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亲王的眼神与兆佳氏在空中遇上,兆佳氏先是焦虑紧张,随后是释然苦笑,最后是敛目收息。夫妻几十载,她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夫君。
她需要解释吗?不需要,由心而证,只在人心,而不在人言。
弘云的目光依然清澈,拱手道:“阿玛,清者自清,本不必大张其鼓。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儿子……也觉得无妨。”本想说不懂的,也不在意,但是想到兆佳氏,临时改了口。
“是啊,儿媳也觉得,被人污蔑造谣也好过无人关注,这些本就是他该承担的。比起阿玛,这些算得了什么?”黛玉面色端方,神色从容,并无真相大白后的释怀或是怒意,反倒眼里带着笑意,就好像,这本就是他们该过的生活。
“不错,这些算得了什么,这些年,往阿玛身上泼脏水的人还少了吗?说我要起兵造反的都有,阿玛要是在意,岂不是早就气死了。”怡亲王哈哈大笑,众人面色惶惶,除了弘云和黛玉带笑附和,无人敢应。
“好了,都坐下,吃饭。”怡亲王大笑之后,声息一收,发号施令。
宝珊自然被人带下去送走,刚才被带下去的乌兰,又重新被带了上来,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看出大哥和大嫂必是无事了。想到这里,冲黛玉甜甜一笑。
黛玉挟了一筷子胭脂鹅肉到她的碗里,“吃吧。”
“嗯。”乌兰很开心,她的愿望很简单,大哥大嫂只要无事,便有人护着她一辈子。这是她很小的时候,便懂得的道理。
王爷的兴致很高,其他人不敢不高,不管刚才是明着递了刀,还是暗着递了刀,此时都是其乐融融。你喊一句姐姐,我喊一句妹妹,真是比亲姐妹还亲热。
当天夜里,有两个人失眠了,兆佳氏独卧床榻,一夜未眠。弘云想借口身上有酒气,宿于书房,被黛玉硬拉回内院。
夫妻俩卧在一处,黛玉紧紧搂着他的腰,“不要想的太多,如果你难过,就抱紧我。”
“只是失望而已,就像小时候……”弘云后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再亲密无间的人,也要留有自己的一处小小空间,存放着内心深处不快的记忆,不想说的话,和不想再记得的往事。
“圣人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并不认同,圣人都不可能从不犯错,又何况父母。这么说,大概只是想告诉我们,父母站在自己的立场,做出觉得对子女更有利的决定。就算有错,也只是错在没有考虑过子女的想法,一厢情愿的做了自己觉得对的事情罢了。”
黛玉心想,别说现在,就是再过几百年的未来,还不是有一厢情愿,从不考虑子女想法,而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上去的父母。这是个死结,外人无法置喙,只能他自己想通吧。
“以后我们的孩子,他想做什么,便让他做什么,我们绝对不要干涉。”
“好,不管他想干什么,都随他自己的心愿。”黛玉刚回答一声,忽然“唉哟”一下,吓的弘云立刻坐了起来,“怎么回事?我去请太医。”
“不用不用。”黛玉赶紧一把拉住已经一只脚落到床下的弘云,声音里带着惊喜,“他刚才踢了我一下。”
“真的。”不待黛玉答话,弘云已经将手覆盖上去,他的一只脚踩在床榻之下,一只脚跪在床榻之上,姿势奇异而扭曲,想来必是极辛苦,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半响再没有任何异动,在他失望之时,掌心传来“咚”的一下撞击,弘云惊喜的看着黛玉,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就怕惊到了腹中的孩子。
黛玉点头,“看,宝宝出来感谢你了,感谢他的阿玛,答应让他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
“就在这一刻,你可以不知道,我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我想把世间所有的,最好的一切,都给他。”弘云在黑暗中环抱住黛玉,“血脉真是世间最奇妙的联系,完全不讲任何道理。”
“人同此心,想来,爱的太过,就会失了分寸。”黛玉含蓄的劝慰。
“是,我其实一直都明白的。”弘云在黑暗中用力的点头,肚子里的孩子安静下来,黛玉的呼吸绵长,也已经熟睡。
弘云慢慢阖上眼睛,气息终于缓和而平稳下来。
兆佳氏半夜坐起,燕嬷嬷立刻掌了灯进来,“福晋要喝水吗?”
“王爷,今夜宿在吴氏屋里?”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是极肯定的。
燕嬷嬷苦笑,答了一声,“是。”
“我知道了,睡吧。”兆佳氏重新躺下,燕嬷嬷熄了灯,深福一礼,一句话想了半天,仍然没有说出口。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提起来,你下去吧。”兆佳氏说完,燕嬷嬷再福一礼,悄然退下。
怡亲王一早进宫,递上了请封世子的折子,果不其然,圣上很快批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礼部一会儿就把世子制服给弘云送去。”皇上见怡亲王高兴的嘴都裂开了,也笑了。
“上回弘云送到刑部的犯人,已经判了斩立决,你要不要看他的供词。”皇上看着他。
怡亲王摸摸头,“不用了,皇兄看过,臣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您怎么会让弘云吃亏呢。”
皇上牵强的扯出一抹淡笑,“行了,回去吧,这么大的喜事,好好办办。”
“是。”怡亲王走的飞快。
刚出宫,脸色便垮了下来。他几乎可以认定,偷袭弘云的凶手,背后主使之人正是弘时。不然皇上的脸色怎么会那么难看,更不会出言试探。
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黛玉,想到如果黛玉面对皇上的提问会怎么回答。他不得不承认,黛玉想的没错,谁真能将一大家子弃之不顾,去图一时义气。
如果弘云有什么不测,他当然敢。
但问题是弘云现在好端端的,马上就是世子。而弘时已经贬为庶民,圈禁城外,他还要怎么追究,非要弄死他?他再怎么不好也是皇上的儿子啊。
他甩甩头,将这件事从脑子里甩出去,既然皇上让他好好办,那就大办一场。
同时出城的旨意有两封,一封进入怡亲王府,皇上下旨册封怡亲王嫡长子弘云为世子,礼部同时送来了世子夫妻两人的礼服和头饰等物,还有皇上的赏赐。
另一封,就低调的多了。单骑黑衣一路驰到城外,念完圣旨,一壶酒摆到了弘时的面前。
“奴才服侍三阿哥上路。”
“皇阿玛,皇阿玛……”弘时以为自己已经不会难过了,可这个时候仍然双手颤抖着,哽咽着。
他的独子被送入此间时,因疏于看顾,已经病逝。福晋还抱有一丝希望,说不定皇上盛怒之后,会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有弘时知道,他们此生最好的结局,就是在此终老。
没想到,就是这样,皇上也不肯放过他。双手捧着酒杯,又放下,“让庶民给额娘磕个头。”
说着朝着皇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复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单骑而来,单骑面去,面君复命,皇上久久不语,半响挥手,自始自终未发一言。
弘时之死没有在金陵城中掀起什么风波,只在怡亲王府掀起一点声音。
黛玉知道后,反应很简单,“今天中午加菜,加三道菜。”
人人都以为是因为大阿哥册封世子而高兴的,只有弘云知道缘故,摸摸鼻子,“你呀。”最后手掌落到她的脸上轻轻抚摸,终是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来。
倒是兆佳氏知道后,单独对黛玉提了一句,“虽说册封世子是高兴的事,你们行事也不要太轻浮。”
“是,额娘教训的是,儿媳再不敢了。”黛玉没有解释,只是笑盈盈的应了,夏日已过,她不再畏热,虽然肚子大了些,人反而舒服多了。
“不过,如果是胃口好,倒无妨,想加就加吧。”兆佳氏的眼睛落到她的肚子上,已经显怀的肚子,让她的心又软了下来,罢了罢了,就当是看在孙子的面子上吧。
“谢额娘。”黛玉还是笑眯眯的,半点不生气。她早和兆佳氏生不起气来了,各有各的立场和坚持了多年的观念,不是三言二语可以改变的。既然改变不了,敷衍过去便好。
兆佳氏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半点不能着力,烦燥的说道:“你把宴客名单早点定下来吧。”
“是,明天和弘云商量商量,后天给额娘送过来。”
黛玉回完话退出来,看到窗台上的兰花又在绽放,深吸一口气,外头的空气真新鲜。
要请的人很多,黛玉还奇怪,“弘时暴毙,皇上还有心情看你大肆操办宴请?”
弘云但笑不语,黛玉就明白了,敢情弘时不是暴毙,是赐死。看到黛玉明白了,弘云才道:“皇伯父让阿玛办的热闹些,我们是奉旨热闹,不用担心。”
黛玉听到奉旨热闹几个字,乐不可吱,黛玉拿笔,弘云捣乱,从后头握住她的手,“咱俩一块写,这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去你的。”黛玉到底是没挣扎开,两个人头挨着头,写下了宾客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