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这是第三次见皇帝。结合这三次的经验,他对皇帝老儿的看法不断修正,而对这年头的君臣相处之道也渐渐有些心得体会。
原来大臣在皇帝面前是不用奴颜婢膝的。
原来皇子被外甥教训了,当父皇的还得在大臣和妹妹轮流揶揄下苦笑着忍气吞声……
原来大臣在皇帝面前是可以彼此对喷的。
可这一次,越老太爷更让他见识到了最令人佩服的一点。
原来当大臣的还可以明目张胆为晚辈向皇帝讨要好处!
出宫坐上马车回家时,因为严诩难得地被东阳长公主给直接拎了回家,越千秋和越老太爷同坐一辆车,自然忍不住往爷爷脸上乱瞧。之前皇帝听到越老太爷讨赏时,那先是错愕,随即又哈哈大笑的面孔,仿佛又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隐隐约约的,他觉着自己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越老太爷显然也没有在这时候教孙子的意思。一路上闭目养神,一句话都没说。
老狐狸爷爷不说话,今天忙活一天的越千秋自然而然犯起了困,脑袋在车厢板壁上一点一点,到最后不由自主从座位上滑落了下去,随即就这么躺在地板上睡了起来。
当越老太爷注意到那均匀的呼吸声时,就发现人已经睡着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原本盖在膝盖上的毡毯,小心翼翼把越千秋裹了起来,又拿了背后的靠垫给越千秋塞在了脑袋下头。见小家伙竟是还使劲蹭了蹭,继而抱着靠枕睡得更香甜了,他不禁哑然失笑。
“今天折腾你一天,给你讨点赏赐,也算是奖励你辛苦。”
老爷子轻轻摸了摸越千秋的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怅然。家里老二老三全都认为,他对亲孙子也没这么好过,却也不想想他的亲孙子都有爹娘,有七大姑八大姨,不知道多少人捧在手心当宝贝,三四岁就忙着识字启蒙,至于像越千秋就像只小猫小狗似的散养在鹤鸣轩?
可真是没想到,他这小孙子,养得竟是越来越像他了。
“霁月……”
冷不丁听见越千秋仿佛是在说梦话,越老太爷不禁有些错愕,随即竟是童性大发,微微弯腰,想听听越千秋还会说什么。足足好一会儿,他终于听到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戴展宁……刘方圆……爷爷……欺负……”
当听到欺负两个字时,越老太爷终于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用手指在越千秋的头上重重点了两下:“睡着了还不说好话,你爷爷我是欺负小孩儿的人?睡着了还惦记着你捡回来的那个小丫头,等白莲宗复归武品录,她肯定是要跟着她七叔回去的,你还指望人赖在越家?”
见越千秋再也不说话了,越老太爷也知道这会儿唾沫星子喷了也白喷,当下往背后一靠,再次暗自沉吟了起来。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今天给越千秋要的赏赐在越府散布开来,除却素来目光远大的大太太,大多数人都会心生嫉妒。
因为,他给越千秋要了个七品出身。
不要小看这个七品出身,就算他是户部尚书,也不是个个儿子都入官场,更不用说孙子。
可谁让这小家伙是个福将?就连他那个生来叛逆的幺儿,听严诩说也没有真的把越千秋怎么样,足可见小家伙还是得到了那位不负责任爹爹的认可。
毕竟,他是要老要死的,小四迟早要回来,千秋将来在人手底下过日子,若是父子不对眼怎么办?
“你啊……就连小四当年,都没让我操这么多心!”
马车外随行的越影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越老太爷的每一句话,嘴角不禁微微上挑了一个弧度。在朝中无数人畏之如虎的老爷子,此时此刻,也就是个普通的爷爷而已。
当越影把越千秋送回亲亲居的正房,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一直都没睡好的落霞听到门前动静就立时一骨碌爬起来开门,等发现是越影抱着越千秋,她不禁又惊又喜。当她把越影让到床边上,眼看人把越千秋放了上去,盖上被子后这才转身就走,她连忙匆匆追了出去。
“影爷。”在门边上叫住越影,见转过头来露在眼前的,恰是那张平板脸,落霞强忍心中恐惧,低声问道,“明早九公子要是醒过来,问起周姑娘和那两位小公子……”
越影看着明显很害怕,却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来的落霞,他的脸色稍稍温和了一些。但对于落霞这种从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的丫头,这一丝温和却显然相当于没有。
“放心,霁月在武德司,那两个在长公主那儿,都没有吃任何苦头。”
他没说让越千秋放心,因为他知道越千秋肯定心里有数,真正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面前这个善良的女孩子。他微微颔首,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越影已经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落霞这才按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鹤鸣轩从前就在清芬馆隔壁,她也常常去接送越千秋,可几乎就没敢和越影说一句话。今天破天荒问了这样的一句,她只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
怪不得越府之中,就连两位老爷和少爷们,在越影面前也都老老实实的。
宝福殿中,当披着衣服夜不能寐的冯贵妃,看到那个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的小内侍,她立刻问道:“打听出来了没有?”
“陈公公嘴很紧,而且那四个人全都穿着连帽黑衣……”见冯贵妃立时露出了极度恼火的表情,那小内侍立时一个激灵跪了下来,随即慌忙说道,“但四个人当中,有一个人个子极矮,一路都是被人背着,瞧着不是侏儒,就是……”
“就是什么!”冯贵妃不耐烦地狠狠踢了一脚过去,“说话只说半截,你是要急死我吗?”
“就是孩子!”
听到孩子两个字,冯贵妃先是倒吸一口凉气,紧跟着却眯起眼睛沉思了起来。想了又想,她突然掰动手指头数了起来:“户部尚书越老狐狸,东阳长公主,严诩……越千秋!”
神乎其神猜准了这四个人,她立时又心情舒畅了起来。然而,目光投向了东边的那两座偏殿,想到那两个竟是先于自己有妊的婉仪,保养得宜的她轻轻咬着洁白的牙齿,须臾做出了决定。
“明天英王一起来,就让他来见我!无论如何,严诩和越千秋那对师徒,他得牢牢抓住!”
因为那背后是越老狐狸和东阳长公主!
就算两者和她再不亲近,可她就不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不为开!
同一时间,国信所北燕使团驻地,正蒙头大睡的越宗棠被一阵粗鲁的推搡惊醒。他没好气地掀开被子,见面前赫然是正使仁鲁,他就以手掩口,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大王,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听到大王两个字,仁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伸手就想把这讨厌的小白脸给揪起来,却没想到对方突然头重脚轻似的,竟是从床上直接栽到了地下。面对他那愤怒的眼神,人竟是又叫起撞天屈来。
“姐夫!我知错了还不行吗?唔,这好像不是清平馆?这是哪儿来着?”
面对这么个糊涂虫,仁鲁知道绝对不可能问得出什么。气急败坏的他只能一脚狠狠踹了过去,可人一骨碌起身,他这一脚刚好踹在床上。砰的一声后,气急败坏的他只觉得脚趾头生疼,不由冷哼一声,带着几个随从扭头就走,再也没心思和人多啰嗦了。
他这一走,越宗棠这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屁股后就哂然笑道:“你该感谢我还有点节操,否则把你的身份捅出去,平安的姐姐就得去守寡了!当明面上的头头就得有当诱饵的觉悟,在百花街被两个行首下药了丢出来,这不是吸引眼球的最好手段?”
笑完之后,他就摩挲着下巴说道:“不过我这个副使也得当好这狗头军师,否则回去之后就有得麻烦了……嗯,要给这帮丢了脸的家伙出什么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