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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进中,马车似是压到了石子,轻轻晃了下。

曹公公重新坐稳,道:“杂家听着,那熊真是太凶了。”

“确实凶……”徐简重重咳嗽了两声。

林云嫣替他拍了拍,徐简缓了缓,摆了摆手,又与曹公公继续说:“受伤后就更凶了,人多还有点乱,要不然陶统领也不会被流箭擦着脸,我看好几个人手原是不用伤的,都是自己人挤人的,崴着了磕着了。”

“万幸都处理好了,玄肃那坐骑是匹老马,还把另两匹带回来了。”

“殿下没事就好,我当时一门心思想着,殿下千万不能受伤。”

曹公公听完,长叹了声:“国公爷疲乏,睡会儿吧,等回城再说。”

皇城里,东宫依旧灯火通明。

李邵躺在床上,整张脸通红如虾子。

睡梦之中,他时而低泣时而喊叫,烧得稀里糊涂。

郭公公挍了块帕子盖在李邵额头上,转头见圣上坐在桌边,脸色阴沉。

冯内侍缩着脖子站在一旁,脸白得跟刷了层白及浆子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他是跟着太子与小于公公一块回京的。

差不多在半道上,冯内侍隐约察觉到太子状况不太好,许是要发烧,他就和小于公公说了。

小于公公亦是果断,点了两位御林策马先行,赶在马车前催开了城门、又催开了宫门,保证他们后头的这一行人能毫不耽搁地一路直达东宫,甚至有御医在此处等着。

有条不紊自是有条不紊,可小于公公多忙碌,等圣上过来,他简单汇报了状况,就赶回慈宁宫去了。

留下这“半死不活”的场面给他。

他哪里答得上来什么?

殿下在林子里具体怎么一个遭遇,他根本全然不知情。

他能答的部分,一时半会儿间,也不知道对主子是有利还是有害……

圣上此刻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了。

初闻状况时万分急切,但邵儿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他的眼前,这就能让他放下心来了。

比起受伤,发烧其实算不上什么,太医刚才也与他讲了,这是受寒、受惊又放松下来后身体产生的状况,养几天就能恢复。

小于公公刚才还禀了,说是徐简、安逸伯以及御林都还平安,此乃万幸,而他们赴险、辛苦到半夜,全是为了邵儿。

当然,话说回来,此事到不来谈论对错的程度。

和陈米胡同不同、邵儿没有眠花宿柳,与裕门关下也不同、邵儿没有私自出关,今日就是去围场狩猎,且是得了首肯后再去的,遇着熊瞎子是在意料之外……

只能说,运气差。

思索了会儿,圣上问冯内侍:“具体怎么一个过程?你细细说。”

冯内侍还没有理顺,只能硬着头皮道:“小的骑术不佳,殿下进围场时没有带上小的,起先都寻常,直到有侍卫从里头冲出来求援,然后、然后……”

圣上问:“然后什么?”

龙颜严肃,冯内侍吓了一跳,冲口而出:“然后辅国公就去救殿下了!对,辅国公一骑快马往林子去,其他人跟都跟不上,他那个身手就不像是受过伤的。”

话说出口了,他才反应过来,不由讪讪。

他“提醒”太子留意辅国公的伤势,试探也好、坐实也罢,都该由太子跟圣上捅破,他这么一代劳,岂不是把自己也添进去了?

哎!

谁让他是替主子做事的,满脑子都是“辅国公的腿伤”呢。

见圣上定定看着他,冯内侍想再把自己摘出来也不容易,只能将错就错、继续往下说:“小的之后就一直等消息。

看到安逸伯与御林赶到,又等到天黑,后来总算见到伯爷把殿下带回来。

听说是辅国公英勇,砍了那熊瞎子一条胳膊,坚持到救兵寻到他们。

辅国公真是厉害。”

见他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不出什么新鲜东西,圣上也懒得再听,让他去一旁待命。

床榻上,李邵嘀嘀咕咕着什么,也不知道是梦话还是胡话。

圣上见他跟魇着了一般,挪去他边上坐下,关切地听了会儿,还是分辨不出他说的是什么。

李邵陷入了噩梦里,在黑沉沉与刺目的光之间来回转换,整个人十分不安。

“邵儿,邵儿?”圣上试着叫他,握住了他汗涔涔的手。

李邵倏地睁开眼睛,一双满是惊恐的眸子不住转着。

“莫怕、莫怕!”圣上见他醒来,连忙安慰他道,“你回宫了,不用怕。”

李邵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灯台上,光晕在他眼前涣散,整个视野都很奇怪。

他听见噗通噗通如擂鼓的心跳,重得几乎要把他炸开。

他怔了许久,眼中才慢慢有了点神,没有那么散着,看清了周遭状况。

“父皇……”李邵哑声道。

“你做噩梦了。”圣上道。

李邵眉头一蹙,他其实记不太清楚自己梦到了什么,只感觉梦里一团糟。

那是他很不喜欢的感觉,潜意识地就想排斥。

他并不想与父皇讨论他的噩梦!

李邵想要逃避。

倘若他思路还有三分清明,他就能想到,此时此刻他其实什么都不用说,继续睡就是了,可他实在太混沌了,混沌到他想要避开一个话题、就心急得寻了另一个话头。

“父皇,徐简的腿根本没有伤!”李邵道。

圣上的嘴角绷紧了:“你莫要……”

李邵继续道:“儿臣亲眼看到的,他能骑马,他拉着儿臣在林子里与那黑熊周旋,他那步伐根本不像伤没好,儿臣都要坚持不住了,他还好好的,他甚至拿铲子跟黑熊缠斗,他平时都是装的。”

“装的?”圣上问,“那你说,他装伤做什么?”

“他不想跟儿臣去观政,”李邵道,“他拿他的伤在您跟前做戏,让您心存愧疚……”

圣上直接打断了李邵的话:“但凡他那腿不是为了救你才伤的,朕需要愧疚吗?”

李邵被点得缩了缩脖子,话已至此,他只能继续说:“他就是跟儿臣较劲,他想让儿臣听他的,明明腿早好了,还……”

圣上气极反笑:“徐简想让你听他的?你要真能好好听他的,朕才高兴!”

李邵还想继续说,对上圣上严厉的目光,一下子失去了气势。

“邵儿,”圣上却没有放过他,“你别告诉朕,你先前就觉得徐简装伤,想去围场也是为了试他。”

李邵哑口无言。

圣上一瞬不瞬看着他。

若只是意外遇着危险,那的确谈不上“对错”,可若是李邵故意没事找事,以至于陷入危机,那就是“错”。

像是寻欢作乐、作到了道衡的地盘上。

像是出关逞能、撞进了两军交战之中。

从出发点、到落脚点、最后到收尾,没一处能站住理的。

站起身来,圣上的语气愈发沉重:“你今日累着了、又发着烧,先好好休息,等你睡醒了、退烧了,思路清楚了,好好想想要怎么跟朕说。”

说完,圣上转身大步离开。

郭公公送了两步,见曹公公就站在落地罩外,也就停了脚步,回去照顾李邵。

要他说,殿下的确烧糊涂了,怎么能那样说呢……

圣上脚步不停,道:“刚回来?”

“是,”曹公公跟上,一面走、一面答,“刚回来,听说您在东宫,小的就赶过来了。”

圣上问:“徐简怎么样了?”

曹公公抿了下唇。

刚站得不算远,太子殿下说的那些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平心而论,听得不太舒服。

当然,曹公公不会在这当口上与圣上提太子言辞,他只是想了想,把自己这一趟遇着的事情讲了讲。

“辅国公很是疲乏,太医说他的腿会受些影响,具体还等他府里那大夫诊断。”

“听说太子是追一头鹿追到了林子深处,直面那熊瞎子,当时他身边只有辅国公的两个亲随以及两个侍卫。”

“国公爷闻讯,稳住了局面,带人去救援,郡主留在外围,指挥小殿那儿的人手做事。搭起了棚子,备好了热水点心,做了缚辇,又备了许多火把。”

“准备得很充分,小的到了那儿,除了等消息,也没找到能做的事。”

“只等到安逸伯把殿下背回来,小的才算放下心来,那之后,陶统领他们又进了两次林子,把伤者分批抬回来。”

“辅国公有个亲随伤了背,被熊瞎子拍了一巴掌,皮开肉绽的。辅国公没有受外伤,就是挺不住了,坐都坐不起来。”

“太医替他简单诊断时,小的看他那腿真是惨白惨白的,淤青也泛出来了,一摸那皮都是冷的。”

“想来也是,他算是最早进去的那一批了,一直与黑熊纠缠搏斗,力竭后留在林子里,最后才被抬出来,耗了这么久,没病没痛的都受不了那寒冷,何况他那腿本就受不得寒。”

圣上听完,想了想,道:“你听见邵儿说的了?虽没反驳,但朕听出你向着哪一边了。”

曹公公讪讪。

既然圣上点出来了,他肯定也不能否认糊弄,便道:“小的想,人总是向着自己看到的。

小的看到了太医给辅国公诊断,看到马车到国公府后也是拿缚辇抬进去的。

殿下与小的不同,他看到国公爷赶来,能跑能打与熊斗……”

“他看到后才误以为徐简没有伤,那倒说得过去,”圣上哼了声,“就怕他故意找事,早就误会徐简了。”

曹公公吞了口唾沫。

殿下这是钻牛角尖了,得亏他没听见辅国公自省的那几句话,要不然,还得再添点事,把去围场都算到辅国公头上。

圣上自有判断,不会信殿下的猜测,但这会伤圣上的心。

圣上得多失望啊……

夜风卷着雪花,絮絮飘下来。

成喜听见极低的敲门声,裹了件厚袄子从屋里出来。

来的是童公公:“主子睡下了?”

“哪能睡下,合衣躺着打个盹而已,”成喜带上门,声音压得很低,“有消息了?”

“太子回宫了,没有受伤,就是受了惊吓起热了,”童公公又道,“辅国公与郡主也返京了,好像冻得够呛,他那腿大抵又要不好。”

“谁让他故意勾太子的兴、去了围场呢,”成喜撇嘴,“太子遇险,他不极其救援,真让太子伤到了,他能讨到好?”

童公公道:“别说他好不好,太子若是缺胳膊少腿,主子也头痛……”

成喜刚要接这话,忽然间身后的门打开,昏暗的灯光从里头露出来。

“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对徐简感恩戴德,谢谢他做事有分寸,没让殿下残了伤了?”

声音阴冷,吓得成喜后脖颈汗毛直立。

童公公毫不犹豫就跪下了。

成喜反应过来,也忙跪下:“小的胡言乱语……”

“行了,”金贵人打断了他,“进来说话。”

进到屋里,成喜倒茶,童公公把刚收到的消息又仔细复述了一遍,等主子挥手,他才退出去。

金贵人抿了口茶,眉宇之间疲倦又暗藏怒气。

成喜他们没有说错,对他来说,太子的确是个必要的存在。

太子可以遇着些麻烦,可以名声受损,但他不能真的被废,或者说,在一切都准备好之前,李邵必须是太子。

哪一天,当他对太子动狠手,那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只不过,金贵人想,自己依旧不能完全看透徐简的想法。

徐简毫无疑问在算计太子,他那些看似帮助、辅佐太子的举动,背后藏着的都是对太子不利的谋算,只不过表面十分清正自洽,以至于连圣上都没有发现端倪。

察觉到其中问题的,只有自己这个被迫断了几次尾巴的,以及太子那个当事人。

也许,徐简也在等一个契机吧。

等徐简动手主动把太子拉扯下来时,应该就是他做好了与自己对垒的准备,真刀真枪对峙了。

在那之前,徐简会留着太子。

金贵人眯了眯眼。

在这一点上,徐简与他应该是一样的——把太子当棋子,把太子当旗帜。

但他追求的东西,徐简没有可能、如今看来也没有为此去布置……

哦。

或许徐简瞄准的是摄政之位?

年幼的小皇子,可比自我又想法颇多的太子殿下好掌控多了。

那么,徐简挑到听话的傀儡了吗?

似乎没有。

再者,圣上壮年,明面上看、离那一天还远,除非徐简真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不管怎么样,今日结果、徐简占了上风。

本想让太子揭开徐简装伤,眼下好了,徐简能伤得明明白白了。

至于明日,都不用认真去分析,金贵人都能数出几条借题发挥的路子来。

围场、熊瞎子、一出好戏。

重重地,金贵人绷着脸,把茶盏按在了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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