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冬三十夜,寒与暖分开,坐到四更后,身添一岁来。
姜佛桑可撑不到四更,三更未到已然困乏得不行,早早上榻裹了锦衾在身,若非良媪一再提醒,恨不得倒头便睡。
萧元奚走后不久休屠也出去了,她入内室时,萧元度坐于书案后正支颐假寐。不知真睡还是假睡,屋里虽燃着炭盆,这样也容易着凉。
不过这不是姜佛桑会关心的问题。
隔着一扇屏风,两人谁也看不到谁,姜佛桑托腮凝思。
萧元度留下来的原因,她多少能猜着一些。
除开男人的脸面与自尊心,主要应该还在于府中有他丢不开手的人,亦或者麻烦。
麻烦一日未解决,他势必走不开的,而除了扶风院,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对此,姜佛桑固然谈不上情愿,却也没甚所谓。
萧元度厌她至深,两下里根本无需多费心思应对。就算萧元度生了歹意,左右她也抗衡不了,徒忧无益。
“与父妾有染,还致其有了身孕。萧元度啊萧元度……”
家宴平安度过,不过席散时卞氏说了,明日还有族宴,看你还能安然到几时。
姜佛桑盘算着,眼底幽光浮动。
又或者他今夜会出去也说不定……
因着这个缘故,姜佛桑才一直竭力保持清醒。
不料喝下去的半樽酒开始发力,头昏昏,脸滚烫,上下眼皮越粘越紧。
良媪蹑步进来,就见她包在锦衾内,露出的脑袋小鸡啄米也似。
轻将她晃醒:“外头下雪了,五公子就那样坐一夜,冻病了可怎生是好?”
“下雪了?”姜佛桑迷蒙睁眼,果见良媪肩上有雪花融化后的水迹。
“下了有一阵了。老天爷也是,大年下的,不早不晚,怎么这会子起了劲头。”
姜佛桑笑:“瑞雪兆丰年,明年定是个好年成。”
良媪眼下可没空关心年成,指了指屏风那边。
姜佛桑摆摆手:“他才不会病倒。”那人是铁打的,瀚水里游一遭也不见有事,坐一夜想来也冻不着他。
良媪本也不是担心萧元度生病,她别有所指,“五公子既然愿意留下,必是已经想通了……”
见她小脑袋又开始一点一点,戳了戳她额头,苦心劝道,“成婚小半载,再不圆房,可知外头多少人闲话?长久下去女君又该如何自处?”
姜佛桑忍不住抚额唉叹。
现下的萧元度犹如坐在热锅上,一颗心指不定怎么油烹火煎呢,哪还有心思圆房。
但这话肯定不能对良媪说。
正容道:“媪有所不知,棘原当地习俗,元日一早要祭甚么神,不说斋戒沐浴,清心寡欲总是要的,我也不好破例。”
良媪讶异:“……老奴竟不曾听闻?”
“我也是席间听三嫂提起的。”翟氏确实提了祭神,只提了祭神。
“这规矩忒也古怪。”良媪颇有些惋惜,大好良机竟要白白坐失。
以为这下总该消停了,不想她竟退而求其次,“不圆房,同榻总行。哪有自己睡榻,让夫主枯坐一夜的道理?”
姜佛桑困得脑仁疼,为了一劳永逸,只好违心道,“夫主虽则凶恶了些、暴烈了些、喜怒不定了些……模样倒是还能入目,与他同榻,我怕自己把持不住。”
“……”良媪嗔怪的瞪了她一眼。
怕她还要念叨,姜佛桑忙道:“媪快去歇着吧,已是四更了。”
左不行、右不行,良媪无法,将一件暖裘塞到她手里,压低声道:“女君替公子披上再睡。”
得到姜佛桑地保证,良媪这才出去。
良媪一走姜佛桑就躺倒了,暖裘也搁到了一旁。
屏风另一侧,萧元度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何曾有半分睡意。
他偏过脸,看向内室。
姜女与其乳母的对话虽然压得极低,又岂能瞒得过耳目灵敏之人。
他听了个一字不落,愈觉得姜女糊弄人的本事了得,面皮也非一般的厚。
清心寡欲、把持不住,亏她说得出口。
还有今日在宴会上的种种怪异之举……
意识到自己在姜女身上花费了太多心神,萧元度赶紧打住。
仰头靠向椅背,双腿叠搭在书案上,深邃眉弓下,双目幽幽暗暗。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龙凤重环团佩,手抓着吊绳,任团佩在眼前晃动,待要停下,便伸出一指继续拨动。
有一瞬间他脸上浮现出了近似温情的神色,眼神也有所软化。
随后不知想到什么,眸色一沉,唇角才起的一点弧度也随之跌落。
食指一挑,团佩重回掌心。
他紧紧攥着,拳头抵在唇边,平阔眉宇间杀气四溢。
鱼灯延腊火,兽炭化春灰,旧年新日就在睡梦中完成了更替。
鸡鸣时分,屋室内已不见了萧元度踪迹,姜佛桑惊起,叫来侍从询问,得知他并未去会客的前堂。
姜佛桑又问昨夜间有没有事发生,都说没有。
“如此。”她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扶风院上下却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
昨夜那顿饭姜佛桑权当做践行宴看待的,落在别人眼中却成了她与萧元度的转机。
五公子与少夫人难得一回碰面不是拍案瞪眼不欢而散,不仅同桌而食、还同屋共处了一夜!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孤男寡女、血气方刚的……说的是一同守岁,又怎可能只是守岁?
唯一知道内情的良媪自也不可能摊开了说,还安慰她勿要灰心:“五公子肯回来就是个好的开始,来日方长。”
姜佛桑点点头:“是啊,好的开始。”
心里却道,萧元度怕是没有来日了。
北风呼呼地刮了一夜,雪也下了一夜,外面已是天地皆白,犹在搓棉扯絮的下个不停。
良媪为她系紧貂裘系带,戴上兜帽,帽沿上一圈纯白风毛迎风招摇,愈显得她眉眼精致有如玉琢。
“先去给佟夫人拜贺,今日那里想必人多,女君留神着些。”一面嘱咐菖蒲和幽草跟好女君。
姜佛桑探头看了眼。天色昏暝,还未大亮,但白茫茫一片,瞧着和白日也无甚不同。
忍不住搓手呵气:“可真冷。”
过瀚水时经的那场雪点到即止,并不解馋,今日才算真切见识到了北地的雪。新鲜是挺新鲜,就是干冷得厉害。
正要出门,院门口迎来了钟媄。
“难为你,竟想着先来给我拜贺。”
姜佛桑心生促狭,本也要给她一张压胜钱。
见她神色不对,想了想,遂屏退左右,将人迎至内室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