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浒往山海苑之前并无异常,只在数日前安排长孙去了顺德州求学。这长孙却不是个好学的材料,半路又偷偷跑了回来。至于蹇浒长子蹇昉,对其父所为确是一无所知。”
也不能说全然一无所知,该说是早有预料才是。
从蹇浒为琦瑛妃授课的那一日起,蹇家上下无日不提心吊胆,生恐蹇浒哪里不慎得罪了琦瑛妃,从而招来祸患。
最担心的事到底成了真,还非是一般的灾祸,而是泼天大难……
禀报完昨日审讯的情况,神欢看向书案后执笔书写的人。
她没有带面巾,日光透窗而过,照的右脸那道疤痕更加明显,却不会觉得狰狞丑陋,只觉自然而然,似乎与她融为一体。
“你认为背后主使者是朝中人,还是前朝中人”
“前朝中人更想刺杀的应当不是女君。”神欢道,“蹇浒虽已致仕,其在朝中仍有旧友,还有那一干亲族,往来的、不往来的,抓起来一审便知。女君若是想,与西雍州扯上关系易如反掌。”
姜佛桑却道不必。
事实上她并不是很关心蹇师背后的主谋。
是谁都不重要,想杀她的还少么
只有些感慨:“蹇师足够心狠。”不仅是对她,对蹇家更是如此。
蹇家祖上数代皆为舶商,蹇浒少年时随其父漂洋过海去过诸多蕃国,见多识广,却无心从商,而是做了大越的译令,负责传问、导引外宾、客馆接待等的翻译工作,以及与诸蕃国博易往来间诏令、文书的翻译与撰写。
大越国破,后大成立国,他以年迈为由乞退,成为一名民间译语人,日常编撰些闲书以度日。
某一日,姜佛桑在译署发现了蹇浒往昔着作,慕其博学,欲聘其为自己讲解异域风土物宜。
蹇浒称病,推辞再三。
姜佛桑也不为难他,将授课地点由宫城改为了山海苑,蹇浒这才“病好”。
不过,她虽出入宫城自由,闲暇却也不多,所以授课几无定时,往往是她至山海苑以后再差人请蹇浒过来。此举也是为了安全计。
能为当朝琦瑛妃授课必要经过一番调查的,蹇浒应当也清楚蹇家暗处有眼睛盯着,可他还是选择了挺而走险,究竟是为恩为义还是为旧主
未免泄露风声,行刺前无任何异动,也无安排家人之举,仅仅送走了长孙,大约是想为蹇家保留一根香火。
不过这根香火最终也断在了神欢手里。
姜佛桑停笔,抬眼:“其家人既不知情,杀其长孙又是为何”
“他对女君出言不敬。”
姜佛桑轻笑:“整个逐鹿城,乃至整个大成,骂我为妖妃的绝不在少数,你岂杀的尽”
神欢两腮绷紧,露出与他秀致面容极不相衬的狠意:“那就断其源头!”
近几个月,关于“妖妃祸主”的言论甚嚣尘上,矛头直指姜佛桑,姜佛桑却丝毫不为所动。
神欢不解,他认为应当及时制止。
“怎么制止偶语者弃市、腹诽者尽诛届时或许无人敢私议了,道路以目,又有何两样。”
“难道就任由——”
“不急。有人既搬起这块石头,我倒要看看最后砸的是谁的脚。”
姜佛桑起身走至窗前,举目远眺了一会儿,忽道:“你近来甚有主意。”
神欢心知她所指不单是擅杀蹇家长孙之事,还有昨晚宝鸭池之事。
他尚在蹇家就得知女君去了南柯小筑。蹇浒行刺失败,主使者必不会甘心,若再有后招……
早知女君不留宿山海苑,他必不会轻离。
紧跟着又听说了长虹大街发生的事。
神欢觉出蹊跷,将事情撂手给下属,带人直奔南柯小筑。
到了后问菖蒲,菖蒲支吾了一下,只说是亲故。
她那一瞬间的不自然瞒不过神欢。再者,如是女君亲故,何必鬼祟行事
更何况是那人先动的手。这一出手便也无需证实了,神欢自然要命人将他擒下。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女君说他错了。
单膝跪地:“属下僭越,请女君降罪。”
“稍后自去领罚。”
“诺。”神欢抬头,“属下尚有一事请示。女君曾有令,凡对女君有性命之害者,格杀勿论。换作昨夜那人,是否也一样”
此问一出,室内温度陡降。
这死寂持续良久,姜佛桑澹然瞥来一眼。
本想说他不会,但这话也无需对外人说。
无情无绪道:“我不记得有给你下过第二道命令。”
神欢眼眸微微亮起。
就在此时,似霓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宦者,宦者双手托举着一柄细长黑剑。
剑是神欢的。
上月姜佛桑去云淙别业,归途路遇刺杀,刺客皆身手不俗,神欢力战以至剑身有了损伤。姜佛桑知道这把剑对他极为重要,便广觅良匠为其修补,今日始才完工。
将剑拿起,有些沉,但尚可接受。
这剑外表看着平平,出鞘后亦不见逼人剑光。内部却是用熟铁为骨,又由百炼钢包囊,锋锷锐利非凡,实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然再珍异的剑,经千百次的磨练,缺口、耗损都不可避免。小缺口可以磨去,大缺口则需用嵌钢法来进行修复。
这般融合锻造的刀剑十分之坚固,除非再度放进火中烧红斧砍,不然绝难断掉,也更耐磨损。只不过懂此技艺的少之又少。
姜佛桑握着剑柄,目光落在剑身上用阴文刻写的“神锋步光”四字上,微微出神。
这把剑她是认识的,前世就认识。
来见樊琼枝那回,宫城门口,她曾亲眼见到这把剑削去了一个人的头颅。经过她身边时,剑身的血整好漫过那四个字。
当时低垂着头,不曾看到持剑人。但姜佛桑想,应当不会有错——大成国主的禁卫统领,杀人如麻,有人屠之称。
听引路的宫人议论,史殷奇外游时无意间将其救下,自此后他便忠心耿耿,只效忠史殷奇一人。
大成后来那等乱象,若没有他,史殷奇哪里活的到那时候……
姜佛桑边踱步边端详:“无论是何等神兵利器,最重要是趁手。若有一天这把神兵有了自己的意志——”
剑锋忽而指向神欢:“你说,我用着还能放心吗”
剑加于颈,神欢并不变色。
仰望着持剑人,抬手,握上剑身,鲜血瞬间涌出,他连眼也不曾眨一下。
“神欢这条命是女君所救,女君的意志就是神欢的意志。”
一片静谧之中,止闻血珠滴淌声。
姜佛桑垂眼看着地上那片鲜红,目光缓慢上移,对上他灼亮的双目,唇角微微勾起。
“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