前,让她出面管管,她也不肯出手。但她对刘娥,实无半分好感——进了绣坊才几天,就用手段把自己折腾进内书房了,在内书房中,日日勾引王爷,让他不能安心读书,只顾与她嬉闹,这也罢了,谁知道她居然花样百出,一次出走,就让王爷对她千依百顺,原以为收她为通房丫环,已经是极限了,谁知道居然还能折腾出及笄礼与喜服来,这简直是野心昭然若揭。激得刘媪险些要进宫告状,让娘娘来管管这事了。幸而官家英明,及时赐下婚礼,她这才没有动作。

只要府中有了王妃,这些小妖精们自然就是作不了妖的。只在王妃进府之前,让她别生出事端来,败坏王爷的名声就是了。什么喜爱看重,什么当她是自己女儿一般,也不过是嘴边说说罢了。

当下见刘娥识趣,不免又给她一个空心汤圆吃吃,哄道:“若你能识大体,待新王妃入了府,若有个合适的机会,由王爷亲自跟王妃提,给你一个名分,岂不是好?”

刘娥捂着心口,哽咽道:“我、我要的不是名分,我,我为的是我的心……”

刘媪看着刘娥泪水,硬起心肠,冷酷地:“你再有心又如何,敌不过你的命。”

刘娥怔住,一脸木然。

刘媪走后,刘娥仍怔怔地坐着不动,如芝不安地推了她一把:“小娥,你怎么样了?”

刘娥被她一推,忽然间眼泪就落了下来,一会儿,就无声饮泣起来。

如芝慌了,忙蹲下去劝她:“小娥,你别哭啊,你有什么委屈同我说啊,别这样哭,你别吓我啊。”

刘娥只摇摇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可眼泪却忍不住,越落越多。有什么好哭的呢,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她不是早就知道,王爷开府,娶王妃是迟早的事吗?她不是早就明白,以她的身份,能够在王府有这样待遇已经是到了顶点吗?她不是早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并且要心存感恩吗?以王爷待她的好,她还有什么可委屈的,还能生什么不切实际的妄念呢?

可是哪怕就在理智上把一切分析得明明白白,心里的那股无名委屈,却是不知如何生起,更不知如何让它消失。若她心中无情,她就不会有这种种委屈,若她还能够如未进府前一样,心中只想着出人头地,不解情为何物,那她更不会这段痛苦。

三郎!三郎!这个称呼,不能宣之于人前,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与那个人在一起才会低低地叫出声来。白天的时候,她只敢在自己的心底暗暗地叫着,不敢漏出齿间,而每在心中轻唤一声,都是甜蜜中带着酸涩。

是何时对那个人有了情意呢?是桑家瓦肆初见时,年少英俊、彬彬有礼、甚至多事笨拙的样子引她发笑吗?那时候只有一点点好感,然而就是这一点点的好感,却是推动着她冲动地决定信任于他,抛弃桑家瓦肆的收入,拿自己的前途命运进王府做一场赌博。然后,在王府之中,在书房与他每日里笔墨相授,手贴着手,耳鬓厮磨间,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令她沉迷,也因此在听雷允恭说他要收她为侍妾时,才会失态大怒出走。也因此而得知他的真心,最终决定回来时,她已经决定向他投降。但是这时候,她的心底总还是有一丝丝不甘,及笄之礼后,他带她进入揽月阁时,看到他倾心以待,她真的完全沉沦了。那些在桑家瓦肆所听到的富贵人家生活之不可测,那时候发下的想自立开铺的宏愿,也放弃了。

她想起他以前教过她的一首曲子:“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其实在进入这个楼阁之前,就已经想到了结果。只是,她也已经作好但能有“一生休”的心愿达成,纵有什么结果,她也是“不能羞”。

可是想得再明白,事到临头,心该痛的时候,还是一样的痛啊,并不能少了半分。倘使她是个好人家出身的女儿,她一定不必去面对这样的痛,不必眼睁睁地看着这泼天富贵的婚礼一天天地在她面前准备着,如同一寸寸地凌迟她的心。她已经努力闭目塞听,强颜欢笑,可为什么还是要被人逼着当面表态,为什么她们就不可以当她不存在呢。

她似乎分成了两个自己,一个她在嘲笑她早已经明白事实,却不肯面对;而另一个她,却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哀哀啜泣。一个她在骂她矫情,千山万水逃难,死人坑里爬过,生肉啃过生血饮过,跟野狼野狗争食过,却为了这不能吃不能喝所谓的感情而痛苦;但另一个她,却只能低低地回应,她也是个人,她怎么不配有七情六欲,若不是为了追求这份美好,她的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而她自己,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不知所措,全面崩溃。

元休走进屋子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蜷缩在席上、无声饮泣了不知道多久的刘娥。他愣住了,整个人像挨了一棒的小狗似的,看着刘娥想接近,却又不敢接近。他跪坐在刘娥身后不过半尺的距离,手足无措,右手虚置于刘娥手臂边,想摸上去安抚她,却又不敢碰触,只这样悬空伸出、缩回,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却始终不敢落下。

如芝站在门边看着他们,心中酸楚难言,她想,情之一物,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去明白。尊贵如王爷,幸运如刘娥,终究还要为这份情,付出这样的痛来。

元休的手终于落下,但刘娥却未曾如往日一般,依恋地偎入他的怀中,而是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刘娥心里知道,这样不对,这样很糟,可是身体却在听从她自己的本能,此刻在强烈地抗拒着。此刻的她,终究从骨子里还是那个未脱原始本能的野丫头。瓦肆里学过的规矩,和王府内的生存法则,告诉她此时应该放下身段接受元休的安慰,而让他安心,而不能这种糟糕之极的情况下把他推得更远。但她心里在疯狂地反对,她的心在疼,疼得透不过气来,疼得没办法跟人说话,疼得站不起来开不了口,甚至疼得失去理智地迁怒地想,她这么疼,如果他爱她,他也要和她一样地疼一回吧。

元休抱住刘娥,刘娥僵硬的身体,让他的心也开始疼起来,他知道这件事对刘娥是伤害,对他何曾不是伤害呢。只是他在本能地逃避,这些日子以来,他虽然不让府中准备婚礼的事打扰到刘娥,可他也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他每夜宿在揽月阁,与刘娥同床共枕时,不管是逃避似的一夜无话,还是反抗式的肆意欢爱,其实都能够感觉到,刘娥并非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只是两人都在装作这件事不存在,都在逃避式地更加恩爱,更加抓住机会在一起。

而这些天里强颜欢笑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刘娥,这个痛苦到蜷缩成一团,这个用僵硬的身体去表达真正的怨恨的,才是真正的刘娥。

元休抱住刘娥,他的眼泪落下,落在刘娥的背上,通过衣料慢慢渗入,在刘娥后背的肌肤一点点地晕开,带着湿润与热度,带着他的痛苦与真心。刘娥只觉得背部一阵颤栗,直抵心尖。

元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无声落泪,他什么也不想说,此刻任何的语言都是无效的,只有身体的本能,才是真实的。他慢慢因为落泪而开始打嗝,发颤。而这种颤栗,最终让刘娥僵硬的身子软化下来,伏在元休的膝上,泪水晕了他的膝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等到如芝再看他们的时候,已经是相拥一起哭泣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最终两人不再哭了,却是将全身力气都哭完了,倦极而卧在席上。如芝与雷允恭蹑手蹑脚进来,扶两人分别换了衣服,用热巾子擦了脸,扶上床躺好了。这一晚连膳也没叫,无人敢发出声来,就这么心惊胆战守了一夜,也不知二人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竟是无话。

次日清晨,元休先醒了过,却不起身,只看着仍在睡中的刘娥,痴痴看了半日。及至刘娥醒来,也看着元休,两人竟是无话。及至雷允恭与如芝进来,扶两人起来梳洗毕,元休看着刘娥,忽然说了一句:“你放心。”

刘娥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说到这里,竟是说不下去,只能抚着自己的心口,看着元休。

元休点点头,也抚着自己的心口,道:“我明白。”

两人四目交汇,竟不再发一语。自此之后,竟是再不提此事,依旧如常。只是两人眉眼之间,却再无之前强作欢笑,反而一派平静。

匆匆两月,不觉就到了成亲的正日。

眼见快到中秋大婚之期了。

一箱箱的新婚物品流水似的抬进来,刘媪带着阖府上下忙了个脚底朝天,独有刘娥留在自己的揽月阁中,看书习字,对府中的事置若罔闻。只有元休忙里偷闲倒是经常跑过来笑闹几句。

婚礼一应事件,自有内侍省去操办,府中事务,也自有刘媪操办。

宫中传下恩旨,韩王府潘氏,特封为一品莒国夫人。

皇子纳妃,必得依足了古礼中种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繁琐仪式行事。

首先是纳采。《仪礼·士昏礼》:“昏礼:下达,纳采,用雁。”郑玄注:“达,通也。将欲与彼合昏姻,必先使媒氏下通其言,女氏许之,乃后使人纳其采择之礼。用雁为贽者,取其顺阴阳往来。”韩王府纳采的礼物,则多达三十多种,且物物都有象征含义,如法天地的玄纁,象征夫妇好合的胶、漆、合欢铃、鸳鸯,象征柔顺的蒲苇、卷柏等等。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以大花八朵、罗绢生色及银胜八枚装饰的“许口酒”,上面又以花红缴于酒坛檐口,称之为缴花红。

纳采之礼毕,则是问名、纳吉。本朝礼俗,纳吉礼时,女家接了许口酒,就以淡水两瓶、活鱼五只、银箸一双,放在原酒坛中,称之为“回鱼箸”。然后是纳币,即为下聘,由礼部主事。之后,才是韩王府上表请期,皇帝下旨,定了婚期。

到了八月十五正日清早,是潘府的嫁妆先送到韩王府,然后在黄昏时,韩王府再花轿迎亲。

韩王府上下,为婚礼装饰得焕然一新。厅里三尺高的红蜡烛日夜不停,照在四周墙上挂得密密匝匝的红丝绸幛子上耀得满堂红、满堂金。绿底喷金的四扇屏风后顺着石台阶儿走,通到里面正厅,就是举行婚礼的喜堂。喜堂中间宽大明敞,正中挂着大内御赐的金匾,上面是御书“佳偶天成”四字。左边一排,挨着排开是各皇族的喜幛,右边一溜儿是朝庭众臣送的喜幛。

西边通到里面繁复住宅的一条游廊,整个油漆一遍,墙壁粉刷一次,窗子和顶棚重新裱糊过。前后房子之间由一个狭窄的走廊和花园隔开。在西边儿有一个藤蔓爬满的假山,再往远处一带空地上已经清理出一片地方,搭成一个临时用的戏台。

刘媪在分配全家的仆人,有人专管送喜帖,有人专管收礼金礼物,有人专管登记礼金礼物,有人专管记账并发放送礼的仆人赏钱,有人专管雇戏班子和参军戏、说书、杂耍的艺人等等,以及安排花轿在街上进行的执事旗、牌、罗、伞等等,一言难尽。另外派四个仆人专门照管全宅第之中的蜡烛、灯火、喜幛等悬挂之物;四个仆人专管打扫地、收拾桌子;两个仆人负责桌子上的银餐具和象牙筷子;另有八个人,专管准备茶水,给客人倒茶,这些仆人专门伺候前厅的贺客。

另外后厅的命妇夫人们也有专门的仆妇婢女侍候。以大厅为界线,在第三厅容纳不下的时候儿,就在静文斋第三客厅以西的明元堂招待。

卯时三刻,潘府的嫁妆开始陆续出发。除去新郎这边派去迎接嫁妆的八个人,新娘那边也来陪送嫁妆的八个。按先后顺序是金、银、玉、首饰、日常用物、书房的文房四宝等物,古玩、绸缎、皮毛衣裳、衣箱、被褥。

申时正,韩王府的花轿已经快到潘府了。

潘美走进内室,见幼女潘蝶已经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打扮好了。

八个婢女拥着潘蝶,先去家庙拜祭,再向父母辞别:“爹爹、娘亲保重,女儿去了。临行之前,再聆听爹爹教训。”

潘美点了点头道:“小妹,你如今嫁过去,便是皇家的人了。你是我最小的女儿,自幼儿父母便宠坏了你。这一嫁过去,可就是别人的妻子了,要懂得持家,服侍夫婿,府中上上下下要打点好、相处好。比不得在自家,你娇纵些任性些,父母能够包容你。王府之中,你要处处小心谨慎,不要教人说我们潘家的女儿没有家教。”

他说的不过是寻常之言,但也带了一些老父的忧心。

潘夫人抱着女儿,又喜又忧又是舍不得,早前就暗暗同女儿说了许多闺中手段,一时又告诫:“你能够成为皇子正室,封一品莒国夫人,这是难得的荣耀。可皇家毕竟不同家里,在宫里休要错了规矩,不可任性失了分寸,叫人说了不是。”一时又忧:“对方毕竟是皇子之尊,他若是早有些通房姬妾,那也是富贵人家常有的事,不过是些不上台盘的玩意儿,你不要过于嫉妒,也不能过于宽容。只要韩王尊重正室就是,你父亲也是姬妾众多,你看我的手段就知道了。”一时又鼓励:“那些人都是从宫中各府里出来的,最会欺软怕硬。你要拿出一府之主的气派来,可休要胆怯,休要叫人压你一头去。”一时又教她:“我听说韩王的性格柔和,你一开始占了上风,才好拿捏他一辈子。且听说府中有位乳母刘媪,韩王是她奶大的,如果在那府中做主,你过去只要先收伏了她,便容易做事了。”

她患得患失,自己思维混乱,也将潘蝶教得头昏脑涨,不知到底应该是厉害些好,还是忍耐些好,大度些好,还是有手段些好。未免令她于新嫁娘的惶恐中,更增添了不安。

此时临行,潘夫人再见着女儿依旧是一派天真,心中着实放心不下,抱头痛哭一番,又絮絮交代,直至潘美听得不耐烦催促,这才放了女儿出门。

鼓乐声起,韩王妃莒国夫人潘蝶乘四马驾驶的压翟车,车上设紫色团盖,四柱维幕、四垂大带,卤部仪伏,宴乐仪卫无不依皇家纳妃的驾势,正式嫁入韩王府。

接下来,便是拜堂、礼成、入洞房。

四个喜娘将金钱彩果散掷在床上,称之为“撒帐”。新人坐下,喜娘再将两人的头发微微梳起,称之为“合髻”,然后是互饮交杯酒,饮完将用彩带系着的酒杯掷入床下,必然是一仰一合,才称为“大吉”。

不想掷杯之时,出了些小差错,喜娘将酒盏掷入床下时,竟将两只酒盏都掷合在地。吓得喜娘忙用手去翻,岂料越忙越乱,只听得酒盏乒乓连声,虽然王妃端坐上头未曾看见,却已经听得声音,头侧了一侧。

那喜娘本是做老了的,次次皆中,谁料想今日王府喜庆,竟会紧张过甚,弄成这样。吓得脸色煞白,忙用手将酒盏弄好了,心惊胆战地看着王爷。

幸而韩王并不在意,挥手令她们出去了。

虽然皇家婚礼不似民间一般诸多繁难,但也让属官备了几首催妆诗却扇诗,诸般流程也是走得不易。他心里有事,因此也不曾注意方才的细节。此时在大红龙凤烛的照耀下,韩王元休这才自喧闹中定下心来,看着今日的新妇。

王妃潘氏凤冠翟衣、霞帔佩绶,娇艳欲滴,俏生生地低头坐着,似有无限羞怯。她出身富贵,虽不及刘娥风流妩媚,却自有一股艳丽张扬的神态。元休心中暗道:“如今她既然成了我的王妃,我虽不能如爱小娥一般爱她,却也须得敬她重她,多多让着她才是。”想到此处,神情不禁温柔起来。

潘蝶大着胆子,悄悄用眼角看了一下他。虽然女儿家面羞不及细看,却也见他温文儒雅,面如冠玉,果然如母亲说的一般,韩王是个温柔郎君。想到这里,心下略松,嘴角不禁露出笑意来,更增艳丽。

且说那喜娘悄悄出了门,她经历婚宴极多,今日出现这种情况是万万不曾料想到的,心中嘀咕着今日酒盏掷吉卜得不好,怕不会是王爷王妃夫妻之间,将有什么不合吧!想到这里不禁啐了自己一口,悄悄地打个嘴巴道:“真是老糊涂了,这种事也是你想的吗?”

韩王饮过酒,礼成之后,便被几名年幼的皇子闹着拥去前殿敬酒去了。

洞房只余潘蝶同身边的侍从,潘蝶想着韩王出门时还记得交代:“你且安心坐着,若要吃什么,只管吩咐人去。”便脸上一热,有些羞红了脸,只忽然想到一事,心中不悦,轻声问身边的乳母张氏:“张嬷嬷,怎么我刚才听到酒盏响了两次,却是怎么回事?”

张氏俯下身去,在潘蝶耳边轻声地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潘蝶皱眉问:“王爷就不理论吗?”

张氏忙笑道:“王妃今儿大喜,王爷若是为这生气,岂不扫了兴?待过了今日,再说罢。王妃也休将此事放在心中,今日大喜,原该是欢欢喜喜的才对。”

潘蝶不免心下不愉,女儿家嫁人是一生最重要的事,恨不得诸事都要圆满再圆满,听到这样的事,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对张氏道:“虽说如此,终是叫人不舒服。你且替我记下,回头再说。”

张氏心中暗道她太孩子气,这种事是恨不得大家装瞎掩过,只当诸事顺利,还能如何去追究,追究到人尽皆知不可?只是不敢违拗,只得含笑应了,一边劝慰于她,终于哄得她笑了。才又服侍了潘蝶用了些饮食,直至半夜,韩王被兄弟们灌得大醉回来,竟是醉倒不省人事,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醒来,元休仍然有些宿醉后的晕眩,只觉得怀中软玉温香,便亲了上去,顺着本能胡乱一番,及至一半时忽然觉得不对,睁开眼一看,见身下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这一惊顿时失控,只匆匆而毕,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地不真实。

他伏在那女子身上,闭目只觉得一片晕眩,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昨夜,他成亲了,在婚宴上,他被兄弟们灌得大醉才送回来的。所以这不是在揽月阁,这是在为了迎娶王妃而新布置的玉锦轩。身下这个女子,也不是刘娥,而是他的王妃,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皱眉,他想不起来了,隐隐想起昨夜大醉之后,有人在帮着脱了衣服,身边睡下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睁眼再看着身边的女子,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着,眼角有一些泪痕,想是初夜之痛,却颇硬气地不肯呻吟出声。忽然间心中有些愧疚,低声道:“王妃,昨夜是兄弟们灌了我酒,让你辛苦了。”

潘蝶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委屈又羞恼,但又说不得什么,只得嘤咛一声。就听得韩王叫了人进来,再去洗沐。

侍女们端上早膳,潘蝶身子不适,只委委屈屈地吃了两口,见韩王又不来哄他,更是不爽。及至见他出去外院见属官,这才在乳母张氏的哄劝下,委委屈屈地说了昨夜之事。

张氏笑劝她:“新婚之夜,没有不闹酒的,新人亦没有不别扭的,等多过几日,一切就好了。”当下又劝道:“既然是王妃了,当乘着新婚时,把规矩立起来,把人拿住才好呢。夫人的话,您可休忘记。”

潘蝶白了她一眼,自己心里别扭了好一会儿,才打理好心态,梳妆了等元休回房来。过得不久,就听得门外有人恭声道:“老奴来给王妃请安!”

张氏忙扶了潘蝶坐正,这边叫丫环银雁去开了门。

却见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带了两名侍女站着。那侍女俏生生地道:“刘妈妈特来给王妃见礼。”

张氏忙对潘蝶说了这是韩王乳母,潘蝶知道刘媪的身份,倒也不敢怠慢,见她要行下礼去,忙叫:“张妈妈扶住了。”

刘媪却是依足了礼数才肯起来,潘蝶叫搬了脚凳让她坐下,笑道:“妈妈坐吧,我正想叫人去请妈妈过来呢,没想到妈妈倒先来了。”

刘媪笑道:“怎么敢当,该是妾身来拜见王妃。”

潘蝶笑道:“我早听说了,王爷自幼丧母,妈妈犹如半个母亲一样,夫妻一体,我也自该称您一声妈妈的。”

刘媪道:“如今王爷娶了王妃,这府中有了女主人,妾身的担子,也可以放一放了。”

潘蝶便叫人取赏,笑道:“我也不懂,这些就由妈妈代我赏下去吧。我年幼识浅,府中的事,全要仰仗妈妈帮忙,妈妈可不能就此搁开手。”

刘媪为人本是严谨,且王府中规矩也大,见王妃初次见面,这般手笔,心中松了口气。她并不在乎这点赏钱,但见潘妃处事得体,暗道新王妃不愧是大家出身,颇有手段,自己总算可以将担子放下了。

潘蝶说了几句,见着张氏向她使眼色,欲借此时刘媪收了重礼,就想问问韩王有无内宠之事。潘蝶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见张氏神情着急,心里一别扭起来,反而不肯再说了。

张氏无奈,只得自己赔笑问刘媪:“怎么只有刘姐姐来,这府中可还有什么人也一并拜见了吧。我们王妃最是宽宏大量的,该有的赏赐也是备下了的。”这却是在试探——王府中有什么姬妾,可以乘此时来拜见发赏。

刘媪见她这模样就已经明白,当下忙道:“王爷年纪虽轻,但素日只以功课为重,内院也是清静的,并没有其他人,王妃只管放心。”

张氏心中暗喜,她自是知晓大户人家有些通房丫环是常事,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出来,便不打紧,刘媪既说并没有其他人,那就不必理会了。刘媪却也留了个心眼,只说内院清静没有其他人便是,那揽月阁的,不过是个小书房的丫环罢了。婚礼前她曾问过韩王,要不要带刘娥来拜见王妃,是王爷当场拒绝。将来有什么事,那就由得王爷自己说去,她可不敢在此时擅自作主。

当下刘媪便令内院的贴身丫环、府中的重要管事来拜年见王妃。张氏仔细看了看,见元休内室中的婢女中,虽然多有美貌者,但看着服饰都是差不多,眉眼也无异常,并无似得宠姬妾般的可疑人物,便悄悄同潘蝶说了,潘蝶亦是满意。

元休到了前院,不过是些属官们来道贺,宫中派人送赐等事,并无要紧,他却在前院磨蹭了半日,这才回来。

其实他很有一种冲动,想去后苑揽月阁找刘娥,哪怕不与她相见,他只想知道,她如今情况如何。昨夜他大婚,她是不是哭了,这一夜睡得可好,是不是很难过,很伤心,是不是也在想着他。

可是他不能,他是皇子,皇家的规矩,皇子的责任,让他不能踏出这一步来。这是御赐的婚礼,他不能出差错,他若出了差错,他丢的是脸面,而刘娥就有可能丢的是性命。

他其实是有些逃避的心情,所以迟迟不愿意回去,一直磨蹭到天都暗下来,方才回到后院。及至见了潘蝶,又觉得愧疚,她毕竟一无所知,自己心有所属,更加要在别的地方补偿于她。于是待潘蝶格外迁就,潘蝶本是新妇,昨夜仓促间满心委屈,经了这一日乳母劝解,已经收拾好心情,两边都是有心和睦,这一夜方有些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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