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告诉越府的其他人,越影也能作为调停纠纷的中人,一定会收获一片白眼。可此时此刻,这个大多数时候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感觉,犹如影子似的,在越府大多数人见着绕道走的煞星,却货真价实扮演着调停的角色。
至少,如果不是越影在,彭明不知道自己在踏进亲亲居的时候,会不会忍不住砸掉那块他一眼看去就觉得很不顺眼的招牌。而更让他恼火的是,越千秋在院子里和那个他昨天看到过的小丫头诺诺打了个招呼,随即就头也不回地甩下了一句话。
“诺诺,来,给这位彭会主解释解释,什么叫做亲亲。”
“哦。”诺诺之前才给宋蒹葭和紫葭三姐妹上过课,此时大有为人师的兴奋,清了清嗓子就大声说道,“诗经?小雅?伐木序中说,‘亲亲以睦友,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矣’。所以,亲亲两个字的意思是,要亲近自己的亲人。”
纵使越影当初在亲亲居牌匾挂上去的时候,就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此时听诺诺装大人似的解释,
再看到彭明那拉长脸的表情,他仍然觉得有些好笑。
越千秋的性格,越影是最清楚的,只要能入眼,那就是朋友和兄弟,而只要你和他好好说话,他也会对人客客气气。哪怕是曾经敌对过,只要你事后好好道歉,又或者干脆认输,他也不会不饶人,白不凡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可问题在于彭明到底是一派之主,年纪又一大把,怎么会随随便便认输认错?
于是,这一老一小,就这么扛上了!
越影虽说替越老太爷带话,但他对于这种斗嘴斗心眼的事,却没有半点兴趣,此时就径直撇下那一老一小,走向了诺诺。当他一把将诺诺抱在手中,带着她跟在越千秋和彭明后头进了正房时,诺诺早已经笑着搂紧了他的脖子。
“影叔,影叔,今天好几位姐姐来看我了,她们都说要我给她们当小师妹!”诺诺没头没脑地说着,恰是眉飞色舞,“她们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后来还是千秋哥哥有办法,千秋哥哥说,她们还不如留在金陵,这样以后就能和我抬头不见低头见。”
跨进屋子的越影不禁莞尔,可当他瞥见落座的彭明面上装成若无其事,但耳朵明显在听他们说话,他就顺着诺诺的话问道:“那你千秋哥哥留她们在金陵打算干什么?”
“千秋哥哥说……嗯,好像说留她们读诗经和楚辞!”
诺诺没看到越影那极其诧异的表情,冥思苦想好一会儿,竟然一字不落地把越千秋的原话给复述了出来:“嗯,射一箭后,念一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一剑飞仙之后,念一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不是很有高手风范?”
正接过逐月送来的茶,喝了一口就听见这话,彭明忍不住被呛得一口喷了出来。把茶盏往旁边重重一顿,他就恼火地斥道:“这是歪门邪道!”
“我当然知道这是歪门邪道啊!”
越千秋非常无所谓地回了彭明一个白眼:“耍帅扮酷嘛,否则就像青城的那个落英子甄容一样,打扮得那么风骚干嘛?可这种门面上的东西,就如同很多招式也有个漂亮名称一样,学一点有什么不好?堂堂大派弟子,走出去被人笑话胸无点墨,很光彩么?”
“对了,和彭会主你打个招呼,小猴子很不错,留他在国子监武英馆读书吧!”
彭明听到胸无点墨四个字,就只觉得越千秋是在讽刺自己,当听到下一句话,发现越千秋竟然要抢自己的徒儿,他更是气得跳了起来:“你休想!”
“那你是想小猴子一辈子窝在那么一个小地方,名义上是你这个铁骑会会主的关门弟子,结果却连一匹马都没有?铁骑会现在还剩几个人,连功力相当陪他练武的都没有吧?都说穷文富武,他都十三岁了,个头才多高,身上才几两肉?要不是没得吃,他至于看到点好吃的就垂涎欲滴?”
几句话噎得彭老头面红耳赤,
越千秋方才一本正经地说:“要是你真当他是你徒弟,真心对这个徒弟,就应该为他着想。我已经说动了峨嵋派和回春观的几位姑娘,接下来还会力邀各大门派的年轻英杰加入武英馆。小猴子在金陵可以开阔眼界,可以学骑马射箭,可以学诗词歌赋,我不怕说一句大话,他想学什么,武英馆就能提供什么!”
彭明终于彻底说不出话来。越千秋的一字一句,都戳中了他心中软肋。他冷着脸坐了下来,但到底没有再坚持什么绝不让小猴子留在金陵的话,可那只紧紧抓着扶手的手,却显出了他那极度挣扎的心情。
眼见气氛又僵住了,越影无奈地发现,自己今天这个和事佬竟是当定了。他不得不咳嗽了一声,等到把那一老一小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方才说道:“彭会主,九公子关于武英馆的奏疏是早就呈递给了皇上的,皇上还传给政事堂以及各衙门看过,并不是临时起意。”
影叔平常话很少,今天这一会儿说出来的话,比平常三天的分量还多,越千秋当然感觉得出来。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唱黑脸,影叔不得不出来唱白脸,他在心里偷偷笑,可这胡搅蛮缠的黑脸他就打算继续装到底了。
“当然不是临时起意。就金陵城里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官宦子弟,我还不要呢!影叔,你知不知道,今天钟小白那厮还跑到了玄刀堂示威,说是他上书请办一个文华馆……我呸,都已经有国子学和太学了,他以为这学校是大白菜吗?国子监里想加一个就能加一个?”
听着这些让他难以取舍的消息,彭明终于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砰的一声重重一拍扶手。然而,大约是劲头用得太大,他就只听刺耳的嘎吱一声,紧跟着,那扶手便应声断裂,掉落在地。
面对越千秋那诡异的目光,越影的苦笑,他只觉得今天诸事不顺,憋屈极了。
“楼英长并没有回北燕,他还在我大吴的地盘没走,而且很可能已经潜入了金陵城!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信不信由你!”
“G!”
彭明说完扭头就走,可当听到身后这声叫唤,他还是脚下不由自主一停。可紧跟着传来的一句话,再次把他气了个半死。
“这张椅子你难道不赔给我吗?影叔你别瞪我,那扶手又不是我拍碎的……”
越千秋嘴里和越影抬杠,人却快步走上前去,直接拦在了彭明面前。他盯着对方那仿佛在喷火的眼睛,今天头一回对这位铁骑会会主露出了笑容。
“好吧好吧,椅子不用你赔了,回头你可得把袁师弟赔给我。我不妨明明白白给你一句实话,我可不是挑手下,是交朋友,他这性情很对我胃口!最后,请彭会主放心,只要有你提供的这一丝线索,我们就一定会把楼英长给揪出来!”
听到越千秋让自己赔人,彭明脸色遽变,可等听到越千秋明确表示和袁侯很投契,他不由得又渐生黯然。在如今情况越来越窘迫的铁骑会,小猴子没有对手,没有玩伴,那般没心没肺的青葱岁月还能过多久?因此,默立良久,他终究决定放下那点无谓的自尊。
“楼英长没来亲自见我,来游说我的那家伙后来也被我宰了,可我曾经严刑拷问过那人,侥幸问出了点东西。当初刘静玄戴静兰和那四大家成功南下,楼英长这个秋狩司的二把手却一无所成,所以很难堪。此番神弓门的叛逃怎么比得了上次的大动静,所以才来游说我,当然,他仍不满足。”
发觉越千秋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微微点头,彭明只觉得心头好受了一些,遂又继续说道:“徐厚聪既然敢叛逃,肯定是和他亲自接洽过的。如此一来,哪怕他藏得再好,但也许神弓门那留下来的八个人总会比别人多察觉到一些线索。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吧!”
没等彭明转身走出门去,越千秋就笑呵呵地说:“多谢彭会主专程提醒。您要早这么通情达理不就好啦?那荒宅野屋住得不舒服吧?要不要也住到玄刀堂去?我那儿空屋子可多了,有白莲宗的五个人和神弓门的七个人,再多铁骑会三个人反而更热闹……咦,彭会主你别跑啊,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又不打算收你房钱!”
看着落荒而逃的彭明,越影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而他手中的诺诺也一下子乐了起来。在他们这两张笑脸映衬下,越千秋那表情显得尤其无辜。
我是真的很欢迎客人呀!干嘛不相信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