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宫里的乳娘懂规矩、知分寸,用起来显然更放心。而宫外的乳娘没见过世面,也不够讲究,再如何耳提面命,也总有不周全之处。偏生赵良娣不让微浓过问,微浓便也尊重了她的意愿,将小王孙全权交给乳娘们照顾。
其中有个乳娘奶量很足,嘴巴又甜,最得赵良娣喜爱。有一天,这乳娘无意中见到了祥瑞——楚璃送给微浓的那只熊。
祥瑞那时已经在云台宫养了一年多,体格渐渐变大,站起来已和微浓一样高了,笼屋也换过好几次。祥瑞通灵,会认人,对着微浓和楚环,从来都是乖巧听话,给什么吃什么。
乳娘很喜欢祥瑞,便去逗了它几回,可祥瑞好像并不喜欢这个乳娘,每次见她都是蔫蔫的。有一次乳娘又去逗他,它不知怎地突然暴躁起来,隔着笼子伸出爪子狠狠挠了乳娘一下。
乳娘自然恼怒,但知道祥瑞是太子妃的宠物,也没敢声张,手背上随意敷了点药,又抱着小王孙喂奶去了。可是,也不知乳娘从祥瑞身上沾了什么,当日小王孙喝奶之后病症频出,一夜之间便夭折了。赵良娣因此伤心欲绝乃至疯癫,祥瑞也因此被楚王下令虐杀。
原本微浓以为此事是桩意外,可没过多久,牢狱之中即将问斩的乳娘,一夜之间暴毙而亡。仵作验尸后声称,乳娘一直在服用药物克制体内一种慢性毒素,如今是进了狱中突然停药,才会导致毒发身亡。
小王孙的死,立刻从意外变成了毒杀。楚王震怒之下勒令彻查,这一查,竟牵扯出了云台宫另外一位良娣——陈良娣。
这是微浓头一次见到后宫中的争风吃醋,也是头一次领教到脂粉手段。在此之前她从不曾想过,原来后宫中的风云丝毫不比前朝逊色,女人下起手来竟比男人更要狠毒百倍!
真相就此水落石出,陈良娣自然是被赐死。微浓本以为是该风平浪静了,岂料宫里又开始流传太子妃“主刑克”的流言,一味将云台宫里的是是非非都算在她头上。
楚王轻信流言,一再怪罪微浓失职,还说她是刑克楚璃,才会导致后宫失和妒杀。微浓觉得很委屈,三番五次想要对楚璃解释,可那时楚璃忽然变得很忙,她几乎见不到他的面,更别提找机会与他详谈了。
微浓以为他是愤怒了失望了,不会再理她了。后来她才晓得,那时燕楚已经开始交恶,燕国正蓄意挑起战争,楚璃根本无暇顾及家事。
真是可悲,堂堂的一国太子,儿子没了,侧妃死的死疯的疯,他竟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护住了她的周全。
这一年的腊月十七,她在楚王宫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许是苍天预料到了这一日即将有事发生,一大早便风声呼啸,天色暗沉,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及至晚间,竟破天荒地下起了大雨,与天府城素来的暖冬高阳十分不符。微浓见天气不好,本欲早早歇下,寝殿的门却忽然被人从外头推开,是楚璃湿淋淋地站在门外。
微浓已经很久没见过楚璃了,平日这个时辰,他都是伴随圣驾处理政务,鲜少回来。微浓见他表情肃然,身上又淋了雨,便连忙将他拽进来,打算服侍他更衣。
可楚璃一手拖住了她,语速极快:“你收拾几件随身衣物,今晚离宫。”
“离宫?”微浓摸不着头脑,感到很是意外。
楚璃神色分外凝重:“燕国正式对楚国开战了,聂星痕一月之内已攻下三座城池。你若再不走,我怕父王会……对你不利。”
“一月之内攻下三座城池?”微浓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也太快了吧?怎么可能?”
“更厉害的是,聂星痕将所有报信之人半路截杀,导致父王今日才得到消息。”楚璃沉痛地说出了事实。
微浓心头一震,直觉上无法相信。要将所有送信之人半路截杀……这是多么残忍的手段,又要杀害多少无辜之人?否则,聂星痕是如何找出所有报信人的?
微浓越想越觉得心惊,还没等她冷静下来,楚璃又叹了口气,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楚燕边关原有五万大军戍守,一月之内竟是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无一人生还!微浓更加不敢相信了,或者说,是不愿相信。在她心中,楚璃是无往而不利的,聂星痕根本无法与他抗衡,又怎么会悄无声息地绕过他,攻下三城?聂星痕……真得如此残忍?她曾经寄托全副爱恋的男子,怎么变得如此冷血!
“会不会是误传?这也太难以置信了!三座城池被破,数万兵马覆没,即便军报被拦截,也不可能拖延一个月!”微浓尚且抱着一丝侥幸。
楚璃闻言沉默须臾,嗓音里突然多了一丝喑哑、一丝哽咽:“他屠城了,老弱妇孺,无一逃脱。”
此时此刻,楚太子璃早已没了往日的从容与风度,他那双寒潭星眸之中是猩红、是沉痛、是愤怒、也是自责:“燕国的战术太过卑劣,朝堂上不停牵制楚国,父王一直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哪知他们是在混淆视线,背地里早已开始行动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微浓一时难以消化,唯有呆立当场。楚璃却已从悲痛之中恢复过来,匆匆推她一把:“快去收拾,今夜你必须离开!”
“我离开了,你怎么办?”微浓立刻醒悟到这一点:“我是说,你父王会怎么看你?”
“无须担心,我自有办法。”楚璃见她流露出自责之色,便有意安慰道:“你是无辜的,两国交战不该由你承担这个责任。”
“可是……我想留下来帮你。”微浓轻声地道,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你离开,让我没有后顾之忧,这就是帮我了。你留下,我还得顾虑你的安危。”楚璃的手指流连在她脸颊之上,语气却很决绝:“明白了吗?”
“明白了。”事到如今,微浓早已慌得六神无主,形势也不容许她再犹豫半分。她只得听从楚璃的安排,匆匆跑去收拾行囊。
楚璃也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一边看着她收拾,一边急切说道:“宫外有处宅子,是从前冀先生的住处。宅子里有条密道,你危急之时便藏身进去。我已差人去找冀先生了,燕楚交战这么大的事,他一旦得到消息,必会赶回来救你。”
“微浓,你听着,”楚璃说着又抓住她一条手臂,无比慎重地叮嘱,“那条密道,只有你、我、冀先生和陈功折知晓,千万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初一和元宵!”
陈功折是楚璃的贴身侍卫,在云台宫当差超过二十年,微浓自然认得他。
“都记住了吗?”楚璃特意重重捏了她一下,以示强调。
微浓连忙点头:“我记住了!”
“今夜下雨,宫里容易放松戒备。你子时离宫,在冀先生回来之前,陈功折会一直保护你。”楚璃的手劲越发大了,像是在竭力抓住即将流失的珍宝:“出宫之后照顾好自己,我们短期之内不能再见面了。”
若说今晚什么时刻最令微浓感到心慌恐惧,那便是这一刻,楚璃的语气像是在与她诀别。
“短期不见面……是多久?”她迫切地询问。
楚璃沉吟一瞬:“在燕楚停战之前,我不可能去见你。父王一定会盯着我,我去见你,就是害你。”
微浓心里虽不舍,但也明白楚璃的意思,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哽咽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等你去接我。”
楚璃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略带歉意地道:“还有,今夜只有你独自离宫,初一和元宵……要晚几天。”
微浓大感意外,继而更觉担忧:“那她们……”
“抱歉,我还得顾虑父王的心情。”楚璃蹙着眉峰,解释道:“而且你们四人同时离开,动静太大,我不好办,陈功折行动也不方便。”
微浓能理解楚璃的难处,但她也真得舍不下初一和元宵两姐妹,便下意识地回道:“那我不走了。”
“胡闹!”楚璃霎时沉下脸色斥责她:“你当这是儿戏吗?”
微浓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自私,看着她们替我去死。”
“她们不会死,我答应你。”楚璃颇有些为难之色,但还是郑重地给出了承诺:“我会尽最大努力保住她们,等过几日父王消了气,我就送她们出宫。”
“真的?”
“嗯,真的。”
“好,我信你。”微浓眼泪又将流出来了,她使劲吸了吸鼻子,许多想要诉说的话语却都哽咽在了喉头,无语凝噎。
楚璃也没再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右肩,像是抚慰,又像是无声承诺。
外头风声鹤唳,雨越下越大,掠紧了两人的心,令他们无暇再互诉衷肠。微浓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只好慌乱地继续收拾行装,却又不知自己能收拾些什么。
楚璃则换了件衣裳,又去安排她离宫之事。两人各自忙碌起来,再也不曾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