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李乐想起的,不是上辈子最近的那段鸡飞狗跳,而是那段在幕府山下的时光。
原本以为已经远去模糊,可再一次置身这个时空,像是被吹起浮尘的刻碑,字迹再次清晰起来。
随处可闻的84味、每天新闻里公布的不断上升的数字、沉闷得连空气也仿佛凝固了的封闭生活,构成了那段时期的独特记忆。
一群没心没肺的大一新生,依然兴高采烈地计划着如何愉快的度过五一长假,是渡江北上,去淮扬的烟花之地来一番探游,还是南下去感受一下黄山归来不看山。
千里之外的燕京已然风声鹤唳,但在李乐看来,那不过是离自己依旧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一件毫不相干的一件小事。
直到一天晚上,金陵第一个出现的病例,一瞬间粉碎了一群人对假期的种种美梦。
一纸公文令下,取消休假照常上课,同时决定三天之后封闭整个校园,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于是在那三天之内,全校学生都集体出动,把附近超市商店一扫而空。到封校那天,基本上每间宿舍都可以开一个商店,至于消毒液、口罩、板蓝根冲剂和白醋食盐,更是人人必备。
而那天之后,李乐开始了监狱般的隔离生活。
每天的活动都被死死禁锢在一眼能望到头的校园里。
吃饭后用消毒液洗碗洗手和早晚各一次的体温测量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而随着全校停课,就连图书馆、影视厅、电脑机房先后被关闭,可以选择的娱乐方式就剩在操练自己或者操练别人。
不过幸福是对比出来的。
十几个感冒发烧的,在“宁可错抓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紧张气氛下,被学校关进了面积不到五十平方米的一间废弃的舞蹈房,从此足不出户,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连吃饭都是学校派人送去。
很多次经过时,都能看到那十几张扒在窗户上的忧郁的脸,以及扒着栏杆,哀伤呆滞,渴望自由的目光,弄得人心悸不已。等这群人再出来时,就像,从五指山下脱困的猴子。
为了打发时间,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打牌、运动成了不多的选择。
当然,把几千个二十啷当岁的无聊的年轻男女关在一起的另一个结果就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校园里,都是野鸳鸯。
让李乐印象最深的,就是对面寝室那位狗男和系里一位心机婊,被传颂为“裱子配狗,天长地久”的爱情故事。
狗男一向“正经”,皮鞋白衬衫黑色西裤,表情严肃,年纪轻轻便橘里橘气。每日里最关心官场时政,爱看新闻、喜读报告。省、市、学校的主要领导,如数家珍。学校里各种小道消息了如指掌。整日里分析校长和书记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矛盾。
每当看到有人在黄色的赛道上飞奔,便立马表现出一副“正义”嘴脸和啧啧啧的谴责声,摇摇头背着手就走了。
闷骚男的洁身自好,官气十足,不与女生交往,一度让人以为取向与众不同。
而故事的另一位主角,就是系里被他讽刺为“方圆十里,人畜不存”的女生。
只因是这女生善于在脸上调色装修,且心机很深,甚至用心机婊都不合适,是提起裤子走人的那种,每次求人办事时便笑颜如花,嘴里抹蜜,可一旦事成,第二天见你,便是,您哪位?眼中连你倒影也无。
谁也没想到这俩会在那两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恋情。于是舆论一片哗然。
据狗男事后阐述,为心机婊主动追求,狗男一个持住不住,便陷了进去。但拔出来之后,狗男就开始后悔,密闭的空间里,看着女生也挺妩媚,谁知出来见了阳光下的真身,竟然有鱼尾纹。
心机婊家颇具实力,立马过来看女婿,表示很满意,隔着学校栅栏就给了五千元的见面礼,表示非你不嫁,关系至此锁定。
一直到若干年后,再见狗男时,白净俊俏青年已经大腹便便,败顶秃头,依旧和已经成了母老虎的心机婊长长久久。
当然,和这种“浪漫”的事情相伴的,也有隔三差五上演的全武行,除了分性别的男对男,女对女,男女对男女,还有分地域的团战大乱斗。
散装大省么,懂得都懂。最后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排位赛,出了老刘家和老朱家的淮海集团稳居头把交椅。江东杰瑞们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利,寄希望于用唾沫星子淹死人。
那一年的期末考试也格外轻松,两个月时间没上课,老师出题都是尽量往容易里出,考试监考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一次是学校历史上,唯一一次没有一个人不及格的期末考试,
大家例行公事般地做完了所有试卷,然后皆大欢喜地等着“出笼”。
时间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无聊中慢慢溜走,那段日子漫长得仿佛没有结束的一天。当听说六月底就要提前放假时,才意识到已经在这封闭的校园里生活了两个月。
瞧见李乐有些闷闷的,没了往日的碎嘴子口吐莲花,副驾上的大小姐以为这秃子马上要见自家阿爸,有些紧张。
便伸手捏了捏李乐的掌心,“怎么,不想见我阿爸?”
“啊?”李乐从过往的回想中脱离出来,“没,我又不怕他,干嘛不敢见他。”
“是喽,生米煮成熟饭了是吧?”
“嘿,这小词儿用的。阔以阔以。”
“可不,连孩子都有了,你还有什么怕的?”
“那,也不一定。”
“你在说谁?”
“没谁,说了人家也不承认。其实吧,按理说哈,婆媳,是以儿子展开战场的,翁婿,是以女儿为纽带。相较于婆媳争的是家庭及儿子的主导权,对于老丈人,婿就是客人,和客人没有啥可争的。”
“因为孕育生养基因,使得母性对区域安全归属可控性更敏感。女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比男生要复杂的多。而翁婿作为受迫害的一方普遍彼此惺惺相惜,互相道一句珍重。婆媳么,就是两个施暴方,就具体方式、实施时机、作战意图、目标达成效果等多维度产生分歧,所以就比较难协调,嗨,结节,介,揍四僧活~~~~”
听到李乐又开始胡咧咧,富姐知道这秃子又回复了正常。
“啧啧啧,这家里的道理怎么能和打仗一样?再说,我阿妈可没对我阿爸施暴。”
“老两口的事儿,能给你说?”
“李乐?”大小姐瞪眼。
“啊,不说了,不说了。”李乐笑了笑,“嘿嘿,不过,能处理好家庭关系的人,都是情商智商双高的人。”
“这倒是,两头哄呗?”
“哈哈哈哈~~~~~谁教你的?”
“自己悟的。”
“我怎么不信呢?”
“不信拉倒,开你的车。”
。。。。。。
燕京机场的公务机航站楼前,缓缓驶来了一个大家伙。尾巴上贴着三松标志的波音737-b-bJ。
当李建熙脚踏实地,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廊桥下那个壮硕的圆寸脑袋,只感觉这人,怎么又大了一号?再一看旁边那个穿着深褐色棉衣,裹着围巾,像个蚕宝宝的一样大女儿,眉毛一拧。扯了扯搀扶自己的金英勋,也不理身后下来的洪罗新,快步走过去。
“阿爸,阿爸。”大小姐兴奋的挥着手,看到李建熙走过来,忙上前两步,挽着胳膊。
“富贞啊,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在家休养么?”
“阿爸阿妈来了,我哪里还待的住啊?”
“不是这小子的意思?”李建熙摸了摸女儿的手,暖暖的,再看看脸色,比从汉城走的时候,要胖了红润了许多,眼睛里亮亮的,倒是松了口气,给女儿整了整围巾,笑道,“你这怀着孩子,还是小心点的好,你不想叙贤这么好的身体。”
“他倒是不想让我来,可他拦不住。再说,阿爸,您看我,都胖了五斤的。”
“还是少了,十斤二十斤才好,胖了,壮了,就有力气。”
“那我努力。”
“呵呵呵。”
“阿妈~~”富姐瞧见洪罗新过来,又迎上去。
“阿一古,你怎么跟着过来了。不是说了么?”
“没事的,这不挺好?”
“我看看,我看看。”
李建熙瞧了眼,抬头瞧向笑眯眯的李乐。
“会长,欢迎来燕京。”李乐欠了欠身。
“以后,富贞自己愿意也不行,在家好好待着。”
“那我也得能拦得住哇?”
“她要是别扭,你给我打电话。”
李乐心说,哟,这还包售后的?
“成。”
看到洪罗新走过来,李乐又迎上,笑道,“欢迎您来燕京。”
洪罗新瞧着一身棕色底特律夹克,牛仔裤,danner鞋,搭配上高壮身形,透着硬朗又闲适感觉的大女婿,眼前倒是一亮。
“好,好,你阿爸阿妈身体可好?”
“挺好的。听说您来,我妈还准备带您去潭柘寺上香的。”
“是啊,那是得去。上次许了愿,这次是要去还愿的。”
“那说明潭柘寺灵验,您能心想事成。”
“哈哈哈,这倒是。”
“那咱们走吧,回酒店再说。”
“好,富贞?”
瞧见富姐被洪罗新领着,李乐一伸手,要去搀扶李建熙。
只不过看到李乐这一脸的笑容,看不出是虚情还是假意,想起自己差点儿被这小子架着走的经历,稳妥起见,老李还是选择了自己忠诚可靠的安保室长。
嘿,这老头,这么不相信人的?
李乐收回胳膊,摸了摸鼻子,往左两步走,准备去讨好丈母娘。
只不过一转身,就瞧见那架737上,又下来男男女女一大队人马。
“诶?这是?”
“啊,这是给富贞孕期准备的孕期护理团队,有厨师、保姆、医生。等到时间了,看看富贞愿意在燕京还是汉城生孩子,要是在燕京,后面还有护理人员再调过来。”
噫嘻~~~~这阵仗,真特么大啊。
“那,他们住哪?”李乐想到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