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许县丞相府衙之内,荀或正容坐在曹丕下首之位,一脸的肃穆。
今日朝堂之上纷乱,曹丕当然也是清楚。只不过如今曹丕虽然身为世子,但是身上并没有大汉官职,所以也进不得崇德殿。这当然也是曹操对于曹丕的一种保护,毕竟领了大汉的俸禄还是没有,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虽然说曹丕用的钱是他老爹的,属于间接性的,也不能说完全脱开干系,但是至少名头上好说一些,不至于是受到一些牵扯的束缚。
古人死得早,所以逼迫着孩子要尽快成熟。若是等到二三十岁,或是更晚一些才懂事,那么按照平均四十岁的生命线,那就即便是懂事了也没有几年活头了。
曹丕此时就尽力装出一副成人的样子来,虽然嘴角的绒毛还是多少暴露了一些他的稚嫩,可世子之位坐着,便是谁都不能轻视于他,就连荀或也都要恭敬对待,至少在表面上的礼节丝毫不差。
荀令君,曹丕缓缓的说道,尽量模彷着他老爹的语气,但是话语内还是差了点意思,今日朝堂之事,令君以为如何?
荀或沉默少许,平稳说道:行不可不孰。君子计行虑义,小人计行其利。今小人叫嚣于野,不外求其利而已。
曹丕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是,当何以应?
荀或微笑着说道:有世子稳于府衙之内,便如中流砥柱,足以。
曹丕沉默了片刻,缓缓的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荀令君了。
荀或拱手以应,为主公分忧,乃臣之责也。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事项之后,荀或告退。
这几乎是每天的一个流程。
不管怎么说,即便是曹丕是白身,但是作为曹氏集团的世子,他依旧拥有着无形的权柄,有资格去了解一些相关的信息,但是同样的,世子这二字,也不代表着他就能赢得荀或以及其他人的遵从,因为按照大汉的二元君臣的体制,荀或等人是曹操的臣子,但不是曹丕他的臣子。
曹丕看着荀或离开,捏着自己的下巴沉吟起来。
荀或说得轻巧,但是曹丕并没有觉得如此就轻松。
从世子到主公,似乎只不过是儿子到爹,但是这一段路却不好走。
兄长的死,已经成为了他眼前的覆辙,他在尽力避免重新走到那一条路上,但是未来之道茫茫,或是漆黑如墨,或是浓密大雾,即便是他努力的睁大双眼,也看不清楚五指之外的世界。
曹丕知道,关中的斐潜很棘手,同样曹丕也知道,内部的敌人同样很麻烦。
这是他兄长用生命写下的教训,血淋淋。
只是走军权之道,是行不通的。只懂得打打杀杀的人,永远成不了大器。因为战争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战争。
这个道理,或许在斐潜这样的后世人里面,在初中甚至更小的年岁的时候就会学习得到,但像是曹丕这样的人,或许要一生才能明白这个的道理。
后世伟人曾言,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战争本身就是政治性质的行动,从古以来没有不带政治性的战争,就这么看起来简单的几句话,在大汉当下,却像是秘籍一般,轻易不会对人言。
一些傻子以为战争就是杀人,杀爽了就行,但是曹丕清楚,他父亲之所以这些年来始终没有得到快速的实力增加,财政增长,甚至和关中斐潜差得越来越多,最为关键的就不是在简单的表面战争上,而是相差在政治之中。
随着曹丕的年岁增长,智力增加,曹丕越发的觉得斐潜就像是一座大山,压迫得山东喘不过气来,也压在他心头之上,呼吸都有些拥堵。
曹丕记得前些时日最后他和父亲曹操独坐厅堂之内,曹操似乎是想要交待他一些什么,可是到了最后只剩下了沉默……
是的,如果能赢,那么什么都不用说。
如果输了,同样也什么都不用说了……
斐潜离开长安,引兵西征。
这自然是最大的破绽。
可问题就在这里,难道斐潜自己不清楚么?他竟然敢带了太史慈走!他怎么敢?!
换成是曹丕,想了再想,依旧是觉得要留个大将在长安才能放心。
啥?魏延?那种山沟沟里面出来的将领,能和凶名远扬山东的太史慈相比?
所以,这真是个破绽,还是个空架子?
曹丕觉得自己手中的天葫芦,牌面似乎还不够大。曹丕也能理解他父亲曹操之前一系列的行动,就是为了搞清楚斐潜手里面究竟是捏着什么底牌。
可是今天曹操出的这一手,就让曹丕有些看不懂了。
请辞丞相?
老爹的脑子里面是进了风,还是进了水啊?
或是……
两种都进去了?
呸呸呸!
曹丕一阵乱呸,为自己心中不吉利的想法,以及向自己老爹道歉。
虽然曹丕也知道,职位这玩意并不能代表一切,比如像是董卓当年还是太师,以其薰灼权势,最终不也落得了一个死无全尸之地?可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请辞丞相之位……
曹丕之所以特意请了荀或前来,就是希望能从这个智囊口中得到一些提点,但是他没想到荀或几乎是什么都没说,这让曹丕有些恼怒,又有一些尴尬,当然更多还是无奈。因为荀或还不是他的臣子,他没有办法强行命令荀或做什么事情,甚至在有必要的时候,比如荀或有曹操的命令,还可以反过来要求曹丕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所以荀或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就什么都不做?
曹丕不由得也揉了揉脑袋,有些头疼。
门口走廊之处,踢踢踏踏的声音传来,曹植的脑袋在门边露了出来,然后就是曹冲的小脑袋在曹植下方也露了出来,两双眼珠子闪闪亮的盯着曹丕。
何事?曹丕板着个脸。
曹植立刻将脸拉下来,对着曹冲说道,我说的吧,你二哥没空陪你玩……
曹冲却没理会曹植,抬高脚跨过了门槛,到了厅堂之内,拱手而道:兄长可有心忧之事?小弟可否替兄长分忧?
呃?曹丕扬起了眉头,这……你那学的?谁教你的?
这还用旁人教?书上都有啊……曹冲朗声说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嘶……曹丕忽然觉得有些牙疼,你这么小就看易了?
闲着无聊看着玩。曹冲笑着,露出了缺牙的牙龈。
曹丕忽然觉得他是不是有一段时间活到了狗肚子里面了……
没事,你和植弟去玩吧,我要真有问题了,再去找你。曹丕不好意思问曹冲,万一曹冲真的回答上来了,那么他的颜面要往哪里搁?那样不是夸察一声掉得满地渣么,捡都捡不起来的那种。
曹冲人小,虽说聪慧,但毕竟还属天真,见曹丕如此说,也没有强求的意思,便是认真的点了点头,你要真有问题来找我,我一定帮你哦!
哦哦哦!曹丕觉得牙好疼,去玩吧,去玩吧。
曹冲点头,然后转身往回走,对着曹植说道,走吧,回去看书去!
曹植朝着曹丕拱拱手,便是牵着曹冲往回走。
曹丕看着二人远去,不仅是牙疼,头也隐隐有些作痛。
或许是曹丕感觉到了危机,亦或是收到了什么刺激,或者两者都有,曹丕决定自己一定要将事情想明白了!
于是曹丕坐在厅堂之内想啊,想啊……
然后睡着了。
等曹丕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卞夫人平静得像是水潭一般的面色。
表面平稳,水下幽深。
擦下口水。卞夫人丢过来一块绢布。
唯,唯。曹丕慌忙照着要求做。
其实汉代的习俗之中,有一点是比较苦逼的,就是中午不能午休,或者说,白天是不能睡觉的,而曹丕不管怎么说,身躯依旧还是属于长身体的青少年阶段,渴睡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整个白天都没休息,到了晚上自然就疲惫。
原本在这个时间点是曹丕要去找卞夫人请安的,结果到时间了其他人都去了,就剩曹丕没来,卞夫人于是就找了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一看曹丕在歪着打瞌睡……
曹丕知道不妙,连忙进行补救,他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表示他不是贪玩导致没精神瞌睡,而是思虑太多太辛苦了才打个盹……
卞夫人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听着,不发怒,也不大声,那么世子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世子?!这么严重么?!
曹丕察言观色的本领,几乎是点满了,所以他立刻察觉到了他母亲在平静的面容和语调之下,那隐藏的汹涌澎湃的怒火,即将喷薄而出!
娘亲大人!曹丕立刻准备灭火,低头乖巧装,孩儿有错,还请娘亲责罚!
卞夫人坐在上首,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
仆从奴婢撅着屁股,碎步而退。
半响,在厅堂之中,卞夫人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真以为,这世子二字是那么好当的?我之前才和你说过,你现在又是忘了么?
咕噜……曹丕吞了口唾沫。
曹丕头上微微冒汗。
卞夫人先前说得自然是好多,然后曹丕哪能全数都记得住?曹丕只是中人之资,或许稍微偏上一些,但是绝对没有他爹曹操的才情,也没有他弟弟的文采,曹丕更多的时候是在为赋新词,强上一层楼。
他爹曹操,在戎马一生当中,多以康慨苍凉、遒劲有力充盈诗歌之中,有一种阳刚之气,类似于浩然状态,以诗言史,以诗言事,致使诗歌蕴有治世的观念,而曹丕么,在历史上作为邺城才子之首,但是不但没有带着这些才子康慨激昂,锐意进取,反而被拐到了和他爹基本上相反的道路上,走向了婉约派,比如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虽说曹丕也开创了七言诗,但是这幽怨之情,曹操多半是写不出来的。
幸好,卞夫人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说道:从孔文举之事开始,你父亲就有意让你多独当一面……这一次甚至隐隐有让你替其理事监察朝廷之意,故而令荀令君每日前来……你既然有疑问,为什么不问?!
曹丕连忙说道:我有问!
你问什么了?卞夫人问道。
曹丕便是将之前他和荀或之间相互的问答叙述了一遍,然后可怜巴巴状望着卞夫人。
卞夫人沉吟了片刻,然后看向了曹丕,你没听明白?嗯,你没听明白。
啊?曹丕瞪眼。
卞夫人摆了摆手,微微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个,我再给你点时间。嗯,对了,既然你方才未能明白荀令君言外之意,那么植儿冲儿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一起相商?
啊?!曹丕再瞪眼,莫非……
没错,卞夫人点了点头说道,是我让他们两个来的。
停顿了片刻之后,卞夫人说道:知道是为什么?
曹丕低下头,思索了片刻,娘亲是为了我好。
卞夫人叹了口气,是啊……是为了你好……可是我怎么觉得,有时候这好……用得不是地方呢?
曹丕拜倒在地,孩儿……孩儿不孝!孩儿没能领悟母亲大人之意,孩儿有错。孩儿早该想到,冲弟所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之语,绝非偶然……如今朝野动荡,正是应该同心协力,以度难关……孩儿,孩儿……
这不是挺好么?卞夫人叹息道,为什么方才你却想不到?
曹植曹冲未必真的能够给曹丕出什么主意,但是曹丕若是让曹植曹冲也坐下来,一同面对难题,一同商议要如何举措,即便是什么都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也不能处理,但是至少是曹丕展示出了作为兄长宽厚的态度。
如果曹丕是曹操第二,满肚子都是谋略,那么自然不需要什么商议,独断专行就是。
可曹丕明显跟不上他爹的步伐……
所以展现得谦逊一些,包容一点,有问题么?难道不应该么?
曹丕深深的低下头去,孩儿知错了。
卞夫人长长叹息一声,别老说知错,知错,然后就是有错不改,下次再犯。
曹丕叩首在地,不敢多辩。
你的时间不多了……卞夫人声音幽幽,你爹都以请辞之名提点你了,你竟然还觉得可以松懈?还能睡得着?有时候我真佩服你这……你这心肝真是大啊……你爹的请辞不是真的,但是你这世子之名么……
曹丕头上的汗更多了,母亲大人……
很显然,你也猜测到了你父亲不可能是真请辞……卞夫人叹息着,这并不能成为你得意的理由,因为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得到……但是之后呢?后面呢?你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要做什么来配合你父亲?你什么都没能想出来,还能睡得着?睡得口水都能流出来?哈!
曹丕几乎都要将脑袋贴到地面上,脸皮涨得通红。
这就是曹丕的问题。
他能解析问题,但是往往只是前进一步就停下来了。因为这个时候他需要看一看某个人的脸色,来确定他这一步是不是正确,然后是不是要继续往下走一步,或是往哪个方向上走,而一旦没有了提供这个脸色的人,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也没有了方向。
卞夫人也很无奈,因为曹丕当下会这样,也是当年她的影响,当年曹操内室后堂的问题所造成的,虽然现在她已经很努力的在调整了,但是多少年习惯下来,哪能说改就能改了?
起来罢。卞夫人没有骂曹丕,你好好想想,你父亲为什么要让荀令君每日前来?还是你觉得你父亲做事情,就只会考虑一个方面?还有,荀令君为什么说那句话,你不会觉得耳熟么?哈……对了,若是你能留下植儿和冲儿,说不得你就会得到提点……毕竟他们两个读书比你强……
书?曹丕一愣,然后脑筋快速转动起来,母亲大人是说……吕氏春秋,慎行论?!
你现在才想得到?卞夫人摇头,然后又说道,也罢,总比想都想不出来的好一点……既然如此,你能明白荀令君的意思了么?或者说,谁是费无极?还有,谁又是伍子胥?
曹丕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里面牵扯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曹丕的脑瓜子一时嗡嗡的,纷乱的各种头绪左边一个右边一根,似乎都沾一点边,又似乎没有多少关联,就在曹丕皱眉苦思的时候,外面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
院外有人传报,世子,有紧急军情!
曹丕和卞夫人对视一眼。
卞夫人示意,然后起身绕往屏风之后,曹丕走到了正坐上首位置,坐下,沉声说道:传!
启禀世子!不多时,传令兵奔到堂下,半拜于地,急声而道,城外有乱!有暴民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