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凉州州牧府外人山人海,还有无数抱着看热闹心思的老百姓从各条街巷汇聚于此,使得整个广场人声鼎沸、无比喧嚣。
巡城士兵第一时间赶来,他们为了防止有人趁乱冲击州牧府、亦或有人群中捣乱生事,迅速按照平时的演练施以警戒、维持秩序,另有一些士兵则是对百姓进行疏导,以免酿造踩踏惨剧。
靠近州牧府正门的三四百名百姓自成一体,他们有男女、有老少,然而成年男子几乎都是缺手少腿、缺耳少眼的残疾人。可无论是残疾人、还是老幼妇孺都很安静,而行动不便的人宁可拄着拐杖站得笔直,也没有坐在附近的马车、牛车。而在他们前面的几辆平板车之上,却是堆着十多具尸体。
他们见到巡城军在忙碌,既不吵、也不打扰。直到场面稳定,一名青年文官和一名断了右臂的中年汉子这才大步上前,文官向安排妥当的裴行俨行礼道:“临泽县县令梁硕参见裴将军”
裴行俨在高句丽战役中立下大功,战后官升虎贲将军、受封成武县伯,另以虎贲将军的身份领北大营副将之职,他还了一礼,问道:“梁县令,这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裴将军,这是人牙子的尸体。”梁硕说道:“本县前两个月来频频有孩子丢失,大家对此事十分上心,派专人暗中保护上学放学的孩子,观察往来陌生人。而这些人牙子也许是以为风声已过,这几天不时在蓼泉镇小学出没,村民便意识到他们要抢孩子了,于是在今天清晨设下埋伏,将他们一网打尽。”
梁硕是武威郡姑臧县人,毕业于凉州大学;他当了一年多的县令,也是头一回遇到死了十多个人案件。但是在感情上,他是站在百姓这一边的,于是强作镇定、避重就轻的说道:“蓼泉镇乃是大王安置士兵的集中村镇,村民以士兵、士兵的家眷为主,成年男丁虽然多是伤残士兵,但是再伤残,那也是大王一手带出来的兵。他们虽然退役了,可依旧保持着军人特有的敏捷洞察力、应对变故的素养。他们为了防止意外,在农闲时训练镇中妇人,以备不时之需。而今天在打斗过程之中,村民们用上了配合默契的战阵之术,由于大家痛恨人牙子这类畜生,下手稍微重了一些,就把人牙子给打死了。”
裴行俨是猛将里的猛将、杀人行家里的行家,他看了看板车上面目全非的尸体,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这哪是稍微重一些?分明就是往死里打。再从一些缺少‘零件’的尸体模样来看,他们临死前还受了一番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见到梁硕手足无措,神情紧张,而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中年汉子反而十分镇定,于是拱手问道:“你以前在哪支军队,如何称呼?”
“裴将军,末将名叫奚道宜。”中年汉子报了自己的名字,又想了一会儿功夫,有些犹豫的说道:“末将也不知自己是哪支军队。末将随大王打过伊吾和沙陀人、去过大湖区,又跟大王端了步迦老儿的中军,因功受封为中朗将。大王第二次打大湖区的时候,末将随韦将军和颇超将军作战,在抵御慕容燕大军的时候,断了条胳膊。由于认识几个字,大王便让末将当了蓼泉镇镇长。”
裴行俨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这位为何这么镇定了,他简直就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幸存者,区区十多条人命在他眼中,屁都不是。
奚道宜介绍完自己,向裴行俨说道:“裴将军,末将不懂什么什么大道理,但是大王以前一直说大隋律法只保护好人、老实人,官府也不能帮歹人说话;只有那些狼狈为奸、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才包庇他们的同类,并且美其名曰‘仁义仁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而豺狼虎豹是改不了吃人的,倘若豺狼虎豹被释放出来,他们不仅不会感恩,反而胆大更大,以更狠毒的手段报复受他所害的好人。所以大王告诉我们,只要是豺狼虎豹,就应该往死里打,绝不能给它们再次伤人的机会。”
说着,他昂然看着裴行俨,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我想问裴将军,人牙子算不算是豺狼虎豹?该不该死?大王的规矩在凉州还算不算数?而你们究竟有没有资格当官?倘若你们堕落了、成了豺狼虎豹的保护者,那我去京城找大王,让大王为我们做主。”
梁硕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万万都没有想到这位安分守己、一丝不苟的镇长,竟然是大佬里的大佬。而临泽县其他退役老兵恐怕也是大王的兵。在那其中,真不知还有多少大佬。
也幸好自己清廉为民,没有想要贪污受贿、包庇罪人,否则的话,恐怕早就化成一堆黄土了。
“凉州还是以前的凉州,大王在不在都一样。”裴行俨正色向奚道宜说道:“人牙子这种畜生,你们哪怕砍了他们的一家老少。州牧府上下、军中将士也不在乎,不仅不在乎,还会拍手称快。以后要是遇到这种畜生,怎么让他们生不如死,你们尽管怎么下手。”
停顿了一下,裴行俨继续说道:“不仅大王和凉州州牧府支持你们的仗义之举,便是《开皇律》和《大业律》也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百姓与盗贼发生冲突,造成盗贼死亡,百姓无罪,官府嘉奖,且宣传其急公好义之美名;盗贼畏罪潜逃,百姓和路人可仗义出手、将之击毙,事后嘉奖、扬其美名。”
“而人牙子身为大隋子民,竟然残害大隋百姓、残害自己人,他们比突厥人、比外敌还要可恶无数倍。你们此时仗义出手、将之打杀,更值得歌颂,你们不仅不会受到惩罚,还会得到嘉奖。所以你们尽管放心。”
这样的律令,《开皇律》和《大业律》的确有,裴行俨不敢说其他大州能否依律执行,但是在凉州绝对可以。
凉州这段时间看似不作为,但是各级官府和众多士兵在百姓所不知道的地方、一直默默的努力着。而现在的沉默和“不作为”,实际上是担心人牙子狗急跳墙以后,将那些失踪孩子残忍杀害。
与此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以便军政将人犯一网打尽。
奚道宜暗自松了口气,别看他很强硬,可他能够当作中郎将,绝对不是没有脑子的人;他不仅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道理、官场里所存在的种种龌龊,而且知道很多好官及其家眷经受不住金钱、美色的诱惑,特别容易变节。
如果杨集在凉州坐镇,他是半点都不怵,但是杨集已经离开凉州将近两年的时间了,倘若凉州大官变了节,他们有的办法将将自己等人弄死干净。如今看来,一切如初。
正要开口说话之际,身在州牧府内的杨善会等人已经闻讯赶来。
杨善会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前因后果,也懒得多问了。案情十分清晰明了,又有这么多百姓专门从蓼泉镇赶来作证,几乎连审问都没有必要了。
只不过此案还涉及到后续的众多掮客,官府还要把那些掮客一网打尽,他为了避免掮客因为听到风声而逃跑,自然没有当众表明态度;与梁硕和奚道宜达成默契之后,便将此案定性为人命案,说是官府会给百姓们一个交待,让大家散去,静候州牧府审讯结果。
凉州各郡县各级官府公信力极高,深得百姓信服,而州牧府更加让人信服,围观的百姓们见到州牧府接管此案,并且承诺给大家一个交待,百姓们便陆陆续续的依言散去。
杨善会让裴行俨负责安置蓼泉百姓、接收人牙子的尸首,自己则与一道出来的李靖等人将梁硕、奚道宜和几名代表请入议事厅叙话。
他先是向梁、奚介绍了远道而来麴文泰、及其此来目的,然后解释道:“人牙子专门向士兵孩子下手的事情,我们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预防和警戒。那些畜生近来不敢动手,其实便是各级官府戒备森严、到处出动的结果。”
“之所以没有对外公布,一来是失踪的孩子十分危险,他们安全得不到丝毫保障,人牙子和掮客毫无人性;二来是人牙子和掮客背后还有人,我们要将这些幕后黑手一网打尽。一旦官府打草惊蛇,这些畜生定然把这些孩子杀人灭口、挫骨扬灰,销毁一切罪证,最终继续逍遥法外。王子如今已经悄悄的把孩子、粟特奸商送回张掖,我们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放开手脚破案。”
杨善会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奚道宜和几名蓼泉镇代表,煞是愧疚的说道:“未免人牙子和掮客警觉而逃,同时也是为了有时间审问和部署,所以还需要委屈你们几天。”
奚道宜等人想不到州牧府竟然做了这么多事、竟然令西域各国配合,也想不到孩子们被拐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庆幸不已。此时听了杨善会这么一说,奚道宜毫不犹豫的说道:“只要能够让挨千刀的贼子伏诛,长史无论让我们怎么配合都行。”
“多谢了!”杨善会行了一礼,肃然道:“事后,我们定然上报大王,嘉奖大家。”
“大王以前教诲我们的时候,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一些事哪怕明知必死,也要去做,否则会死更多人;而对付人牙子这种畜生,更是每个大隋子民、每个大隋军人应尽之责。若是做了一点点应该做的事,就要官府给予嘉奖,日后岂不是没有嘉奖就不做应做的好事了?所以嘉奖还是算了。”奚道宜摇了摇头,又说道:“长史,在人牙子和地痞流氓打探学堂四周的日子之内,我们也派人尾随了。他们基本上没有什么戒备之心,故而被我们跟到了一些据点、庄子。”
他看了梁硕一眼,继续向杨善会说道:“长史,梁县令根据我们的情报,对这些据点的主人进行了调查,肯定有了一些成果。”
梁县令是清廉为民的好官,这几个月为了帮助村民找回失踪的孩子,几乎是不眠不休、几乎是每天都在忙碌和调查,他不能将对方的心血和努力据为己有。若不然,定然导致好人寒心,而最后受害的人,还是他们老百姓。
听了这番话,杨善会等人不禁又高看了奚道宜几分。此人说话做事条理分明、顾全大局、品质高洁,此时更是把机会给了梁硕,着实是难能可贵。
他虽然缺了一条手臂,但是他比许许多多四肢健全的狗官还适合当官。此事过后,当酌情提拔,使其能够帮到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梁县令,你且说一说调查的结果。”杨善会目光看向了梁硕,微笑道。
“喏!”梁硕应了一声,说道:“长史,那些据点和庄子都很普通,其主,也是普普通通的人。只不过这些人有几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平时不事生产、好吃懒做、好赌成性,可他们始终有钱出入赌坊、青楼、酒肆。而他们出入的赌坊、青楼、酒肆,要么属于粟特人,要么属于安家、李家。从这件事来看,我们推断他们听命于粟特商人、李家、安家。”
说着,他目光扫了麴文泰一眼,续道:“下官这些资料与王子刚刚说的掮客来路,十分契合。”
杨善会点了点头,问道:“粟特商人好说,可张掖李姓、安姓的人比较多,梁县令说的李家和安家指的是哪人,能否具体一点?”
“喏!”梁硕应了一声,说道:“李家之主名叫李轨,此人是武威姑臧一方豪强,以飞将军李广后代自居,至于真实与否,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不过此人家里非常有钱,而且他很喜欢周济穷人,在当地名声很好。安家之主安兴贵也是武威姑臧一方豪强,不过他们不是汉人,而是粟特人;他的父亲安罗还是北周的石州刺史。由于两家由于都是同县大豪,所以走的很近。”
“下官也是姑臧县人,所以知道李家和安家的事迹和关系,至于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张掖,下官就不知晓了。”
杨善会管的是凉州政务,对张掖城这个大本营自然十分了解,他想了一会儿,向李靖说道:“药师,这两家在张掖做的生意主要就是赌坊、青楼、酒肆。”
“开赌坊、青楼的人家,根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李靖说道。
杨善会心领神会的笑了起来,向裴行俨说道:“裴将军,让人把李、安两家的主事通通给我‘请’来;就说他们的商税好像存在问题。”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