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去打听的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林如海。他下了衙,第一时间就回屋问贾敏,“琏哥最近有没有来找你。”
贾敏一脸莫名其妙,“琏儿,他怎么了,在外头惹了什么祸吗?”
能问这些话就说明是没有了,林如海蹙眉,“你娘家有没有私下找你借过银子,或是拉你做生意入股。”
贾敏赶紧摇头,“老爷,这种事我怎么敢瞒你,再说他们能有什么做生意的门路值得我去入股。”家里的铺子庄子,在金陵和扬州都有,光这些她都忙不过来呢。
“我不是在乎银子的事,你确定没有?”林如海的声音有些严肃,吓的贾敏捂住胸口。
“老爷,你莫吓我,是不是琏儿他们做了什么。”再傻也明白,定是出了什么事。
见林如海不说话,贾敏有了几分清醒,赶紧说道:“没有,真的没有,绝对和咱们家没有任何牵扯。老爷以前就交待过,我记得清楚,怎么会犯呢。”
林如海这才舒展了眉头,“这就好,既然夫人这么说,我肯定相信的。夫人做的很好,这事我还需要再看看。”
这就是说,现在不会说了。
黛玉第二天一早来给贾敏请安的时候,就看到母亲的眼底有些发青,关切道:“母亲昨晚是不是没有睡好,早上补个觉吧。”
“黛玉,你,知不知道,算了,没什么。”贾敏有心问问女儿,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好似太过多心。女儿又不可能知道贾府钱财上的事,问了也白问。
“我不知道母亲想问什么,不过,女儿听说,外祖母家硬气的很,把夏家的借钱都还清了呢。”黛玉想了想,最近好像只有这么个消息。迎春的亲事定了,司棋一心扑到了针线上,忙着给小姐准备针线活,已经很少有有用的消息传过来了。
“还,还了?”贾敏压住心底的惊涛骇浪,上十万两银子,这才几个月,说还就还了,这银子上哪儿来的。
也不怪贾敏不知道,本来借银的事,两家就没有声张,只有亲近的人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还银子更不会声张了,瞒的是密不透风,外头没有听到一点消息。
司棋也是赶了巧了,为着迎春备嫁,常和管事打交道,见过几回平儿。根据前后的脸色猜出一点,倒也和事实十分相符。
“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昨天晚上,父亲一回来就往母亲屋里去,连书房都没进,可见是有事。
“母亲一个人着急有什么用,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女儿好歹学着管家,知道一点不是坏事。”
见女儿这般沉稳,贾敏的心也稳了下来,失笑道:“这丫头,也不知道像了谁。”自然是像极了林如海,当年,他也是这般,才得了国公爷的青眼。
当下也没瞒着,将贾琏在外头打听的事,说了出来。黛玉听完当即蹙了眉头,“这是闹出人命来了?”
“不一定关他的事,这家人与他没有相干,就怕他不知轻重,在外头胡乱应承下来替人出头。”
黛玉摇头,“娘这段时间还是别回外祖母家,过段日子再看吧。”
安抚贾敏几声,回了自己的屋子。拿起笔在纸上涂抹着,不时在人名边上再加上注解。
这一写就停不下来了,等黛玉将所有知道的事都写上去,再摊开来一看,这条线也就捋了出来。
九爷将夏孙两人收入麾下,并非是为了讨得这些银子,而是为了收荣国府为已用,是她之前就已经想明白的事。但九爷显然比她想的更为阴毒,拿银子威胁人,显然不够保险。
肯定是知道了贾府放印子钱的事,利用借条逼他们铤而走险,这样一来,下头就容易出事。焉知这些人的死和九爷的人马有没有关系,反正现在是算到了荣国府的头上。
这事要不要揭盖子,取绝于荣国府要不要配合他们。
等等,黛玉放下笔,这条线上还有问题没有说通。得宜于前世带来的便利,加上这一世的观察,印子钱的事,是王夫人提的议,却由凤姐一手掌管。得了利,有王夫人的一半,若是出了事,王夫人大可推的一干二净。
荣国府自己都不是铁板一块,若是要宫里的元春配合,王夫人又能得什么好处呢。
所以,黛玉摸摸下巴,忽然笑了。
王夫人和凤姐,有趣有趣,看样子,真要好好盯上一盯,看看他们想搞什么鬼。
这回的事,再靠司棋便有些难了,一是她有了着落要跟着迎春出门子,不像之前浮萍般飘着,二是怕出了事连累到小姐,也不敢再生事。
杏果年纪又小,来往些丫鬟倒成,那些积年老仆却不是她能勾搭上的。就算明面上收了她的银子,没准转个身就把她卖了。
贾敏身边的倒有从贾府带出来的老仆,只是,若被人抓住把柄,实在太显眼了,嫁出去的姑娘使人鬼鬼崇崇打听娘家的事,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心里藏着事,再和乌兰格格出门时,脸上便带了些出来。
“这是怎么了,我还当你心里什么事都能藏得住呢。”乌兰的小胖手上掂着一朵花,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摘来的。
“也没什么……”等等,这事貌似跟弘云有些关系,口风一转,“我们中午去哪儿吃饭。”
乌兰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你是不是已经跟我大哥和好了。”
黛玉嗔了她一眼,“什么和好不和好,不过是你的大哥罢了。”说的好像跟他好过一样,脸皮慢慢的浸了些红,转过头不肯理她。
乌兰摸摸鼻子讪笑,“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如何哄小妞了,可是自己也是个妞。”双手一摊,她人小个矮,说话一轻,别人便听不到。只有贴身的丫鬟模糊听到了几个字,眼皮子一垂,自家这个格格屡作惊人之语,只当听不到了。
吃饭的时候弘云果然已经在雅间点好了菜等着他们,看着一桌子扬州菜,黛玉抿嘴一笑。
乌兰吃的快,吃完了便咋咋唬唬要去隔壁的铺子,说是人家上了新货,带着丫鬟便去了,生怕有人留她一般。她一走,整个雅间安静下来,弘云用勺子舀了鱼眼下的肉送到黛玉的碗里。
“阿玛总说这块肉是整条鱼的精华。”
“那你也吃。”黛玉挟了另一边的鱼眼肉给他。
“小时候吃鱼,鱼眼肉就是我和阿玛一人一个,额娘总笑话我们。后来连四皇伯都知道了,吃饭的时候也会挟给我。可把弘时羡慕死了,说四皇伯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和蔼过。”弘云见黛玉态度的确松软了,也放松下来,说起了身边的事。
“四爷和十三爷的关系真是难得,仿佛和其他阿哥之间,也一直这般和睦。”黛玉意有所指,弘云果然抬了头,谁也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九贝子这段时间的动静十分之大,你这个做侄儿的,也没说关心关心。”四爷和十三爷早就是一体了,弘云身为长子,必然是清楚内情的。
那么九爷想干什么,怎么可能和弘云无关,想清这一点,黛玉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是说贾府的银子已经还了。”弘云竟然还知道这件事,黛玉便知,她找对了人。
“就是还了,才糟糕的很。”黛玉点到为止,并不再多说,弘云也没有多问,知道怎么回事,细节派人打听就知道了。
“谁家没一二个糟心的亲戚呢,很不必如此。看看我,就该觉得省心了。”弘云有十几位皇叔伯,十几位姑姑,朝中大臣,也多和皇家联姻,个中亲戚关系,简直就是一部大部头的编年史。
想到这里,黛玉“噗嗤”一笑,“哪有人这么说自家亲戚的,该打。”
“那你打。”说着竟伸出手递到她面前,黛玉笑着拿两根手指拍下去,却被他反手握住,目光粼粼就象含着一口深潭,想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黛玉轻咬下唇,“放手。”
“阿玛说,当年曾送过你一块玉牌,竟从未见你戴过。”当年他还不懂,这几年额娘起了心思帮他相看,却叫阿玛拦下来,很是得意的说了玉牌之事。
玉牌,黛玉面露不解,忽然想到弘云腰上常年系着一块白玉,同样的大小,十三爷第一回到林家,仿佛就送了这么一块,被贾敏以太贵重为由要了去,帮她保存。
“额娘这段时间慢慢和外祖家开始来往,想来过不了多久,也能出府走动。到时候,自会寻你母亲说话。”弘云慌慌张张的说完,神色虽慌,词儿却是极熟的,就象是,在家里练过了一般。
“还有,四皇伯也会和你父亲,嗯,商量的,你,你……”见黛玉一直不说话,弘云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泄光了,沮丧的垂下头,难道,是她心里不愿吗?如果,如果真的不愿呢,到底是自己这么多年不通消息,这才与她生分了。
少年人的心思,七上八下,起起伏伏,已经脑补出一部黛玉与旁边倾心相许的画面来,这颗心顿时碎成了渣,缝都缝不起来。
黛玉哪里是不说话,是根本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意思是……
“又是我父亲,又是我母亲,我怎么听不懂了呢,也不知道乌兰一个人闷不闷,我还是去找她吧。”黛玉边笑边说着,心里也紧张的很,对方才多大,自己才多大。
“我,我心悦你。”弘云觉得有一股气顶到头顶,直觉告诉他,非开口不可,不然一定会后悔。
黛玉的心“咚”的一下,就象是一记重槌敲到了鼓面上,震得她发麻。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心里翻腾起来,弥漫全身,红晕从脸上一直铺到耳朵根。她,她竟然被一个少年给表白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起身就走,却被弘云一把拦住,忍不住后退,身后是雅间冰冷的墙壁。一只手举起撑在墙壁上,两个人离的那么近,近到温热的男子气息几乎要喷到她的脸上,烧得她头晕脚软。
“我是说真的,没有骗你。”弘云有些急切,看到如桃花般明媚的女子脸,还有微粉的耳尖,声音也暗哑下来。
“你让开。”黛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没有恼,只是伸出手想将他推的远些。
“哦。”弘云的脸色灰败下来,沮丧到了极点,心也跟着沉下去,身子如同浸到了雪水里,冻的骨头都在发酸。
见他真的依言退开,一言不发垂下头,不由轻抿唇角,“我又没说不相信。”
一句话犹如甘霖下降,滋的弘云四肢百骸都舒缓了过来,整个人也活了回来,一脸喜色,“那,那……”
“我出去找乌兰格格。”黛玉实在不忍心看他呆头呆脑的模样,轻啐一口,开门跑了出去。
没想到乌兰格格那头更热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跪在乌兰格格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是怎么了?”黛玉赶紧过去,看到乌兰格格被嬷嬷护在身后,应该是没出什么事,这才松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这不是那个送大哥救下来的姑娘吗,已经送她家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忽然跑到我面前哭。”乌兰一脸不解。
“求格格收留民女,不然民女只有死路一条。我不想离开的,是大阿哥非要赶我走,求格格收留。”桃花的说辞已经引得一些人围观了,听到这一句,不少人挤眉弄眼,显然是觉得这里头有猫腻。
“死路一条,怎么个死法,说来听听。”黛玉蹙眉,现在是多事之秋,忽然蹦出来的牛鬼蛇神,怎么注意都不过份。
桃花昂起头,看到这个女子,一身天水碧衫裙,腰间系着可以滴出水来的玉环压裙,手指纤细,腕上还戴着掐金丝镶多色宝石的镯子。宝石折射出来的光芒,几乎要晃花她的眼睛。
就是她身边的婢女,都是一水的绸锻衫子,手上也有金的银的戒指,有一个甚至戴着光面的金镯子。想到这里,她再没有什么是不能开口的。
“大阿哥不肯收留民女,让人送回民女叔叔家,天天吃不饱穿不暖,鸡叫三遍就要起来劳作,没有一刻停歇。求求格格发发慈悲,救救民女。”声音分外的凄凉,头压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着。
乌兰虽然有点孤拐脾气,但到底年幼,听到这种事,顿时觉得是极惨的,刚要开口,却看到林姐姐用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
代替她问道:“你叔叔家可有儿女。”
桃花一时不明白,为什么贵人会问这个,但还是依言答道:“有一个堂妹。”
“你们是不是一块吃饭。”
“是,不过……”堂妹是做惯了的,和她怎么能一样。
“闭嘴,小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一个字都不许多说。”沉香发了话,吓的桃花把后头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那你们是不是一块劳作。”黛玉再问。
“是,可……”
“想来是叔叔家境贫寒所致,他们是不是也一样终日劳作呢?”
“是是。”桃花不住的点头,自己家曾经还有良田,爹爹又有一手漂亮的木工活。若不是娘先病了,将家里的良田卖净,最后还是熬不住走了,爹爹又跟着生病,实在没办法才借了印子钱,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当初,她也是爹娘娇养长大的姑娘。
“既然他们和你一样,同吃同住同劳作,又有什么过不下去的呢?”只要不是虐待于她,穷人家的孩子,哪有吃闲饭的呢。
围观的人这个时候才听出味来了,不过前头大阿哥不肯收留又是怎么回事呢?
“大阿哥当日和我们一道出游,看到你被人追债,也是一时可怜,替你赶走了坏人又还了银子,再送你到叔叔家。难道做的还不够?你想怎么样,到阿哥府当格格吗?下辈子请早吧,投胎,是个技术活。”
总算把最重要的因给点了出来,不少人嗤笑起来,分明是眼里看到了别人家的富贵,救了人还不够,还要让人救一辈子呢。
听到耳边传来的嘲笑,桃花恨不得捂上耳朵,明明不该是这样的,不是应该觉得她可怜,将她带回府里吗?先跟着格格,反而有机会接近大阿哥,只要,只要让大阿哥看到她,她的心乱了,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乌兰瞪大了眼睛,一言不发,扯了扯黛玉的衣袖,“我们走吧。”
“大哥呢。”乌兰坐上马车,仍在不解,“明明是救了她,怎地还会这样?”
你大哥去了哪儿,我可真不知道,大概是出了雅间从另一道门走了吧。这个问题也就自动忽略了,直接说道:“这便是得陇望蜀,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觉得有一便好,可等真的有了一,又觉得不够了。”
“如果你不来,我可能会真的将她带回去。”乌兰想了想。
“带回去也不打紧,格格只要记得她是平民,除非她自卖其身,否则不能为奴为婢。”又想想,乌兰就算不懂,家里人也懂,并不需要她操心。
弘云到了晚上才听到妹妹讲了外头的一慕,不由蹙眉,早知道有这种事他就出去亲自喝斥了。无奈为了打听贾府的事,他急匆匆走了,正好错过。
“大哥不在才好呢,林姐姐说大哥要是在场,反而麻烦。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虽然老套,但也没几个男人招架的住。”
“乌兰乖,林姐姐还说了什么,快些一并告诉我。”乌兰忽然捂住嘴,一脸沮丧,“我答应了不说的。”
“大哥保证不告诉林姐姐,不就行了。”弘云还在哄骗小朋友。
“大哥骗人。”乌兰果然不好骗,迈着小短腿就跑。
弘云今天心情很好,以至于十三爷还以为是什么好消息。结果接到这么个消息,失笑道:“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事吧。”
“儿子不是为这件事。”
“哦,那是为什么,难道是看上了哪家的千金。”十三爷故意调侃他。
弘云恼了,“阿玛……”
“好了好了,不打趣,让我看看,这可真是有意思。贾府会怎么办呢,找人打听打听好了。”十三爷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果然引得弘云竖起了耳朵。
“阿玛准备让谁去打听。”
“咦,怎么管起阿玛的事来了,你的事都不许阿玛管。”
“阿玛……”弘云又恼了,逗得十三爷大笑,自从不能出府,最大的爱好就变成了逗儿子发火。明明还是个孩子,偏严肃冷峻的装大人样,实在是逗死了。
“好了,不逗你了,找你福叔去。”十三爷也知道儿子大了,逗的十分有分寸。
听到福叔两个字,弘云眼睛一亮,“嗖”一下就不见了。
然后乌兰格格每隔二天便会派人送信,时不时的会带上一把刚掐下来的鲜花,又或是刚出炉的点心,甚至是宫里新制的脂粉或是香膏。林林总总,吃喝玩乐,几乎都包括了进去。
信自然是弘云所写,是这段时间贾府的情况。凤姐病急乱投医,王夫人稳坐钓鱼台。看样子,王夫人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信的最后却画了一枚小小的骰子,她捧信微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大家都等着王夫人的决断,谁也没想到,宝玉带着小厮上了林家的门。贾敏虽然已经没了那个心思,但对于侄子还是非常好的,赶紧让人接进来,一把搂过,“你怎么来了,也没提前打个招呼。”
“姑妈,您好长时间没有回去,我和祖母都想您了。”宝玉只说想她,并没有其他,又张望着,装作无意的问道:“怎么不见表妹。”
“你表妹这会儿怕是在画画呢,我让人叫她来。”亲戚之间,该见见礼,但是是在贾敏在的情况下。
黛玉来了,当着贾敏,宝玉除了问好就是发痴。任谁也看得出来,他有话说,但却不敢当着贾敏的面说。
走的时候,宝玉主动说道:“让妹妹送我一程吧,我还有点事跟她打听呢。”
“去吧。”贾敏虽然疑惑,但在自己家里,丫鬟婆子跟着,想来也不敢做出出格的事来。
“妹妹,明天你想法子出门一趟,我有极重要的事跟你说,一定要来。”宝玉压低了声音,凑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立刻直起身,再无逾矩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