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小筑建成之后,五仁就从私邸搬了进去,只留下三两仆役,其余尽皆谴散。
瞧史弼的心思,是断不可能让她离开南州的。
都说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到如今再来效仿那些前辈,养养花、钓钓鱼,悠游山水之间……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也好,来不及也好,还能怎么着就这样罢!
她的突然引退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五仁再不管那些纷扰,称病休养,外客一概不见。
生活陡然清静了下来。
这日有人敲门,说是路过,想要讨口水喝。
开门一看,是已经辞官的辜百药。
五仁得知他辞官的事并没有多说什么,事实上辜百药当初会接受医令一职才让她感到意外。
他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宫城,也不适合官场。
“辞了也好,无官一身轻。你毕生所愿不是悬壶济世济世、济世,哪能只拘在一个地方。”想想又叮嘱一句,“你的俸禄、还有所得封赏——”
史弼即位之后曾大赏功臣,辜百药所得虽不能和她比,却也相当丰厚。
他对钱财看得淡,偏又有个“滥好心”的毛病,救治穷困常分文不取。
以前有人给他兜底,以后他自己行走,赚不了钱、还要倒贴,恐衣食都成问题。
“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需要的时候可以救很多人。”
她这样一说,辜百药果然点了头。
五仁跟着又道:“以前问你,你还说想去中州走走,你的师父就来自那里。既如此,干脆就去中州罢!”
大有种迫不及待催他走的意思。
辜百药默了默,问:“你呢”
五仁哈哈笑:“我这人甚懒,可没有你那么好的腿脚和毅力。这些年累生累死,攒下一身伤病,现在就想好好歇歇,过过富贵闲人的生活,再不想吃风餐露宿长途跋涉的苦。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得很”
辜百药放下茶盏,起身:“不早了,我要走了。”
五仁喊他:“何时动身我去给你送行。”
辜百药像是没有听到,背着他的药篓走远了。
辜百药终究没有去成中州——不久后得知年初时中州爆发了长生教之乱,倒有些庆幸他没去。
他重新做起了游医,摇铃穿梭于乡居野落,居无定所,见他的次数少了,十天半月也未必有一回。
五仁也管不了他了。
冷不丁经这一遭,她虽看得开,她的身体却不甚看得开。
也怪有些担子担久了,轻易很难放下。一旦卸下,那口气松下来,毛病就都陆续找上了门。
正如同她告诉辜百药的,这些年累生累死、攒下一身伤病,如今没了强撑的必要,自然也就病来如山倒了。
管事不放心别人医治,去找了辜百药。
人倒是找着了,鼻青脸肿,五仁险些没认出来。
南州巫蛊多兴,各村寨都有,巫医纵横乡里、百姓敬若神明,势力非同一般。
他看不惯巫医害人,巫医也看不惯他登门抢生意,势单力薄,岂能不遭驱逐
五仁深知此弊,一直没能腾出手来治理。
一来改变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非一朝一夕之事;再就是担心巫医借着己身影响驱使百姓、激起民乱。
她琢磨了一个培医计划,尚不完善。
原打算完善以后,再等国内局势稳定一些,而后交给辜百药……可惜是不成了。
“好歹雇两个人护卫。”
辜百药嗯了一声,起身去开药方,明显透着敷衍。
他也没说什么病,只说要静心调养。
五仁也没问,心里有数。
自嘲道:“没想到一语成谶,还真要养病了。”
静养就静养罢。
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
五仁执政期间,不能说完全做到“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却也一直坚持着公平公正、不群不党的原则。
然她不结党,自有人钦佩她的作风和理念,默默追随拥护,对她下达的指令无条件遵照执行——这些在别人看来就是她的“党”。
她陡然引退,说是养病,病情久不见好,流言纷传、铺天盖地。
五仁亲手提拔的一位年轻御史屡上谏书未获回应,竟当着朝中文武的面,直斥国君不该听信奸佞小人地挑唆,致使忠臣遭弃、贤良去远。
说罢,触柱而亡,血溅朝堂。
此举彻底激怒了史弼。
御史纠察百官也就罢了,竟还管起他来了!
谁给他的胆子!
还能是谁……
更让他震怒的还在后头。
不明就里的百姓以为辅国太尉被下了狱,不日即将斩首。经人点拨,上万民众聚集宫城前喊冤,请求国君宽赦。
史弼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想起御案上那一摞摞为五仁求情的奏疏……
五仁虽辞了官,行动却是不受限制的。
不管暗里有没有眼睛盯着,至少明面上她想出门便出门,想去哪便去哪。
死谏和万民喊冤事件发生以后,她失去了这种自由。
南柯小筑前门后门都有卫士把手,无论她去何处都有人跟着,美其名曰“奉王命保护先生”。
暗处的眼睛变成了明处的尾巴——这还只是开始。
朝中,凡五仁倚重过的,或者史弼自己认为的她的铁杆追随者,被以各种理由罢黜的罢黜、下狱的下狱。
就连五仁无意间赞许过的一些才俊,也被远远谴出了逐鹿城。
史弼似乎深怕她振臂一呼,当年的事再重新上演,便干脆把她的臂膀全部剥离。
彻底肃清了朝堂以后,突然多了许多五仁的“罪证”出来。
巧取豪夺、侵占民田……可谓五花八门,以致朝野震惊。
史弼谴人问五仁,可有何话要辩解。
五仁还在病中,什么也不想说,也无话可说,只让人备好了棺木。
不出所料,紧跟着便有许多大臣联合上书,请求诛杀五仁。
史弼沉默多日以后,只让人封了她的私邸以平众怒。
“五仁纵有错,于国亦有功。功过相抵,又已引咎而退,便不再追究。一切到此为止。”
紧跟着又当着满朝文武宣布:“凡史氏子孙,永不负五仁。有违此言,天人共戮之。”
意即,他还承认五仁于他于史家的大恩。他不会杀五仁,史家子孙也永远不得害五仁性命,否则谁都可以……
如此一来,那些请求诛杀五仁的声音自然也就消弭了。
百姓这才知道,尽心为公、清廉爱民的太尉原来曾犯下那么多罪行!
虽也有人不信,禁不住如山罪证,甚至太尉自己都没有一字辩驳。
国君抄家封府看来也是无奈之举,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杀太尉。
老百姓看到了一个知恩重信、有情有义的国君,对其更加敬服。
就这样,五仁的形象一夕间被颠覆、影响逐渐被淡化。
武官之长的金吾太尉本就由史家的人担任,而今辅国太尉之职也交到了能让史弼真正放心的人手里。
史弼至此总揽全国一切军政大权。
次年春,阎桧因罪被杀,罪名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