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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离水岸而去,岸上的人仍冲着这边挥手。
终于,一点点远了,缩小成一个黑点。
熟悉的人、过往的事,连同整个北地,一起被抛在了身后。
“女君,起风了,咱们进去罢。”
菖蒲看着扶拦远眺的女君。
卸去了强撑,她脸上露出一份茫然来,似乎是在看钟二娘子与何五娘子所在,又似乎在看向更远的地方。
菖蒲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侧转过身,同样朝北望去。
离开是板上钉钉的事,也伤心、也难过,同样的,也早已做足了准备。
然登船的一刻,眼前浮现那个人的脸,想起余生再不得一见,还是心如刀割,疼得几乎掉下泪来。因为真切地知道,这一别真就是永别了。
女君想必也是一样的心情罢?只是都掩在了无关痛痒的笑容之下。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功夫,姜佛桑眼中的茫然已经淡去,转为了决然。
最后看了一眼北方,终是转身进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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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好些没有?”
最角落的船舱门被推开,油灯随之被点燃。
不大一间舱室,蒲席上躺着一个女郎,样貌娟然,只是一脸病容。
瘦弱少年手里端着个粗陶碗,腾出一只手将她扶起。
“我自己来。”樊琼枝坐起身,接过药碗自己喝了,并未让他喂。
樊琼林看着自家阿姊,嗫嚅了几下,垂下眼帘。
自被送离棘原,阿姊待她就不似从前了,无论他如何装病、扮可怜,便是真得病倒,阿姊虽没有不管他,态度却是疏冷许多。
樊琼林清楚症结所在。对于自己欺瞒她的事,阿姊嘴上说不介怀、还让他以后不必再提,实则仍旧耿耿于心。
只好再次重复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阿姊,非是我有意骗你,是你心太软,若非如此,目的不知何时才能达成。我只是不想咱们再过回那种家徒四壁穷困潦倒的日子,也不想阿姊再辛苦。我真的知错了,五公子也惩治了我——”
想起那壶酒、那个老妇,以及……一股恶心感涌上心头。樊琼林强忍着欲呕之意,忍得面容都有些扭曲。
樊琼枝放下药碗,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目光透着研判和陌生。
阿母早亡,长姐如母,又因他生来体弱的缘故,自己一直迁就着他,将他照料得无微不至,宁可自己苦些累些,也绝不肯短了他吃穿。
父亲死后,剩下姐弟俩相依为命,就更是放不下他。便连被姑母强嫁给屠户,唯一的条件也是带他一起……
那屠户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嗜酒如命,且甚是粗鲁。好在喜她姿色,待她还算宽和。
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樊琼枝那时常想。
奈何她有个体弱多病、做不了重活且断不了药的弟弟。
姐弟俩已是寄人篱下,再张手要钱,抹不开脸,口也难开。
于是操持家务之余,樊琼枝几乎寸步不离机杼。
这一点惹得屠户十分不悦,觉得她眼中只有母家兄弟。新婚之初还愿隐忍,一两年后便开始骂骂咧咧,再然后便开始动手……
为了能有个安身之处,打落牙齿也只好和血吞。
樊琼枝愿意忍,怎奈她迟迟生不出孩子,屠户不愿忍了,将她卖给了人侩,打算利用所得之钱另聘新妇。
樊琼林从别人口中得知后,一直追到江边,也被一并掳上了船。
樊琼枝怨他不该跟来,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挤了个笑说:“阿姊去哪,我便去哪。”
那一刻樊琼枝真是无比心酸。心酸又欣慰,只觉这个弟弟没有白疼。
要说有哪里不好,那就是心眼有些多。
其实这本也算不上是坏处,心眼多,主意就多。
樊琼枝自己恰是个没有多少主见的,表面看是她当家,实际很多事都是樊琼林代为做决定,一直如此。
若只是小聪明也倒罢了,他的主意却越来越偏。
屠户第一次动手打她时,樊琼林就含着恨意说,留屠户多赚些钱,再趁他酒醉,推他入塘淹死。
樊琼枝吓了一跳!没想到阿弟面不改色竟能说出那样的话,忙劝得他打消了主意。
那时以为他只是太过心疼自己,后来才意识到,心疼许是有的,但不全是。
到了南州之后他变得厉害,变得刁滑、阴狠,歹毒……
外间都传她这个妖妃仗着姿容谗言乱政,引得万人唾骂,冒死刺杀她的人更如过江之鲫。
然她常年待在后宫,对把持朝政根本无甚兴趣。
是她这个好弟弟,借着国舅威名,谄上傲下、提拔亲信,作威作福、残害忠良。
后宫那些惨死的嫔妃也多是他出手清理的。包括王后,亦是受他构陷——就是为了杜绝后患,不让人来与她分宠,以免国主移情后他二人地位不保。
这些当然还不够,还要再辅以别的手段。
久而久之,宫城之内再无人与她争锋,对于她沦落欢楼的那段过往更无人敢提及半个字。
不过樊琼枝心里清楚,她自己并不无辜。
自离了云梦馆,整个人都如行尸走肉一般,哪怕集宠于一身也感受不到半分意趣。
夜深人静,恨意常如万蚁噬心。恨她,恨自己,恨世道,恨世人。
樊琼林做的许多事她都知晓,最初还会劝阻两句,慢慢也就视为平常。
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凭什么她遭遇了那些磨难,而别人不用?
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合流?总之想通之后,对樊琼林所作所为她便就听之任之了。
大成国主的行径就更是荒诞暴虐。在王府时尚还有些约束,登上国主之位以后再无人能够节制。
滥杀成瘾,跟前伺候的无论宫人还是妃嫔,稍有不合心意者便砍杀杖毙,宫中无一日不死人。
淫乱成性,宗室贵眷亦能当众淫辱,就连他自己的叔母堂姊亦不放过。还令宫中卫士露天席地强暴后妃王女,并邀她一同观赏。
樊琼枝厌恶又恐惧,恐惧更甚,恐惧到了骨子里。却又不得不逢迎讨好、婉转承宠。
到了后来便就彻底麻木了。
无论是他带自己登临城楼、让自己亲眼目睹他射杀过路百姓,还是那些受辱的女子自戕在她面前,亦或者面对那些花样百出的酷刑极刑……
鲜血迸溅、血肉模糊,她冷眼旁观,非但不觉惧怕,甚至滋生出一些快慰。
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或许她和樊琼林根本就是一类人。
他们是姐弟,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血是同样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