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往里塞的是什么?”萧元度突然发问。
“夫主以为我不知?”
萧元度挑了下眉,不言而喻。
“那夫主可敢与妾打赌?”
萧元度欣然道:“有何不敢?”
姜佛桑抿唇笑了笑,“是干牛粪,对也不对?”
萧元度嘶了一声,发觉姜女当真是个矛盾的所在。
虽是贵女出身,行止坐卧又实在没有半点娇生惯养的毛病,似乎比任何人都吃得了苦……
只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知道。
姜佛桑捡起靠墙的一根木柴,冲他晃了晃:“一捆柴木常时要售三文钱,大雪封山,难以伐砍,城里柴薪价已经涨至五文。”
这可不是普通百姓用得起的,便是常价也无人会去买柴使,多是上山捡拾。
除此,农家还有收集动物粪便的习惯,不止用作地里施肥,还可晒干储存起来留到寒冬缺柴时用。
“干牛粪是粪中王者,燃之不烟,势类好煤炭,比枯草麦皮好用得多,乡民大多将之与麦皮干柴混着烧,这样可以节省一些。”姜佛桑偏头看他,“这回可是夫主输了?”
火光映在她半边侧脸上,亮堂堂、暖融融的,却都不及她眼中神采。
萧元度也不是耍赖的人,“愿赌服输, 你想让我做甚?”
姜佛桑想了想, 摇头,“且记着。”
说着话就用两根木棍夹了一块干粪塞进灶膛, 萧元度见状想阻止,又觉没必要。
姜女连豆粥也吃得,这些在她眼里或许也都是稀松平常之事,他又何必大惊小怪。
好奇心上来, 就问她吃没吃过麦饭?
磨麦合皮炊之即为麦饭, 连麸皮一起,比任何粗粮都粗。
只有贫苦百姓家,为了不浪费粮食、多顾几张嘴,才会选择麦饭。但凡有旁的选择谁愿意吃糠咽麸?
姜佛桑却是点头:“吃过。”
萧元度嗤地一笑, “我还还以为在你们士族心里, 便是冬寒万木枯,也要顶两肩风雪而立;宁肯忍饥挨饿,也不肯吃这些粗陋之食。”
“夫主这话不算错。”
在南地, 富贵人家食必粱肉,且不吃任何有异味的肉,也不喝酸败的酒。
士族对食物的要求那就更高了,霜熊之掌,文鹿之茸,脯鲔桂蠹,石夔琼晶……应有尽有,可吃尽吃。
当然, 南地也有穷人, 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这一点与北地并无不同, 甚至南州也一样。
“却也不好以偏概全。”姜佛桑接着道, “冬寒尚可顶风雪而立,大约是因为不饿, 真饿到极处, 草皮树根有什么是不能吃的?”
至少在她这,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别说麦饭豆粥,犬彘之食也照样下肚。
萧元度抬眼瞅着她, 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般。
姜佛桑抬手碰了碰面颊:“可是妾脸上染了灰?”
萧元度点头道是。
姜佛桑举袖擦拭了一番,再问, 他仍然一本正经说有。
抬手往她脸颊和鼻尖蹭了一下,“好了。”
这里也无铜镜可照,他说好了姜佛桑也便当做好了,“多谢夫主。”
萧元度眼睛盯着灶膛,继续往里塞了把麦皮,听了她的话也只是嗯了一声,并无多余表情。
接下来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萧元度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从她面上带过,像在隐忍什么。
眼看再烧下去水都要烧干了, 胡女进攒的那些干粪也被用去了小半,姜佛桑就道:“时候不早了, 洗漱了歇息罢。”
萧元度脸色微僵,道了句“你先”便起身出去了。
濯足净面的盆都是崭新的,葛巾亦然, 俱为老丈家所送。
擦脸时看到葛巾上凭空多了一道污渍,湿手摸了摸鼻头,果然是黑的, 分明就是萧元度方才抹上去的,怪道神情那般怪异。
姜佛桑摇了摇头,将脏痕洗净。没有牙粉,便用青盐水粗略漱了下口。
萧元度在屋檐下站着,隔门听到姜女叫他,停了会儿才回:“你且睡,我还有事。”
深更半夜能有甚么事?
可若就这么进去,洗漱之后就是同榻了。
虽然夜宿不是第一回,同榻也不是头一次,但上回赌气居多,这回……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却是说不上来。
萧元度在院中一圈圈踱着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屋内已经声响不闻。
推门进去,下意识朝床榻所在看去, 姜女躺在里侧,没有任何反应, 应是睡着了。
萧元度下意识将动作放轻。
洗脚时还在想, 其实没必要非与姜女同榻,就这样坐在灶门前挨上一夜也无碍。
扭头看了看身后堆积的干粪……又打消了这个注意。
倒了水,闩了门,紧跟着油灯也灭了。黑暗中脚步一声声,终于还是到了榻边。
萧元度褪去外袍,犹豫片刻,怕旧事重演,终没有选择与姜女共枕。
摸到另一头,才将躺下,以为早已睡下的姜女突然出声,“夫主把褥子盖好,免得着凉。”
萧元度差点弹起来。
强自镇定后往里稍微挪动了一下,总算全身都在被褥里了。
干躺着,全无睡意。
又熬了一会儿,他问,“还没睡?”
“夫主不也没睡?”
萧元度也不说自己为何睡不着,转而提起了冯颢:“小六今日捡到了冯颢的平安符,符袋里装着一封书信……那个阿郁你也认识?”
姜佛桑声音平静,似乎一点也不觉意外:“我俩在裴氏山学结识,她是妾为数不多的闺中密友。”
原来也是士族之女。南地士族最是自矜门第,冯颢可说半点希望也无,难怪伤情至此了。
“一个贵女,一个部曲,怎么扯到一起的?”
“南地有几年掠卖成风,不管是贫家女子还是公主贵女,都难逃脱魔掌。有年上元节,京陵城中不禁夜——”
裘郁在乳母和一众仆从的伴随下去街上观百技,人太多,等裘家乳母察觉到自家女郎不见了已不知过了多久。顿时魂魄俱散,一面派人去找,一面谴人回府通报。
全城搜寻也没音信,裘家人心知不妙,只以为自家小女也和以往那些消失的女郎一样再寻不回了。
天将明时,裘郁却好端端地被巡城兵士送了回来。
当年裘郁年龄还小,被拐子带走心下惊慌,哭个不住。拐子就拿话哄她,说只要她不哭闹,马上送她还家,而后又以天冷风大为由,用一件旧衣将她裹了个严实。
拐子对京陵路况无疑是极熟悉的,尽捡偏道走。
民众都在欢庆,根本无人注意,只有一个小乞儿发现了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