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琼花,宝月宝珊宝心顿时乖顺无比,沉香打理的井井有条,再不会有人阳奉阴违,又有杏果这个包打听在,谁敢在外头乱传院子里的事,立刻被发落出去。很快院子就被打理的铁桶一般,一改之前的乱相,行事也变得顺滑多了。
“上回薛家送来的几匹锻子里,我记得有几匹银白和薄荷青的料子,拿出来给大阿哥裁几身衣裳。再找几匹素色的出来,给我也裁上几身。”黛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自个做吧,不用拿出去给针钱上人,别招人眼。”
“马上要过年了,做这么素?”白露有点奇怪。
“嗯,都是大红大紫,看的人眼睛疼,做几件素色的养养眼。”黛玉这么说,白露便不作声了,想想也是,自家小姐一直偏爱素色,因为新婚,准备的多是鲜艳的衣裳,估计是有些烦了。
“衣裳交给他们,你自个给我做几个护膝,里头多垫些棉花,衬上厚实些的皮毛。就在我屋里做,别让人瞧见。”一边准备一边在心里道歉,实在是对不住了,在你大限将至的时候准备这些事,有些对不起人,但人生在世谁没有一死呢,就原谅我们吧。
宫里的人也很紧张,不光十三爷知道,太医也心中有数。皇上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如果能放下一切静心调养,还能延得一二年阳寿。可国家大事,哪一件容得等,能够拖,皇上更是放不下也放不得。这段时间忽然变得精神,不是别的,根本就是回光反照之态。
只要这个亢奋期一过,这一天说来,便要来了。
弘云又开始了两头跑的生涯,这回和上回又有些不同,阿玛躺在宫里,总怕人不尽心,跑的格外勤不说,再叫他带什么东西,也绝无怨言。
这一日来的十分突兀,黛玉早起就开始眼皮子直跳。她其实早记不清具体的日期,但直觉告诉她今日一定不同寻常。一早给兆佳氏请安,兆佳氏便告诉她,“我让弘云今日跑一趟宫里,这日子越发冷了,也不知道衣裳够不够,炭火足不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挪动,又不许我们进去伺候,唉!”
兆佳氏叹气,屋里的女人也叹气,十三爷不让他们进宫伺候也就罢了。还只许弘云去探视,这一点,就不能忍了。
“我们二阿哥念了几回阿玛受苦了,日日吃不下睡不着,人都跟着清减了,这可怎么是好。福晋垂怜,不如今日就让二阿哥跟着他大哥一起进宫看看吧。”富察氏抹着眼泪,哀哀不已。
“那就去吧,到时候挨了骂,别又说是旁人撺掇着二阿哥去的。”兆佳氏已经拦了几回,知道这回必是拦不住了,不让她去,她根本不认为这是十三爷的主意,只担心是弘云不让弟弟们亲近阿玛。
见她这么轻易答应,富察氏又有些后悔了,万一真是十三爷说的呢,岂不是又要怪她不懂事。可话都说出口了,再吞回去岂不是难看。赶紧堆了笑,“二阿哥想念阿玛,这是父子天伦,我哪里拦得住呢。”
儿子要尽孝,是当娘的能拦得住的事吗?反正十三爷脾气再古怪,也没拿孩子撒过气,富察氏很快就绕着弯把自己摘了出去。
黛玉知道这事拦不住,私下叮嘱弘云,送了东西尽快出宫。只是这话半遮半掩,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得进去。再一想,既然十三爷是知情的,他肯定不会把自己的儿子置于危险之地,黛玉这才放下心来。
可结果是,弘云晚上没有回来,宫里有人送信,说是时间太晚就安置在宫里了。黛玉一听,本能的觉得不对,赶紧让杏果去打听,“是谁来送的信,是大阿哥身边的人吗?”
杏果很快打听回来,“不,是宫里的人来报的信。”
“看看福晋在干什么,我马上过去。”黛玉想了想站起身,杏果伺候她更衣。
兆佳氏见到儿媳妇过来,赶紧让人进来,笑道:“大阿哥在宫里歇下了,你放心吧,跟他阿玛在一起,身边也有伺候的人。他一个阿哥,宫里怠慢谁也怠慢不了他。”
“额娘,大阿哥和二阿哥都留在宫里了吗?他们身边的人呢,一个也没回来?”
“啊,怎么了,这孩子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兆佳氏恍惚间觉得不对劲了。
“额娘,事有蹊跷,我过来的时候已经叫人去我娘家了,一会儿就有回信。”如果皇宫有什么事,父亲肯定会知道些端倪。
兆佳氏心中一紧,慌乱了一刻却稳住了心神,让屋里的下人都退了出去,和儿媳妇在屋里等着消息。
林家的消息很快传过来,只有四个字,紧闭门户。
兆佳氏赶紧安排人手,加派了一倍有余的人手在院子里巡逻。又提醒各院看门的警醒些,注意外头的动静。
把这些都安排下去,雍亲王福晋也派了人过来,传递了同样的意思。婆媳俩对视一眼,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让人通知前头,三阿哥和四阿哥暂时搬进二门,今晚住进庶福晋的院子。通知他们,别问别声张,自己注意门户。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会去。”兆佳氏吩咐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一个晚上的时间,是成是败就要见分晓,谁心里能沉得住气。
“额娘,今晚让媳妇住在这里吧,我年轻没经过事,心里有些害怕。”黛玉蹭到兆佳氏的身边,心想,今晚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呢,住在一处,也好有个商量。
“好,叫他们收拾一下,赶紧歇下。”兆佳氏心中感慨,外加心绪不宁,即担心老爷又担心儿子,便显得十分沉默。
“他们定然无事的,公公敢这个时候住进宫里,敢将大阿哥和二阿哥留在宫中,必然早有成算。”黛玉安慰了一句,她心中笃定,自然显得极有信心。看在兆佳氏眼里,又多了一重好处。皇家的媳妇,会不会做针线有什么要紧的,这份早人一步的知觉,比会几种不得了的针法都要有用的多。
再加上这份稳重,泰山崩于眼而面不改色的从容和镇定,长子长媳,要的不就是这种风度吗?
“是,他们一定会无事的。”兆佳氏才回答完,几个侧福晋,庶福晋屋里都派了人来打听。被院子里的丫鬟劝了回去,临走时都往屋里看了好几眼。灯光之下,福晋和大少奶奶的身影印在窗子上,大大的让他们安了心。富察氏知道了,亲自过来一回,哭了半天,被兆佳氏瞪了一眼,吼了回去。
这一晚上,谁也没真正睡着,都是没入夜的时候眯了一会儿,一入夜反倒都醒了。黛玉披了衣裳坐起来,守夜的丫头立刻给她倒了一杯水。
“外头有什么动静没有。”黛玉压低了声音问道。
“听说外头有军队调动的声音,从子时起,就没停过。”丫头回了一句,静谧的室间,满满都是压抑。
又有小丫头进来,“少奶奶醒了,福晋说,外头虽有动静,却极有秩序,应当无事,少奶奶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有秩序就好,说明一切顺利。黛玉想了想,点头道:“让福晋也早些安歇吧,不管什么事也惊扰不到我们府上的。明天白天,一定还有许多事要张罗,都得她拿主意。”
丫鬟转身去传话,一会儿便过来,说是福晋也睡下了,黛玉这才重新躺下。
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之间听到宫里传来的丧钟声,黛玉整个人立刻清醒了,甚至在没有清醒之前就开始默默数着。钟响九声,皇帝宾天。敲到最后一下,黛玉忽的从床上坐起来。
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起吧。”
钟响了,说明名份已定。宫里的人和事,想必已尘埃落定。活着的人,要开始尽自己的本份了。
兆佳氏也起了,下人们都起来了,开了库房拿出麻葛布开始裁衣的裁衣,系腰带的系腰带。府里喜庆的东西立刻换下,衣裳首饰也将鲜艳的收起来,只敢插戴银饰。
富察氏急急换了衣裳赶到正院。兆佳氏一句,“急什么,十三爷和大阿哥都在宫里,能出什么事。”
有心刺她一句,想到都是当娘的,都在为儿子担心,也就咽下到了嘴边的话。二阿哥本可在家,守在她的身边,谁知道被她一句天伦给推了出去呢?天子驾崩能是小事吗?这种时候,若是赶上什么事,一个阿哥的命,真不值钱了。
富察氏直抹眼泪,她一晚没睡,半夜听到钟响,当真是心惊肉跳。可这个时候,她敢说什么,还得指望着兆佳氏拿主意,好早些知道里头的情况呢。
“别哭了,一会儿爷保准会送信回来。”兆佳氏打发她下去,还有好多事要料理,她可没功夫看她嚎丧。
富察氏哭哭涕涕,一步三回头的走了。黛玉赶紧端了茶过来,“额娘润润嗓子,媳妇斗胆已经叫厨房煮上了粥,蒸了吃食,也叫马车预备上了,赶紧吃口热乎的,恐怕宫门一开,咱们就要进去了。”
“你做的很好,什么斗胆不斗胆的,你是我的儿媳妇,有什么不能做的。”兆佳氏又叫她赶紧回自己的院子,“赶紧换了衣裳,少喝点水,多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在自己府里是金枝玉叶,进去哭灵的时候,该受的罪也只能受着。
黛玉点头,匆匆赶回去,新裁的衣裳正好能用,又带上弘云的衣裳。腿上绑了新做的护膝,又拿了几对放在手边。
宫门一开,消息流水一样传来,皇上宾天,留下遗召,雍亲王继承大统,朝廷百官及内外命妇进宫哭灵。
兆佳氏不敢耽误,赶紧看了一眼儿媳妇身上的穿戴,俱都没有问题了,才招呼了一大家子出门。富察氏听到雍亲王继承大统,也知自家应当无事,收拾了二阿哥的衣裳上了车。
分了几辆车,黛玉跟着兆佳氏,在车上,黛玉便把护膝盖拿出来,自己亲自给兆佳氏系上,又拿出几对,让丫鬟给几位阿哥和格格送去。倒不是她小气不送大人,实在是时间有限,她也没做出那么多来。
乌兰的丫鬟过来道谢,拿了一个小小的鼻烟壶塞到她手里。
“我们格格说,哭不出来的时候闻一下。”丫鬟有些害羞的说道。
“谢谢你们格格。”黛玉忙乱之中哪里还记得这个,倒是她鬼机灵的很。
三阿哥四阿哥俱派人谢了,四阿哥原本就绑了一个护膝,是庶福晋给她绑上的,用的是平时骑马的护具。这会儿犹自难堪着,因为大嫂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可他却只顾了自己,连提都没有提醒过别人。小小的人儿,脸上显出与年纪不符的忧郁来。
进了宫,十三爷和两个儿子身上也不知道穿的是谁的衣裳,都换上自家的,再戴上黛玉送上的护膝,引得十三爷赞不绝口。
内外命妇哭灵的地方不同,所以黛玉没找着父母,只得求救般的看着十三爷,“阿玛,我给娘家父母也准备了,可是……”
“我让人给他们送过去,别哭别哭。”随着四爷登基,十三爷的地位水涨船高,立刻就安排了小太监去送了东西。又回话说,送到了,已经用上了。
黛玉心里这才好受一点,一连好几日,天天哭灵,一跪就是大半日,又是这么冷的冬天。年轻人都受不了,更何况他们。
一家人见了面,也没机会说几句话,只能眼神交流。弘云和黛玉也不能跪在一处,她只能跟着兆佳氏。
“我会好好照顾额娘的,你放心。”黛玉抢着说话,看得出这一晚,他们一定经历了许多的事。
“嗯,我将额娘交给你了。”弘云伸手和她的手紧紧握住,半天才依依不舍的放开。
“行了,赶紧的。”十三爷看了一眼兆佳氏,“别逞强,跟在四嫂后头。”
兆佳氏点了头,雍亲王继位,亲王福晋便是铁板钉钉的皇后,只是差一份诏书罢了。雍亲王已经入主宫中,不日就要继位。估摸着,雍亲王福晋今日就要进宫,主持大局。
一整天的哭灵,又哭又跪,哪怕是用了护膝,也挡不住地上刺骨的冰凉。不时有年纪大的人晕倒在地,被扶到室内休息,醒过来再苦再累也要爬回去继续跪着,不敢懈怠。
很快宫中有旨意下来,年过六旬的只跪半日便可回府。又有热汤不停的送过来,喝口热水总能缓缓冻僵的身体。
黛玉跪得头昏眼花,一整天下来,几乎要死过去一般。反倒是兆佳氏,还显得比她有精神些。
回去的时候,是丫鬟架着他们上的车,杏果当时就哭的停不住。
“别哭了,真以为皇家的媳妇有那么好当的吗?习惯就好了,回去拿浴桶泡澡的时候,看着你家主子,人太虚了,热水一泡就容易发晕,肚子里先垫些东西再泡。”
兆佳氏还有力气说话,杏果赶紧磕头,黛玉强撑着向兆佳氏认错,“都是媳妇管教不严,请额娘责罚。”
“行了,你们都没经过这些事,难免的。”兆佳氏如今看儿媳妇顺眼,竟没对杏果的出格说些什么。不过回去后,沉香还是罚了她一个月的月例。杏果也受了,半句不敢争辩。
回去后,热水热汤热饭,黛玉一口都不想吃,“可能是太累了,饿过了劲,反倒什么都吃不下去。只想洗洗,赶紧睡,明天还要起早。”
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一截,在自己院子,没了顾忌,白露也跟着掉了泪,“这可怎么办,一跪就是一天,不吃不喝,明天可怎么撑的住。”
人人都带了零嘴,装在袖子里,中间休息的时候摸出来吃几块倒不碍事。但冷硬的东西,哪里有热汤热饭养胃呢。
“大阿哥派人回来拿衣裳,说这几天要跟老爷歇在宫里。”有小丫头进来回话。
“二阿哥呢。”黛玉一边起身去收拾弘云的东西,一边问道。
“回来了,已经到侧福晋的院子了。”
黛玉想了想,实在也想不出所以然,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还是等弘云回来再问吧。收拾好了交给弘云的小厮,又问他大阿哥在宫里吃的如何,休息的如何。
“什么都好,皇上亲自吩咐叫御膳房给主子准备的东西,都是热乎乎还合口味的。大阿哥叫小的回来告诉少奶奶,一定要多用些饭菜,保重好身体。”小厮拿着包袱走了。
黛玉拿起筷子,深吸一口气,“先喝碗汤吧。”
白露喜的不行,蘑菇汤炖的香气四溢,是梅嬷嬷熬上的,临出锅又加了把小青菜,看着白汤翠叶,发出扑鼻的香气。
本来不想吃东西的黛玉,喝了一碗汤,倒把食欲给打开了。吃了不少饭菜,差点打了饱嗝,才去泡了澡。
只泡了一会儿,身子开始发软的时候,就赶紧起了,沉香又抱了一只极深的桶来,倒上热水,“少奶奶泡泡脚,还有膝盖,泡完了,抹些药油再睡。”
“什么药油,给额娘送去一些,还有阿哥和格格,还有我爹娘。”黛玉倚靠在床上,泡着脚,整个人才觉得活了过来。
“已经送去了,福晋回了一匣子参片,说让少奶奶明天包一包带上。二阿哥说谢谢您的药油和护膝,若是没了护膝,今日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了,回了一块皮子,说给他自己打猎得的,送给您做个手捂子,三阿哥四阿哥都有东西谢。林家也送了,奴婢让人去说了,就说是小姐说的,请他们一定要擦。”
沉香一边回着话,一边用力帮她搓腿。心想,这药油还是林家的呢,不过反正是小姐的一片心,想来老爷夫人也不在意东西是谁的。
再等擦药油的时候,两条腿就跟着了火一样。疼归疼,如果这会儿不把寒气拨出来,以后落了病根更麻烦。
“也不知道弘云在宫里,有没有人替他擦药油。”以前没成亲的时候,都没有矫情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偏这会儿倒是牵肠挂肚起来,黛玉说出口才发现这不是自己想的,是真个说出来了。
“怎么没有呢,就大阿哥身边的文筝,也是机灵会伺候人的。而且宫里什么好药没有,一定会用的。”沉香帮她按完腿,一手的药油味,便让白露伺候少奶奶睡下。
白露给她盖上被子,另做了一双新的护膝,塞了更多的棉花进去。林家也有东西送来,说是知道了,让黛玉明天多穿些,又送了一些蜜制的豆干,味道做的跟肉干一个样,让他们明日带着,总比糕点好用些。
黛玉一早起来,将豆干分成几份,乌兰格格的一份格外多些。
“是因为我最爱吃吗?”乌兰格格看到自己得的份量最大,十分满意。
“你年纪最小,不能饿。”黛玉摸摸她的小脸,经过昨天一日,她的小圆脸也瘦了一圈下来。
难得一家人在一处却没人说话,实在是太累了,谁都不想开口。
总算哭完七日,人人都跟丢了半条命似的,有几位老大人也跟着去了,刚哭完皇上的灵,就要哭自家的灵。
雍亲王正式继位,改年号为雍正。下诏封乌喇那拉氏为皇后,封年氏为贵妃,又有齐妃,熹妃等,入驻皇宫,主持大局。
旨意一下,兆佳氏双手合什念了一句佛号,他们妯娌关系不错。听到这个消息,虽然一点也不意外,还是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喜悦。
紧接着的旨意,就和十三爷有关系了。不仅成为四位总理事务大臣之一,同日晋升为和硕怡亲王。一个白板的阿哥直接跃升至亲王,何谓一步登天,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弘云终于回府,怡亲王却回不来,被皇上留在宫里了,什么时候能回,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