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甫毕,黑衣男子作势要从屏风后的窗户里跳出去。
“等等!解药!”微浓急切喊道,生怕他就此一走了之。
黑衣男子顿了顿身形,像是刚刚想起来此事:“哦,解药啊!”他自怀中摸索出一个油纸包,从中拈出一粒小药丸,递给微浓:“拿去吧。”
微浓接过,狐疑地看向他:“你不会再害我一次吧?”
“再害你一次,楚太子能放过我吗?”黑衣男子戏谑一笑。
微浓颇为尴尬,想了想,没敢直接服用,捏在手里道:“晚一天服用也不碍事吧?”
黑衣男子闻言,目中笑意一闪而过,道:“唔,不碍事。不过你还是尽早服用为妙,这药会使人七孔流血、肠穿肚烂而亡,死相难看至极,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微浓朝他翻了个白眼,正待回击他一句,耳畔却听“唰”地一声响,是他将一直戴在脸上的银光面具扔了下来,正正落在她怀里。
这两日间,面具已成为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一道底线,他不想露面,她更怕看到他的真容。戴上面具,他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彼此都没有后顾之忧。因此,他突然取下面具扔给她,令她感到紧张万分。
微浓低头看着怀里银光闪闪的面具,猛然转身背对他去,亟亟问道:“你做什么?”
“送给你留个纪念。”他在她背后闲闲扔下一句话。
微浓没吭,捏着那片面具道:“你快走吧!后会无期!”
她背对着黑衣男子,便没瞧见他面容之上一闪而过的作弄笑意,更没瞧见他即将夺窗而去之时身形一滞,回头看她:“我又改变主意了。”
“什……什么?”微浓一手捏着药丸,一手捏着他的面具,生怕又出什么变故。
岂料黑衣男子竟然解下了腰间的惊鸿剑,轻轻搁到窗台上,笑道:“替我将惊鸿剑还给楚太子,这单生意我不做了。”
“不做了?那你怎么和金主交代?”微浓极力忍住转身之意,仍旧背对他问道。
“不怎么交代,就说没得手。”
“那你岂不是白来一趟?”
“岂会是白来?见识了楚太子的风采与手段,还认识了你这个太子妃,简直不虚此行啊!”黑衣男子说着已是低笑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她聘婷的背影,留下一声“走了”,便飞身跃出窗外。
微浓等了半晌,直至身后再也没了任何动静,她才徐徐转身,可依旧不敢抬头去看,垂眸唤道:“喂喂,盗贼,你走了没啊?”
直至确认无人回应,她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眸。眼前是空荡一片,傍晚的风合着次第点亮的灯火,从敞开的窗户外面透进来。纱帘飘忽轻舞,那陌生的气味瞬息散去,独剩惊鸿剑静静地靠在窗台之上,提醒着她所发生的一切。
终于结束了!这突然而至的一场“横祸”!微浓看着手中的药丸,左思右想,始终不敢服用。再看那柄遗留下的惊鸿软剑,到底还是一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去向楚璃负荆请罪!
既已下了决心,微浓便再也坐不住了。毓秀宫没有合适的锦盒存放惊鸿剑,她便命人找了一匹丝绸,仔细将惊鸿剑裹好,再带上那粒解毒药丸,匆匆去了云台宫。
彼时楚璃正在用晚膳,微浓便没让宫人通传,在外头等了片刻。待到楚璃从膳厅里出来,她才将他拦下:“殿下,青城特意前来负荆请罪。”
楚璃目光清淡地落在她面上,而后看了一眼她怀中的东西,才含笑问道:“公主来云台宫,怎么没差人说一声?”
话虽如此,可他那表情分明是早就预料到的,对于她的前来,他并无丝毫意外之色。
微浓看了看身后的初一,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宫婢太监,欲言又止地问:“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璃仍旧浅笑,沉静颔首:“夜游御花园,不知公主可有兴致?”
夜游御花园?微浓觉得更加摸不透楚璃的心思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来找他负荆请罪的,不去书房不去偏殿,去什么御花园啊?
可她的确是有些憷他,尤其她做错了事,心虚得很,于是便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楚璃又看了一眼她怀中之物,不紧不慢地命道:“霁月,将公主送的礼物放入书房。”
“是。”霁月对微浓嫣然一笑,接过她怀中那柄用丝绸裹着的惊鸿剑,款款告退。
微浓便与楚璃一并往御花园走去,前头一名太监提灯,后头远远跟着一众宫人,两人信步而行,她不知楚璃作何感想,总之她自己是又拘束又忐忑。
十月底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却不觉得寒冷,空气中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却都抵不过身旁这人浅淡的桂香。夜色斑驳,月影缭绕,在宫道上投射出他们的影子,若即、若离。
微浓有些紧张,悄悄瞥了楚璃一眼,又一眼。玉冠乌发,白衣飒飒,他清俊出尘的面容之上浅笑流动,却令人难以捉摸心中的真实想法。
微浓咬了咬牙,决定直接开口请罪,可还是被楚璃先一步起了话题:“公主的臂伤如何了?”
“不碍事了。”微浓下意识地抚上左臂,回道:“您赠的秘药真是奇效。”
“这药主生肌、祛疤,用一段时间药效更好。”楚璃淡淡说道,侧首看她:“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被瓷片划到了。”
微浓点了点头。她这臂伤的由来,对外都说是不慎跌跤带摔了茶盏,左臂磕在了碎瓷片上……这理由自然骗不过楚璃,故而她觉得,他是话中有话,似在提醒她什么。
“以后不会再大意了,这样的教训,吃一次就够了。”她低声回道。
楚璃轻“嗯”一声,仍旧浅笑:“其实公主做得很好,很有胆色。若是往后再遇上这种事,我希望公主还能如此镇定处之,凡事以安危为上。至于其它的,都不重要。”
听闻此言,微浓脚步一顿,鼻尖蓦地酸涩起来。在异国他乡听到这句话,尤其是出自这个仅有三面之缘的未婚夫口中,对方还是一国太子,这种种都令她感到一股暖意。
微浓略略垂下头:“幸而没让您有所损失……青城也不敢居功,东西是他自己留下的,说是此行足矣。”
“那也是公主分寸得当,才令他知难而退。”楚璃笑言。
“不不不,”微浓岂敢受下这夸奖,“明明是殿下您算无遗策。”
“哦?我有做什么吗?”楚璃脚步不停,笑意更深。只那一个双手背负的挺拔身姿,却像是揽尽了万丈红尘里的所有风华,飘渺绝尘。他的笑意宁谧而温润,似能安抚人心;他的眸光浅净而透澈,似能洞穿一切!
她像是受到了他目光的鼓舞,终于将那点残留的担忧说出了口:“殿下,您能让御医看看这药吗?”她说着已从袖中取出一方丝绢锦帕,将包裹着的药丸递了给他。
楚璃在月色下认真端详须臾,又置于鼻间闻了闻,蹙眉问道:“这是他给你的解药?”
“您怎么知道?”微浓讶然,转念又想,楚璃的心思既然如此剔透,能猜到黑衣男子的手段也不稀奇。
“这药……能解毒吗?”微浓有些忐忑地问。
“不能。这是活血化瘀的丹参丸,并无解毒之效。”楚璃话语凝重。
微浓心头一紧,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也不知是愤恨还是害怕,恼了半晌,憋出几个字来:“他……他……真是卑鄙!”
“是卑鄙。”楚璃叹了口气:“他竟然骗你这是解药。”
“那……那怎么办啊!”微浓有些急了:“不是‘子夜无戈,南宫就势’吗?他应该还没离开吧?不行!我得去找他拿解药!”
“不必去了,他不会给你的。”楚璃打量手中药丸:“他根本拿不出解药。”
“啊?”微浓闻言更加心凉,凄楚之色渐渐浮现。
楚璃看她这副模样,终于再次浅笑,将绢帕递还给她:“我猜你根本没有中毒,他自然也不会配置什么解药了,应该是作弄你的。”
微浓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楚璃:“你是说,我这两天是被他骗了?我被他耍得团团转?”
楚璃保持缄默。
“那你方才也是在作弄我?”微浓更加难以置信。
楚璃但笑不语。
微浓想要哀嚎一声,又碍于诸多宫人在场,只得忍了下来,颇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我真想砍他两刀解气!”
“他若真给你下了毒,今晚就不止挨两刀了。”楚璃淡淡接道,一语而毕,住口不言。
很久以后,久到微浓与楚璃已经很熟识了,她才听他提起那黑衣男子的下场。原来当晚他准备了两套计划:倘若黑衣男子真的带走了惊鸿剑,他便会布下天罗地网,在南宫门将其截杀;但黑衣男子留下了惊鸿剑,又没有给她下毒,他才决定撤掉埋伏,放对方一马。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在那个微风沉醉的夜晚,她对事态发展是一无所知的。她只记得他们两人在夜色中漫步;只记得四周有草木清香萦绕;只记得他双手负在身后,走得很慢,像是在刻意迁就她。
只记得这件事就像一纸书页,被他轻描淡写地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