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多半夜三更被人薅起来,一脸懵懂的看着一直文质彬彬温润有礼的弘云阿哥,将屋里点的灯火通明,让他站的板直。
“从现在开始,不许他睡觉,什么时候老实交待了,什么时候就让他睡。”弘云叮嘱下头的人排好班,自己踱了步子出去。
“是。”下人半夜三更起来不敢对主子有半分怨言,可对张多就没这么多的顾忌了。稍有歪倒的迹象,眼睛眯上那么一眯,一盆冷水就浇过来了。
贾政蠢蠢欲动,王夫人从宫里带回女儿的意思,让他微眯了眼睛。
“女儿真这么说。”他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还能编瞎话骗你啊,女儿说别看皇上骂八阿哥骂的狠,可八阿哥没有外戚,品行又贤德,皇上骂他是在保护他。目前排得上号的皇子,无非是……”王夫人用手势比划了三、四和八三个数字。
“女儿跟我交底了,只要我们家能出力,以后爵位的事,一定会帮我们转圜。这可跟之前九阿哥牵线不一样,这是八阿哥亲口跟女儿保证的。”王夫人有些激动的看着贾政。
“可是我观三阿哥,也是极好的。”
“三阿哥固然好,但他打的主意是让老爷拉拢林家。林家若是应了,还有老爷什么事,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可现在林家没应,三阿哥已经很久没有请老爷上门了吧。”
王夫人的话说中了贾政的心思,但他哪里肯承认,模糊了半天,最后才道:“女儿已经得罪了雍亲王府,只要不是他,其他两位都是好的。”
“就是这话,老爷明白就好。雍亲王的性子阴鸷,可另两位爷绝然不同。如今又害得亲王福晋罚跪,以后别说爵位,就是命也不一定保的住呢。”
“胡说什么。”贾政喝斥了王夫人,却低了头,终于在一封联名的折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贾敏给雍亲王福晋送的贴子有了回音,亲王福晋身子不适,这段时间没法会客。贾敏借着这个理由,把一支三百年的老参送了去。黛玉知道了暗暗咋舌,人参的年份越长越值钱,百年的老参都可以当传家宝了,这支三百年份的老参说是林家最贵重的收藏也不为过。
当时若不是机缘巧和,也得不来这东西,现在再想找一支,光有银子是没用的,还要讲究个机缘,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东西再贵重,也没人贵重,我送的礼重,福晋便知道我是真心惶恐,万一有那一天,不会为了昨日之辱牵怒你们,这礼便送的值了。”黛玉问贾敏的时候,她便是这么回的。
这让黛玉一时无言,靠在贾敏身上,以前总觉得她糊涂,有关娘家的事便看不清楚。可是再想想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父母有了感情,和弟弟有了感情,若干年后,她又能做到置娘家于不顾吗?
“娘……”轻唤一声,声音更哽咽住了。
也亏的这支老参提早送了,福晋还派了自己身边的陪房过来道谢,赏了黛玉一顶花钿,算是承下了贾敏的心意。
所以在贾政联名签字的折子弹劾雍亲王事发的时候,贾敏虽然慌张,却还能稳得住。
弘云却稳不住了,安排了这么久如果现在不发动,还有什么意义。
但这事却不能由自己揭破,思来想去,把这个消息漏到了十阿哥的耳朵里。他一得了信,便喜的一蹦老高,立刻跑到他八哥府上报喜。
“这不是瞌睡碰上了枕头吗?四哥那边大事可期,三哥这边又有了这样的把柄。咱们何愁大事不成,简直是如有神助。”
“这消息是怎么来的。”八爷却不如他这般乐观。
“八哥放心,这消息绝对可靠。我的奶兄弟娶的媳妇,在娘家的时候,跟隔壁一个小姑娘关系特别好,这小姑娘吧,不识字,还是个哑巴,原本是不能当差的。结果被人要了去,说是伺候三哥府上一个不喜欢下人说话的门客。结果这哑巴就天天看着这个门客关在屋子里练习书法,她是不识字也看不懂,但这哑巴的手特别巧,刺绣活计一流。”
“所以你是要把这个哑巴的生平讲一遍。”八阿哥好笑的看着十弟。
“八哥你听我说啊,这个哑巴去我奶兄弟家给他媳妇走礼,结果正好看到我奶兄弟从外头回来,手上拿的是刚裱好的,皇上赐下的一幅字。可巧被这哑巴看到了,就给他媳妇打手势,说这字她见过。他媳妇还没当一回事,被我奶兄弟听见,赶紧叫住她。告诉她这事非同小可,又是吓唬又是威胁的,她才用描花样的方法,把她看到的字描了一遍。”
“八哥你知道这字是什么。”十阿哥作神秘状。
“你一来就说了,这会儿倒问我了。”八阿哥真不知道要说他什么好了。
“咦,还真是,我这嘴,怎么这么快呢。早知道该留到这会儿,让八哥好好猜猜。”说完很是得意,“八哥,你说这事,只要一报上去,他准完蛋。活该他以前告密,现在有报应了吧。”
“咳咳。”八阿哥斜睇了十阿哥一眼,“慎言。”
“是。”十阿哥只老实了一个眨眼的功夫,又追着问道:“八哥,这事到底要不要捅出去。”
“让我考虑考虑,你那边千万别打草惊蛇。”八阿哥还是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巧,再说一下子竖敌这么多,未必能招架的过来。
倒不如先把老四解决了,老三那个人,他从来没瞧在眼里过。
“没动静吗?”弘云急躁的踱着步子。
“是,属下看十阿哥倒是十成十全信了,但八阿哥并没有尽信。按理,这个局根本没有破绽。”
“也许不是破绽的问题,八叔并不想这个时候分出精力。”弘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算计,就象他当初算计那些商人一样。商人也好,政客也好,人人都是为了利益二字舍生忘死,区别只在于利益于他们是不同的东西而已。本质上来说,人性也好,人心也好,都是一样的。
“如果是这样,倒不如由属下来安排。”下头的人也能买通一二个御史出面,保证让人查不出后头的人是谁。
“主子,张多招了。”声音里都带着哆嗦之音,整整三天,张多的意志总算垮了,他不垮,这些能够倒班的看守都快要垮掉了。见他吐口,恨不得为自己鞠一把伤心泪。
“他的事一会儿再说。”弘云摆摆手。
雍亲王府阴云密布,林如海的书房坐着他最信任的幕僚,同样是一脸愁容。
“事情其实都说的清,就是不知道皇上到底是什么态度。”幕僚看的很清楚,所谓弹劾的事根本不大,无非又是当初清查户部欠银时的那点破事。但这种事,有皇上护着当然无事,皇上若是不信你了,便有事了。
“磨墨,我来写折子。”林如海思考再三,写一封请罪折,让幕僚送到雍亲王府,“亲手交到王爷手里,就说某不便这个时候上门,引人注目。”
这一封请罪自辩的折子是按雍亲王的口气写的,雍亲王看到的时候,初看十分疑惑,看完却哈哈大笑。
“回去告诉林大人,这封折子本王留下了。”
“是。”幕僚偷偷用后门进又从后门出,返回林家告诉了林如海这个消息。
第二天的上折自辩,雍亲王便用了林如海所写,半句不提自辩,只伏首认罪。
原本八阿哥一系,还当要有一场恶斗,声势浩大磨拳擦掌。听到雍亲王的折子,俱都愣了。紧接着便是大喜,有大胆些的便觉得肯定是雍亲王自知失了圣宠,不敢正面撸其风芒。这个时候不乘胜追击,还待何时。
立刻站出来要求夺了雍亲王的亲王封号,还要求补偿给折上所述之人,并让他的家人从西北回金陵。
雍亲王低头拱手,嘴角却勾起一抹讽笑。心里默默回想着昨晚林如海的幕僚所转达的一番话,“皇上这两年以来性情大变,不可再以常理度之,唯有父子天性,再如何变也不了。”
真的变不了吗?他并不报希望,不然怎么会有天家无父子的话。但林如海却另有含义,细细体会便明白,皇上已经老了,看到正值壮年的儿子,心情怎么会好。你越显示的能干强势一切尽在掌握,他会越觉得自己老了。
到了这个年纪,早已不需要再象皇上证明自己办事的能力。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示弱。让皇上看看,他的儿子如果不在他的保护之下,就会被人欺负。
也刺激一下他,让皇上明白,你不保护这个儿子,就有另一个强势的儿子要撕碎了他。
所以他一言不发,一副听候皇上发落的表情。而皇上也没有说话,朝堂上的人越发觉得有理,一个接一个开口,大有不把雍亲王撸下亲王封号就不罢休的气势。
“够了,照你们的说法,按旨查办的胤禛有错,下旨的朕是不是更有错,要不要也给你们认个错,再把贪污受贿的狗官重塑金身给你们迎回来。”
皇上的声音不大,怒气却十足,一句话定下了调子。吓的开口发言之人个个鹌鹑似的缩了脖子,心里暗暗叫苦,到底怎么峰回路转的,怎么转弯灯都没闪,直接就转弯了呢。
“儿子,惶恐。”雍亲王跪倒在地,眼角湿润,看的皇上心中涌出一股内疚之感。这么好的儿子,如果不是当爹的厉害,就要被人欺负死了呀。
下朝之后,这对皇家父子便进行了一场亲热友好的交流,特别是雍亲王,深刻剖析了这段时间的内心活动,以及对皇阿玛的孺慕之情。
八阿哥府上此时是愁云惨雾,上回皇上的喝斥已经让他失去了许多拥趸者,这回好容易重新聚起一股力量,结果又是这个结果。
这回议事,来的人越发少了,十阿哥气的直捶桌子,“这些人,真不讲义气。”
“义气,义气是什么,那些人的眼里只有好处。”
“八哥,你就不生气。”十阿哥看到八哥额角的白发,眼睛被刺了一下,下意识的偏了头,不愿去看。
“气,可是气又有什么用。说到底,谁都不可靠,只有自家兄弟可靠。”八阿哥语带惆怅,这条路他从最开始走到现在,没想到,还是只剩下最开始的几个兄弟。那他这十几年汲汲营营,又是为什么什么呢。
“那是,还是自家兄弟可靠吧。”十阿哥没听出弦外之音,还很得意的晃了晃脑袋。
“最后一击,若还是不成,那就是我的命。”八阿哥很是突兀的说道。
“啊。”十阿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大叫道:“好,一箭双雕,我就知道八哥总是有办法的。什么命不命的,这话我不爱听。生在皇家就是我们的命,都是皇阿玛的儿子,谁比谁好命。就是二哥,他的命最精贵,结果又怎么样呢。”
“老十,你现在选择和我划清界线,若有个万一,也许,还能有个好下场。否则,未来……是绝不会放过我的。”八阿哥可以说是唯一一个旗帜鲜明站出来的,未来不管是谁登基,绝不会放过他留下隐患。
十阿哥愣了一下,然后愤怒道:“八哥这是什么话,瞧不起人是不是,未来……我就认你。”
弘云没有想到,一场邪风刮起来的快,消失的更快,他还没把事情捅出去,这事竟然就平息了。对此,他颇有些挫败感,跑去找阿玛谈了谈人生的感悟。
等知道平息这一切的是自己未来岳父的主意后,立刻狗腿的转了风向,“儿子这叫世上并无事,庸人自扰之。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还需历练,还需历练。”
十三阿哥狠狠踢了他一脚,“滚,老子没你这样的儿子,丢人。”
再见黛玉之时,弘云便很有几分不好意思,人家从小到大都没交待过你几件事,结果呢,你还没办好,这算什么事。
黛玉倒不这么觉得,“行事在人,成事在天,很多时候,成与不成是要看天意的。我们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剩下由上天决定的事,怎么能怪到人的身上呢。”
“以前要是听到天意吧,我还觉得不以为然,可这回我真信了。”弘云想到最近发生的事,心有感慨。
“这回?”黛玉抬眸看过去,一双潋滟如水的眸子,宛如三月的春水,清澈又温暖。
“其实,不是这回,是早就发现了,小时候,你瓷白瓷白的,象个小号的娃娃,可偏偏是个性子可倔可倔的丫头。再后来,阿玛出了事,府里的人整天没个笑脸,我也害怕极了。可是,知道你好好的,还总给我送东西,我便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看,还有人记得我呢。后来,你的风筝飘到我的院子里,我就想,你一定是天上的神仙送来,让我知道只要再努力一点,再使劲一把,说不定,我就可以见到你。”
那个时候的送东西,黛玉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初开始似乎是因为,他是十三阿哥的儿子,她要抱住这根金大腿。到后来,她就只记得他是弘云,他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可怜的又可恶的朋友。
“你说,这都不算天意,那什么才算。所以,我们在一起这件事,就是天意。”弘云很肯定的点头,看到黛玉忽然泪眼模糊,一下子慌了。
“我说错了什么吗?你别哭,别哭,你告诉我,我马上就改。”
黛玉捂着眼睛摇头,看弘云着急的模样,又忍不住破涕为笑,“没有,你什么都没说错,我只是想到你不理我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哭。”那个时候的心情真的是很沮丧,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但她怕他们不知道。她好想安慰那个阳光的少年,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他没有给自己机会。
“对不起,对于当时的事,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一方面是担心连累到别人,一方面是不相信有人会不怕我的连累。总之,以后再也不会了,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好的,坏的,难堪的,我都不会不理你,更不会躲着你。你,还愿意相信我一次吗?”
“你说的,我都会当成真的,不会去怀疑。但我同样不会容忍任何的背叛,任何形式的背叛都不可以,我只要完完全全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完全的,我宁愿不要。”黛玉承认自己的性子是有些外圆内方的,看似任何事情都可以商量,但内心所坚持的,却不肯一丝一毫的让步。人生在世,若一退再退,全无底线,那她又成了什么呢。她总记得,内心深处,有个叫做戴喻的女孩子,时刻提醒着她,她并不是只为了林黛玉而活。
“我们拉勾。”弘云伸出手指,和她的手指勾在一起,大拇指按在一起,就象盖了一个戳认证。
“我在院子里种了一颗玉兰花,还打了一个秋千架,又围了一丛栀子花和茉莉花。傍晚的时候,我们坐在秋千架上,可以闻到花香,你说好不好。”
“好,还要放一个水缸,种上一支荷花,还可以养几尾鲤鱼,养的大了,就捞出来烤着吃。”
“家里有池塘,有荷花也有鲤鱼,不过,你喜欢,咱们就在院子里养。”
“家里有就不要了,不如种一颗金银花,爬到墙壁上,开出来的花极香,还能泡茶喝。”
听到黛玉说“家里”两个字,弘云乐的差点没晕过去。熏熏然的坐在对面傻笑,巨大的幸福充斥着他的整个身体。
临走的时候,若不是小厮提醒,弘云差点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慎重的捧出一个匣子,又很是随意的轻描淡写道:“知道你喜欢画画,我自己随手做的颜料,不一定有外头卖的好,你看看,若合用,便用,不合用便扔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小厮听了直吸气,乖乖哟,这可是花了重金拜师学艺,砸下的银子都够把买最好的颜料画上一辈子画了。到头来就成了,随手做的,不一定合用,随便用用,不行就扔了吧。顿时一脸肉痛的表情,恰好叫杏果瞧见,掩了嘴笑个不停。
“口不对心,再这么说话,不理你了,再给你一次机会。”黛玉故意吓唬他。
果然,弘云苦了脸,“学了好久才学来的,做的可辛苦可辛苦了。”
“我一定会好好用的。”黛玉捧着匣子看着他,笑的眼睛如同一弯明月,亮闪闪的,就象在他脑袋里开出一朵烟花,极亮极美,无人能及。
拿到颜料,几乎没有什么犹豫的,黛玉便画了一幅花好月圆。水粉渐变到浅浅的玫紫色,婷婷玉立在枝头,朵朵抬头仰望着月色。下头一架秋千,晃晃悠悠,似乎还坐着两个人。月明星稀,月色映衬着玉兰花,静悄悄的绽放着,美丽着。
晒干的时候,杏果进来收拾桌子,看到后惊呼一声,“太美了。”
“我画什么你说不美了,少来这套,没赏钱了。”黛玉想到小时候,初学画时,杏果夸她画的好,欢喜极了,后头真正学出点道行来了,才开始免疫杏果的夸奖。
“奴婢说实话而已,可不是为了贪赏钱。”杏果笑着将桌面收拾了,心里盘算了一下日子,还有七十一天。弘云阿哥对小姐这么好,应该,会过的很好吧。
可最后这副画却被黛玉收了起来,咬着笔又画了一幅。这一帽的主题还是花好月圆,可是构图却变了。
一枝弯弯曲曲的枝干从窗棂的外头勾出来,顶端开放着一朵水粉色的玉兰花,只有一朵,怒意开放着,娇艳无比。月色正浓,月光挥洒下所有的景色都度上了一层晕晕的毛边,让人一看之下,心境无端的平和之下。
唇角勾出一抹淡笑,黛玉对着画道:“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