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的档口,四、五个盔歪甲斜的皇协军士兵各自挎着一支晋造三八式步枪,拖沓着脚步撞进了离三岔湾炮楼十五里的梅子庄。也都不等老早就迎候在庄子前边路口的许罗锅赔着笑脸上来搭话,走在最前边的一名皇协军士兵已经吊着嗓门吆喝起来:“新烙的白面硬馍、烫热的梅子酒管够,桌子上还得有四凉四热八个碟儿!敢少了一样,老子叫你们梅子庄里一窝土包子立马开眼,好好见识见识老子薛三炮的绝活儿!”
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因为常年辛劳而累弯了脊背的许罗锅没口子地朝着横眉立目的薛三炮招呼起来:“薛三爷大驾来了咱梅子庄,咱梅子庄哪儿还能不懂规矩?也是薛三爷来得刚巧,这头锅白面硬馍刚端上桌子呐!还有那烫热的梅子酒,也都是五年陈的好货色。薛三爷是行家,自然用不着我许罗锅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酒一入口,要有丁点儿不合薛三爷的意思,我许罗锅立马就给薛三爷爬一个解闷?”
或许是因为许罗锅对自己那副恭敬的模样颇合胃口,薛三炮总算是微微点了点头:“还有那四凉四热八个碟儿......”
“不敢糊弄薛三爷,给您和您收下弟兄备着的都是硬菜!”
“歇宿的房子呐?”
“也都给薛三爷收拾得了,村里维持会的屋子,四明八畅、屋顶见瓦的好房子!下晌就叫人把炕烧上了,被窝铺盖也都是新的,管保住着暖和舒坦!”
伸手在不断点头哈腰的许罗锅肩头一拍,生了一张刀条脸、浑身上下都见不着四两肉的薛三炮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模样:“行!许罗锅子,还算你是个做过几天小买卖、有几分狗见识的主儿!前头带路吧......薛爷今儿可算是累舒坦了......”
殷勤地在前方领路,许罗锅倒也没忘了继续与薛三炮打着招呼:“薛三爷这趟能来咱们梅子庄,可算是咱们梅子庄的福分呐!这清乐、宫南两县的地面上,谁不知道薛三爷这抬手三枪的本事?能有薛三爷护着咱们梅子庄的乡亲,今天晚上咱们庄子里的乡亲,总算是能睡个囫囵觉咯......”
像是叫许罗锅几句话触动了心事,薛三炮顿时冷哼一声,将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晋造三八式步枪扔给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名皇协军士兵:“不说这事还好,说了老子倒是一肚子火气!都是犁头村里万老二家那嘴上没毛的傻亲戚多嘴,闹得老子们好好的三岔湾炮楼不能待着,反倒是要扎进你们这村里来充门神驱邪!”
侧身朝着薛三炮连连拱手,许罗锅赔着笑脸应道:“那是那是,薛三爷您辛苦,各位老总也都辛苦了!只是最近这八路闹得实在是太凶,加上又全都是外路人,下手都没一点轻重!真要是叫八路在这大冷天的抢了咱庄子里的粮食,咱梅子庄上下二百口子人,那就得......”
眼睛一瞪,薛三炮横眉立目地朝许罗锅喝道:“许罗锅,你他娘的少给老子来这一套!别人不知道,我薛三炮还能不明白?要没个本乡本土的人给八路捎信、引路,那些个外路来的八路,怕是早就叫日本人给剿了!许罗锅,老子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梅子庄里的人,可别跟老子动歪心眼!?”
朝着薛三炮连连摆手,许罗锅很是惶恐地连声叫道:“不敢不敢!哪儿敢在薛三爷面前耍弄心眼......”
一把抓住了许罗锅的肩膊,薛三炮冷笑着朝许罗锅叫道:“甭管你敢不敢,一会儿你就给三爷我寸步不离的伺候着!要想脚底抹油,那你可也得快得过我这抬手三枪的枪子儿!”
连连打躬作揖,许罗锅脸上全都是一副惊惧的神色:“不走不走,就在三爷身边伺候着!三爷,前面就是维持会的屋子,您请.....几位老总辛苦了,快请啊......”
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大门洞开的屋子里,薛三炮抬腿便坐到了烧得滚热的炕上,却是伸手接过了一名皇协军士兵递过来的晋造三八式步枪,当着许罗锅的面儿拉动枪栓、推弹上膛:“许罗锅子,你可千万放明白些!”
哆哆嗦嗦地答应着,许罗锅抬手指了指摆在了炕桌上的白面硬馍和烫热的梅子酒:“明白明白!三爷,各位老总,还请先用些酒饭,我这就上偏房把那几个硬菜给端来——三爷您明眼瞧着,我不出大门一步!”
冷哼半声,薛三炮顺手将上膛的晋造三八式步枪摆在了自己膝盖上,这才伸手捏起了桌上摆放的酒盅,一口喝干了杯中烫热的梅子酒:“赶紧的,三爷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倒退着走出了正屋,许罗锅情不自禁地挥动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才转身朝着半开着房门的偏房走去。才刚跨过了偏房的门槛,许罗锅已然忙不迭地回手掩上了偏房的房门,这才朝着蹲在偏房灶下烧火的莫天留低声叫道:“来了五个!打头的是跟在白癞子身边多年的薛三炮!”
随手朝灶膛里添了两根硬柴,满脸都抹上了一层灶膛灰遮掩面目的莫天留猛地抬起了头:“薛三炮?”
凑到了灶台前,许罗锅很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没错!当年白癞子的绺子祸害清乐、宫南两县地面的时候,手底下最狠毒的几个贴身跟班儿里头,薛三炮坐的可是三当家的交椅。咱们且不说别的,这薛三炮抬手三枪的本事,当年我可是亲眼见过,真不含糊!天留.......眼下梅子庄里待着的八路,可就只有你和棒槌俩人呐!一会儿天黑了,你赶紧回去给栗队长报信去吧?看看栗队长能给咱拿个啥主意?”
抽着鼻子闻了闻锅里炖着的荤菜冒出来的油香,莫天留笑嘻嘻地朝着许罗锅呲出了一口白牙:“咱大当家的不早就定了主意么?既然鬼子上了当、把二鬼子派到了各个村子里,那咱们就瞅人下菜碟——只是穿了身黄狗皮混饭吃的、没造过太大孽的,咱们拿下之后好生开导开导,叫他们也能在心里向着乡亲们,有啥事儿也能提前给咱们通风报信。要是手里有血债的铁杆汉奸,那咱们就......”
看着莫天留伸手比划了个下刀子的手势,许罗锅赶忙低声应道:“这薛三炮手里可是有人命债的!哪怕就不算是他混绺子、当土匪时候干的那些缺德事儿,他也帮着鬼子祸害了不少乡亲!咱们梅子庄上田土不多,也就仗着庄子后边那一大片梅子树林酿酒换钱、好歹糊弄一张嘴。可就为了要抢咱们庄子上留着做酒引子的几缸梅子酒,这薛三炮抬手三枪,愣是把咱庄上酿酒的老把式给打死了......”
伸手揭开锅盖,莫天留瞧了瞧锅里炖着的荤菜,狠狠朝着锅炉吐了口唾沫:“那就更得办了这王八蛋了!”
“可就凭着你跟棒槌俩人?天留,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三言两语的就诓得鬼子把二鬼子拆开了朝各村塞,正好给咱们八路军送上下饭菜!棒槌也是打小跟你一起长大,那把子力气......三五条大汉都近不得他的身子......”
“这不结了么?有我跟棒槌俩人下手,您这儿还有啥不放心的?”
“这猛虎还怕狼多不是?!二鬼子有五个,还有薛三炮这么个耍枪的好手!就凭着你们俩.......”
慢条斯理地从灶台后站起了身子,莫天留嬉笑着朝满脸焦急神色的许罗锅摆了摆手:“老许叔,这您可就甭担心了!光是这五个二鬼子,我和棒槌收拾下来,也不过就是能得着五条晋造二十响步枪,捎带上点儿晋造货的手榴弹,压根也都显不出能耐!”
“收拾五个二鬼子还不够?你还想要干啥?”
“老许叔,我也不瞒你——我瞧上的是三岔湾炮楼里那些鬼子使唤的好玩意!反正旁的事儿您也甭管,只管糊弄着这几个二鬼子吃喝就行!我再给您吃个定心丸儿,棒槌早就出村去寻大当家的去了,今儿晚上,咱们肯定能唱一出热闹好戏!”
只一听沙邦淬已经出村去寻栗子群,许罗锅顿时松了口气:“能有栗队长带人来梅子庄,我可也就能放心了!天留,暂且委屈你待在偏房灶间里别露脸,等栗队长带人来了,咱们再......”
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莫天留抬手揭开了锅盖,将那油纸包里包着的一些黑漆漆的粉末洒到了锅里炖着的荤菜上,再抄起锅勺搅合了几下:“等大当家的到了,我这儿差不离也收拾完这几个二鬼子了!老许叔,您受累——瞧着那几个二鬼子喝得差不多了,就把这菜给那几个二鬼子端上去吧?今晚上收拾那几个二鬼子,可就指望着这盘菜了!”
讶然瞪大了眼睛,许罗锅压着嗓门低声叫道:“这是......天留,你给这菜里下毒了?”
“压根就不是啥毒药。这就是涂家村里那些懂的做药的老把式,看着咱们八路军有受伤要取子弹的伤员没麻药,只能在嘴里咬着柴禾棒子硬扛,他们照着老辈子传下来的方子琢磨出来的土麻药!旁的都好使,就是味儿有些苦。不等那些个二鬼子喝得五迷三道的时候,还真怕叫那几个二鬼子吃出啥不对来......”
“那吃了就能叫几个二鬼子麻翻过去?”
“别说是几个二鬼子,那就是几头牤牛,吃下去之后一壶茶的功夫,都得跟头把式的摔趔趄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