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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九年春,沅阳来人。
是柏夫人托人给这个前女婿送来了一封信。
信中也不知如何劝慰的,想来话题应不离姜女——姜女能言善道,其母想也不输。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个人偶,穿着锦衣、眉眼口鼻皆具,说是姜女在沅阳时常伴着入眠,从小就极喜欢。
不知是那封信开导了他,还是人偶给了他寄托,萧五总算是肯见人了。
不过姜女自此也成了一个禁忌,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提起,生怕触及了什么。
到了下半年,萧五又再次南下,这回倒是没发疯——姜女忌日到了。
仔细回想,姜女死后的每一年忌日,萧五都会亲往南地凭吊,纵使北凉进犯和攻打相州那两年也没耽搁。
只有今年……
从休屠那听闻他今年不曾作南下的打算。
这还是头一回。
是不是也意味着,萧五终是放下了?
这是好事。
“人要往前看……日子总是要往下过的。”
这些话以往从没提过,今日借着酒意才敢吐口。
话音才落,就听砰地一声。
潘岳打了个酒嗝,朝对面看去,见萧元度一手撑着案,上身前倾,神色莫辨。
他这几年多在征战中渡过,一身杀伐铁血之气,通身威势远盛以往,被他这样盯着,潘岳顿时酒醒了几分,眼瞅着冷汗就下来了。
意外的是萧元度并不曾动怒,缓了缓面色,问:“你怎么样?”
“我?”潘岳怔愣一瞬,随即仰头大笑,笑得有几许夸张,“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再好不过。”
他当初追芮娘而去,终于在江州把人找到,芮娘却已同信中所言那位恩客结了连理,还冷着脸告诉他,昔日同他不过是逢场作戏,请他再别去打搅她与夫郎的平静生活。
潘岳死心而返,听了父母之命,于凤翔七年底娶了临郡赵氏女为妻。
赵氏温婉贤德,莫说有何轻慢、冷落处,便是连高声语都未曾有过,处处以他为先。
赵氏有孕之后,又主动给他安排了两房侧室,即便潘岳从未提过。
而今两人已育一子二女,侧室不久前也诞下一子,一切都很足意。
看看父祖,再看看同辈弟兄,似乎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倒是软玉楼里厮混的那些岁月开始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
“你还想不想她?”萧元度把着酒樽,问。
“想。”潘岳坦然承认,“但也就只是偶尔的一个念头。都过去了,谁年少还没有荒唐时?”
停了停,不知是为说服谁,又补充一句:“我与她……缘分已尽。人不能不认命。”
萧元度撩起眼皮,打量着对坐的潘岳。
比之芮娘刚走那会儿潘岳又瘦了许多,很有种逸群之感,曾经的潘胖子是再不复见了。
就如同他与芮娘的那段情,曾经爱得死去活来,前世更为之殉情而死,如今却成了年少时的一场荒唐。
娶妻生子,成家立计,潘岳终于成了他父母所希望他成的模样。
可不这样又能如何?
“你说得没错,”垂下眼帘,重复了一遍潘岳方才后半句,“日子总是要往下过的。”
潘岳缓缓睁大眼,“你……”
萧五真得想开了?走出来了?
激动地一拍腿:“就是这个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弟都已儿女双全,你那侄儿萧绍今年业已定下亲来,你这个做兄长做叔父的总不能差——”
外面忽而传来杂乱的几声“阿父”,声音稚嫩活泼,还有仆从劝阻声。
潘岳瞬间笑开:“几个调皮鬼,竟是寻到这来了!”
萧元度见他这般慈父模样很有些陌生。
潘岳就道:“稚子可爱,看着他们,常能让人忘却百愁。”
萧元度摇头。他不喜小孩子,萧府大大小小的小公子小女郎,他只觉聒噪又闹腾。
“我以前也同你一般想法。这种心情,”潘岳冲他笑,意有所指,“等你自己做了阿父就能领会。”
萧元度的确没做过父亲,前世也没有。
那时风里来雨里去的,刀口上讨生活,九牢山中不缺女人,但从未想过留后。
一个见弃于家族之人何须后代?生出来又做什么,跟着他为匪作寇?
今生倒是兴起过念头,不过也不是因为喜欢小孩子的原故……
潘岳待要趁热打铁再劝劝。
萧元度将最后一樽酒饮尽,抬手蹭掉下颌的酒渍,起身道了句:“走了!”
-
从潘家别业出来,萧元度望着才将偏西的日头伫立了一会儿。
不想去军营,也不想回萧府。翻身上马,直接出城,打算去看看黑獒。
当初往怀里一揣就把黑獒带出了洛邑,而今的黑獒已垂垂老矣,虽威猛如旧,并看不出老态来,擒羊拿鹿也不再话下,到底年岁在那摆着。
四年前还能跟着萧元度进军营、上战场,这两年就没再带它,每逢出征就仍把它留在大丰园中。
它心里应当也明白,听小六说每次他走后黑獒都要郁郁上一小会儿。
只是一小会儿。
“黑将军又去找雪媚娘了!”
休屠先过来的大丰园,每次外出归来他都要来瞧瞧黑将军。
不过黑将军对他耐心有限,敷衍一会儿就甩尾走人。不用问,一准去找雪媚娘。
少夫人回南地时没有把雪媚娘带走,不知是忘了,还是觉得雪媚娘已经适应了大丰园内的生活不忍它再受颠沛之苦,亦或者是想着早晚都要再回棘原……
总之从豳州回来,黑将军如愿见到了雪媚娘,尽管雪媚娘仍对它爱答不理,也兀自摇头摆尾兴高采烈。
五公子却是再也见不到少夫人了。
“别看雪媚娘瞧着似是不爱理黑将军,哪日要是真见不着,也跟霜打的似的。”
来的是钟媄和萧元奚夫妇俩。
雪媚娘和黑将军就由她代为照料,包括大丰园内的缭作。
钟媄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表、不,是五嫂,五嫂竟是真得一去不复返了。
她也由此得了便宜,天大的便宜——除了西市四间日进斗金的商铺,还有缭作的管理权。
两人当日有言在先,姜佛桑若是不回,那几家店肆就由钟媄做主,当做是补给她的压箱礼。
钟媄却是从未想过独吞。
事过不久,亲去了趟江州,看望了柏夫人,而后把店肆的事说了,请她拿主意。
是继续经营,还是就此关张,亦或转手——不拘是哪一种,结的钱都会如数送到柏夫人手上。
柏夫人却无论如何不肯要。
“这是阿娪留给你的。”她道。
钟媄不否认,早先有意与姜佛桑交好除了因其貌美和脾性,也有些实际的考量。然随着交往愈深,目的性其实早已淡了。
不料最后却得到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