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一夜,武英馆的师生们实在是大开眼界。
之前萧敬先已经令人瞠目结舌地以男人之身唱了一首《长门赋》,而在越千秋的挤兑之下,他又痛痛快快地答应再唱,但是,他却坚决不肯唱什么《凤求凰》,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唱了一曲《洛神赋》。更准确地说,是洛神赋中那一段形容洛神的华丽词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越千秋挑唆萧敬先唱《凤求凰》,那也不过是拿司马相如求娶卓文君时的狂热,和他后来别娶小妾时的薄情,讽刺萧敬先之前才对他说不想娶妻,转过头来却又放风声说是要求娶宗室女的行径。
然而,当听到这洛神赋中描述美人,和卫风形容美人的那段堪称同为千古绝唱的词句时,他不知不觉地生出了一种微妙感,仿佛萧敬先并不是随便唱唱,而是心有所感。
和之前唱长门赋时的沙哑哀伤相比,这大段大段形容美人的词句,却轻灵婉约,越千秋微微眯起眼睛时,甚至能够感觉到面前便是那水汽缭绕的水面之上,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正在轻舞。他不由得思绪飘飞,胡思乱想了起来。
萧敬先究竟是唱曾经的心上人呢?还是唱那位传奇的皇后姐姐?又或者……这位在到达金陵没多久之后,就已经有了倾心的美人?
然而,因为不是洛神赋全段,萧敬先终究是唱完了,在山隅两个字话音刚落之后,他就立刻指着越千秋道:“下一个,让千秋给大家唱!想来就算是他越家老太爷,也未必听到他这个小孙儿唱歌,今天我们就尝个鲜。大家都给我听好了,今天要是不满意,不许他下台!”
周霁月看到戏台上的越千秋非常苦恼地挠了挠头,不由忍俊不禁,心想他一会儿到底是会装傻充愣,还是会扯开喉咙乱嚎,又或者是真的会如同萧敬先这样,给大家一个颇大的惊喜?就在她怀着自己都有些好笑的期待时,就听到身边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
“周姐姐,九公子会不会耍赖?”
“他不会不肯唱吧!”
“如果那样也太煞风景了,晋王殿下都被他挤兑得多唱了一首呢!”
见几个小姑娘之外,那些少年们也都在偷瞧自己,周霁月不禁不大确定地说:“千秋的话,我没听他唱过歌,也没听他唱过戏,可今天这种场合,他应该不得不唱吧?”
“那就太好了!”宋小侠女顿时眉开眼笑,“他唱过之后,那就该轮到周姐姐了!否则,你们谁肯放过他?”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周霁月再看看四周围那些炙热的视线,哭笑不得地发现,这些家伙除却在期待越千秋唱歌或唱戏,还在期待她。可怜她从小练武,后来还得硬着头皮读书做事,哪里有看歌舞看戏的时间?这一刻,她不由得暗自祈祷,越千秋能够耍耍赖皮。
只要越千秋赖掉,她也就能顺理成章赖掉了!
然而,周霁月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越千秋,可接下来的情况,她却完全始料不及。因为,戏台上那个所有人都认为会很不情愿,甚至狼狈不堪的越九公子,在东张西望,挠挠头抓抓耳朵又挠挠腮之后,最终叹了一口气。可是,那回答却非常出乎人意料。
“好吧,不就是唱歌吗?晋王殿下都带头抛砖了,那我就做他引出来的那块玉好了。嗯,大家知道的,鹤鸣轩又要出书了,前朝系列的又一本集子——苏子瞻集,我就唱一首当初在故纸堆里一翻出来就惊为天人的词好了。”
看着下头先是一片呆滞,随即哄笑叫好的人群,越千秋就耸了耸肩,走到戏台边上,非常没形象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就和萧敬先刚刚那一首洛神赋节选没有人配乐一样,他也不觉得有人能配上他眼下要唱的那一首旋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他自然是远不如天后的唱功,这一世就没有唱过歌,顶多也就是私底下哼过各种各样的曲调,此时在这么多人面前唱出来,心中却竟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年苏轼在写这一段怀念弟弟苏辙时,那被贬谪的愤懑是不是早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寂寥和孤单?
他也恰恰是如此。哪怕他在这个时代有亲人,有朋友,但他还是会孤独,因为他永远都拥有一个不能和人分享的秘密。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见下头一片寂静无声,竟是无人窃窃私语,隐隐之间,他甚至看到有人神情黯然,也不知道是被曲调,还是歌词勾出了心头凄楚。他坏心眼地一笑,当下便继续唱了下去。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几句一出,周霁月登时脑际一震,猛地想起之前越千秋对自己吟出这几句的情景。那时候,她就问过他,是不是又要一口咬定那是鹤鸣轩的集子里出来的,他干笑着把她敷衍了过去。现如今,他果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唱了出来,还说什么出自即将问世的苏子瞻集。
哪怕和越千秋从小相识,听过他唱了这一首完全超乎预想的歌之后,周霁月不得不觉得,他还是和当初初相识时的那个越九公子一样,你永远预想不到他想做什么,会做什么。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她了,但千秋却还是当年那个高深莫测的千秋。
戏场一角,远离其他人群的地方,一个娇俏的身影痴痴地站在那儿,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个喋喋不休的聂儿珠。而她这种心不在焉的情绪,自然很快就被聂儿珠察觉到了。
这位自称昔日萧皇后身边的内侍,之前一度被萧敬先甩了一巴掌,又遭到一番疾言厉色的训斥,心眼狭窄的他早就把这笔帐都算在了越千秋身上,此时见这位在北燕好歹也算是炙手可热的公主竟仿佛还在痴情迷恋那小子,他不禁暗生讥诮。
“不过是稀奇的曲调而已,不登大雅之堂,公主听个新鲜也就罢了,若是因此高看他,那岂不是辜负了晋王殿下千辛万苦把您带到这儿来的一片苦心?”见十二公主默立不语,聂儿珠就趁热打铁地说,“越千秋身世成谜,乃是南吴皇帝手中非常得力的一把刀,也是越家那位老太爷的马前卒,您既是已经看穿了,和他虚与委蛇就行了,万万不可再陷进去。”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十二公主顿时变了脸色。下一刻,他就只见一只手迎面而来,一时又惊又怒。然而,正当他头一偏,敏捷地躲开了这一巴掌时,却不料另一个方向又是一掌袭来,却原来是十二公主竟左右开弓,卯足了劲要打这一巴掌。
这一次,他的另一边脸没能躲过这重重一击,一瞬间,他刚刚那完好的半边脸竟全麻了。
和先前萧敬先不过是警告的一巴掌不同,此时十二公主的那一巴掌乃是含怒一击,此时聂儿珠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最初的发麻过后,从耳畔到面颊到下颌,全都是犹如撕裂的疼痛。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十二公主会对身为萧敬先侧近的他如此肆无忌惮,更没有想到,从北燕追到南吴之后,却遭到越千秋拒绝,这位北燕的金枝玉叶竟然还会如此维护越千秋。
十二公主盛气凌人地瞪着聂儿珠,一字一句地说:“晋王舅舅若有什么教训,自然会亲自对我说,不用你多嘴,滚,我不想看见你!”
见聂儿珠捂着肿得老高的脸,最终一声不吭地退下,十二公主刚刚那气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那如白玉似的牙齿轻轻咬着嘴唇,脸上流露出又是不甘又是惘然的表情。
虽说越老太爷已经对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可她一点都不想就这么回去,如果越千秋此时可以接受她,她宁可他异日移情别恋,而不是现在这样拒她于千里之外。
可是,她从一开始就没给他留一个好印象,如果还继续赖在金陵,只会越来越可悲。
眼看越千秋被一群人起哄,百般求饶之后还是没法过关,最终竟然又唱了一首所谓的中华民谣,十二公主静静地听着,目光却落在了人群中的周霁月身上。见这位曾经跟着越老太爷来见自己,如今却已经恢复了女儿身的白莲宗周宗主脸色怔忡,想起她刚刚听到越千秋唱歌时,赫然和自己一样惊讶,她不禁嘴角微微上翘。
哪怕那是越千秋青梅竹马结识的小女朋友,但她还不是和自己一样,并不了解越千秋?只是先来后到而已,她绝对不是没有机会,等她这次回到北燕之后,一定会漂漂亮亮做出一番成绩,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堂堂正正再次回到金陵来!
到了那时候,她会用一个更加闪耀夺目的形象,把越千秋的心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