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疾!”党怀英远远就望见了辛弃疾,向他挥手,果真他二人是心意相通,只留了几句诗,他便知要来这城楼寻他。
“世杰兄,今日我们是要登这魁星楼?”党怀英在城楼下等他,辛弃疾不禁笑得像孩子。可他原本就还是个少年,为了能跟党怀英比肩,让自己生生成为一个超越心性的老练之人。
“彼时太白与子美一同步石门、登尧祠、访范十、游甑山,最后登上兖州城楼。如今我俩倒是效仿二位先贤!”党怀英理了理衣裙,辛弃疾一眼便瞧见了党怀英腰间的玉佩,手也不自觉地理了理自己腰间的束带。
“来,世杰兄!”辛弃疾伸出右手。
党怀英抬眼,一笑,也伸出自己的手。没想到这魁星楼看起来没那巍峨雄壮,真登上来还是要花费一番体力。
“终于登顶了!”辛弃疾把剑放在城楼台上,张天双臂,“怪不得诗圣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水。这般景致不登顶何以有缘见得!”
辛党二人并肩站在魁星楼最高层,放眼望去,快入夏,城下是一片连绵的绿野柳荫,涡河如线,曲折蜿蜒地流向远方。
此情此景,惹得党怀英意气风发,大声道:“江山美景,如画似卷,无异于往日。然则人民离乱,疲于奔命,这正是我辈为朝廷效力,纾解百姓苦难之时呀!”
“嗯!”辛弃疾十分赞同,大力点点头,说道:“世杰兄所言极是,我们应该起而抗金,驱逐鞑虏,复我河山,为赵官家分忧!”
党怀英大惊,左右环顾,生怕有人在侧听去了这些话。“阿疾,如今大金鼎定天下,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千万不可再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辛弃疾默然,他悄悄地抬起眼角,细细地打量着党怀英的脸庞,往日眼中的热切在一点一丝地消散,继而添了些许不解,还有怅然。这是他所熟识与期望的那位兄长吗?是那位要澄清宇内,心系天下的书生吗?或许原本这只是他自己捏造的一个内心期许的形象?或许世杰兄并没有变,他原本就是和那些师兄弟一样,热切于世俗的功名利禄?
党怀英似乎看出了辛弃疾眼中的那不解与不屑,有点急切地解释道:“阿疾,我并非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屈从于金主,而是为了天下百姓才出仕。要知道当今朝廷虽是异族人所建立,但也仰慕趋同汉化,重用儒生。这也正是我辈读书人出山为仕的好时机呀!”
“难道你看不见金人对中原百姓的欺凌侵夺吗?”辛弃疾双手握拳,脖间的血管有些微微膨胀。“金人强令我华夏百姓辫发胡服,以胡变夏,衣裳不合女真式样被杀者数以千万计。言语文章中稍有微词,则以“乱言”罪处以极刑。我大宋立国二百年来,以言获罪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坡老的乌台诗案。坡老也不曾因之而被杀。如若我等自掩耳目,骗己歁人,假装看不到这文明与野蛮之间截然的差别,而去卖身投靠金虏,岂不是全无士人气节?”
党怀英默默地站着,沉吟道:“国朝前期确实有很多欺凌百姓、横行霸道的人与事,然熙宗即位前受学于汉人文士韩昉,能用汉文作词赋诗,喜爱儒服雅歌。即位后,尤勤于汉文典籍的学习,且对女真旧制进行大大刀阔斧的改革。废除勃极烈制度,改成大宋的汉官制度,设三师三省。天眷元年,正式颁行皇统新律,共千余条,皆效仿大宋。如今朝廷汉化日益深厚,重用儒生,这不正是我们发声的好时机吗?”
辛弃疾无语,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远方,半晌后,才幽幽说道:“强盗入侵我家,毁宅灭口,掠夺财物,尔后鸠占鹊巢,披上伪善的皮囊,妄称家族正统,奴人身役心性?金人与之相较,何异?”
未等党怀英开口,辛弃疾又道:“罢了,世杰兄。人各有志,如今你我二人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今日你能同我道出这番话,至少还是把我当作知心好友。来日方长,足够令你看清楚我所讲所为是否才是这天下正道!”
党怀英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他!似乎已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打转,崇拜自己的那个小孩子了!又或是,他一直都是如此血性刚烈、颇有见地的男儿郎!
辛弃疾拿起剑,抬手拂袖,离开城楼台,党怀英也跟在后面。登楼时的谈笑风生变成了下楼的默然无语,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彼此心照不宣,不作声响。
辛绩正在书边的柳湖边,百无聊赖地扔着石子,一抬头便瞧见辛弃疾同党怀英前后向这边走来。“六哥,党兄!”辛绩扔掉石子,挥了挥手。
“魁星楼上,景致可好!”辛绩折了一枝柳条,像舞剑般扫来扫去。
“风景如画,你没登楼损失颇大!”党怀英回道。
辛绩觉得有些稀奇,平日里,他与党怀英可是甚少主动搭腔的。今日却是他先来打招呼。
“江山如故,却是人心不再!”辛弃疾闷闷地冒出一句话,党怀英也没吭声,辛绩更不知如何接话。
“这亳州可是神医华佗故里,药膳颇为丰富,咱们去逛逛吧?”辛绩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提议去亳州街市游玩。
“纵使华佗再世又怎样?”辛弃疾扬起剑,削断了辛绩手中的柳条,“能医百病却无法治人心!当世读书人的气节早已消磨殆尽,不知神医能否妙手回春,医治这等杂症,使之风骨犹存?”
“世道变迁,朝代更替,这是大势所趋,更是规律。顺应时势方是良策,阿疾为何不懂?”党怀英自是知道辛弃疾这番话是有意讲与他听。
“不是不懂,是有人早已没有了气节,忘记了骨血!”辛弃疾转过身,那张原本少年气的脸庞,蓦地升起了一丝戾气。“是在贼人的屋檐下蹲久了吗?不知该如何站起来?还是把贼人当作恩人?”
“你真是口无遮拦!”党怀英气得血涌上头,“你以为这是哪?三十年前的汴京?你生来就在淮水北面的齐州!不是临安!”
“好了好了!”辛绩看着二人火气如此之大,竟在柳湖书院内吵了起来,赶忙劝住。“见解不同,互相争论乃是常有之事!你们争论归争论,万不可伤了和气。”然后抚了抚辛弃疾的后背,“六哥,党兄就快回泰安了,住后见面不容易,好生道别不行吗?”
辛弃疾捋了捋自己的情绪,看向党怀英,没有说话,戾气渐渐消散了,看得出脸颊仍是气鼓鼓的,他朝党怀英点了点头。气氛微微缓和了一些,党怀英也憨憨地一笑。随后,三人离开柳湖书院,慢慢地也走到了街市上。
“世杰兄,今日我不再辩解,但我并不认同你的观念!”辛弃疾说道。
“阿疾,连一棵树都会横生些许枝节,更别说见解和理念。或许待你再年长一些,你便能明白我说的话。”党怀英心想,多多开导阿疾,或许他能理解自己。
“仕金或是恢复失地,这是立场不同。”辛弃疾说道,“岂非一般观念相悖。”
“诶!你二人还真是自诩不凡呢,说得就如你们作出的抉择能改变历史发展似的!”辛绩忍不住有些想笑,“这茫茫宇内,我等就如那蝼蚁浮尘般渺小,能有多大能耐去把控时局?”
“蚍蜉尚能撼树,是否把控犹未可知?”辛弃疾对辛绩的说法也不以为意。
“那韩愈也说了,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辛绩揽住辛弃疾的肩膀,往自己身边紧了紧,说道:“六哥,改日我去找个好地,你俩舌战一番,看谁辩得过辩!”
魁星楼上,是辛弃疾与党怀英的第一次正面剖心的争执,虽是不了了之,但双方已是在心中埋下对立之意,表面的风平浪静在掩饰着内心的焦灼不安。二人的命运立场是对立还是并肩,今日之事已显露端倪。
次日一早,辛弃疾同辛绩一起,把党怀英送上了回泰安的马车。昨日争执之事没个结果,辛弃疾的表情也有些不自在。“党兄,一路小心!”辛绩向党怀英道别,用手拐了拐辛弃疾的左侧身,只见辛弃疾一脸别扭地拱手,“世杰兄,保重!”
“阿疾,你去开封也要多加小心!”党怀英上了马车,颇为不舍地道别:“若回齐州,便提前修书于我!”辛弃疾没有再接话,只是点点头。
马车见贤慢慢地驶向远方,辛弃疾也转过身。“六哥,你可知新科状元是何人?”辛绩炫耀似地问道。
“此事我并不关心!”辛弃疾是连会试都未参加的人,怎会去打探这些事情。
“六哥可还记得那日来燕和楼的书画直长郑子聃。”辛绩缓缓说道,“不,如今该称侍御史!”
“是他!”辛弃疾回想一下,那日确是有人来了燕和楼探访他们这些参加科考之人。“看不出你收消息倒挺快的。”
“你有所不知,新科状元的故事传得那是神乎其神呢!”辛绩摹着那些讲述者的口气,为辛弃疾还原一场郑子聃的夺魁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