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霜已经泡过热水澡,穿了一件素色绸缎罩衫,蜷卧在被子里,抱着汤婆子,沉默不语。
床下边摆了一只熏笼,银霜碳烧得旺旺的,驱走了许多寒冷。
云蔷收拾着换下来的衣服,眼圈发红。和冷飒朝夕相处十年之久,即使之前冷飒背叛过娘娘,然而在最后一刻,她还是选择了回归她本来的位置。更何况人已经死了。
那一剑刺穿了冷飒的胸膛,她看得真真的。
眼圈越发红润,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舱门被推开,尖锐的吱嘎声打破室内恍若静止了的沉寂。
她唬了一跳,双眼圆睁,待看清来人是白兔,急忙别过头去匆匆抹了眼角,屈膝请安。
白兔看了她一眼,淡淡吩咐:
“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了。”
云蔷应了声“是”,拎着冷凝霜换下来的湿衣服出去,带上门。
白兔看了一眼肃然不语的冷凝霜,顿了顿,想打破沉寂般,含笑将托盘放在床边的桌子上,道:
“娘子,折腾了一夜,你饿了吗,吃碗面吧。燕国这边这么冷,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着,顺手贴上她的额头试温度。
顿了顿,忽然皱起眉毛,十分担心地问:
“娘子,你头上有点热,你是不是发烧了?船上又没有郎中,这可怎么办?娘子你发烧怎么也不说呢?”
“不要紧,只是外面太冷,屋子里太热,一激发了低烧,睡一觉就好了。”冷凝霜拨开他的手回答。
白兔想了一想,一边转身一边说:
“我去给你煮碗姜汤吧。”
“我不喝。”
白兔只得又回来,端起面碗道:
“那你吃点东西,折腾了一夜,你也该饿了。这些天你累坏了。吃完了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吧。”
冷凝霜点头,接过面碗,喝了口热汤,却眉一皱:
“有点咸。”
“我只放了一点盐。”他回答,顿了顿,轻轻一笑。
“这里还是燕国的领海,只怕他们已经将海面封锁了吧,我们走海路也回不去。”冷凝霜略担忧。
“是回不去,他们必会封锁燕国到晋国的海路。所以我们去琉球国,两天的水程。燕国必不会想到我们不回晋国要去琉球。等到仗打起来,破了燕国的防守,到时候再回去。”
冷凝霜想了想。点头。
白兔看着她,沉默了一阵,忽然抿起嘴唇,轻声问:
“娘子,你该不会……不想打燕国了吧?”
冷凝霜一愣,皱眉反问:
“为什么?”
“因为……”白兔搓了搓手。眼神闪烁,嗫嚅着回答,“你和燕冠群的关系好像不错,还有冷飒……”
冷凝霜看了他片刻。哧地笑了,顿了顿,微垂下眼眸,漠然地说:
“那个和这个是两回事。燕国亡国是注定了的,国事是国事,私事是私事。”
白兔修眉一挑,娘子果然还是很冷!
才吃了半碗面,冷凝霜就没胃口了。白兔忧心忡忡地皱起眉。摸着她的额头说:
“你是不是特别不舒服。好像比刚刚更热了,我还是去煮姜汤吧。”
“不用了,只是低烧。没那么严重,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白兔只好点头,收了碗给守在门口的人,接着站在床前宽衣解带,将外衣随手一抛,跳上床,从后面搂着她,笑道:
“娘子,你一定很冷吧,我来给你取暖!”
冷凝霜也不做声,任由他温柔地拥住她,望着摇曳的烛影投射在墙壁上,过了一阵,忽然低声说:
“我还是觉得住在檀溪村的时候,日子过得更自在。”
白兔轻拍她臂膀的手微微一顿,紧接着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沉默了良久,轻笑道:
“嗯。等这场仗打完,华国和晋国需要恢复许久,五十年里不会再有战事了。大兔还是小了点,等到我把晋国安置好了,大兔再长大些,我们就回去。”
说到底,他还是放心不下晋国。
冷凝霜抿了抿唇,对他的心思倒并没有太排斥,只是有些小小的失望。然他说的也的确是现实,大兔再老成也还不成熟,还有三兔,过个几年是不是该定亲了。
想到这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无意识地吐出一句:
“真麻烦呐!”
白兔轻笑一声,拍拍她的胳膊,柔声道:“等战事平息,天下太平,到时候你就可以想出宫出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累了,等回去,我要从政事里退出来,悠闲地做点别的。”
“你想做什么?”他笑问。
冷凝霜思索了片刻,回答:
“种花插花煮茶酿酒,再重新出山画画春宫图。”
白兔满头黑线:“最后一项不许!”
“那才是我的强项。”
“娘子!”白兔磨着牙,用小眼神猛戳她。
冷凝霜轻轻一笑。
白兔就笑嘻嘻地继续拍着她。
朦胧的清亮从床头上方的圆形气窗外悄悄地渡进来,即将破晓……
燕国的海域距离琉球国只有两天水路,如白兔所料,燕冠群压根不会想到,他们没有回国而是要藏匿琉球国,所以这一路非常顺利。
冷凝霜在船舱里歇了一天,直到黄昏时分,觉得烦闷,才披了衣服想去甲板上吹风。然而刚路过花蝶衣居住的房间,只听里面隐隐传来一阵火气很大的争吵,似如幻公子的声音。
她微怔,紧接着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打开,如幻公子一脸阴沉地从里面大步冲出来。
虽然依旧冰冷着一张脸,但冷凝霜仍能从他黢黑的眼里,看出强烈的愤怒,就像那暴风雨来临前的积雨云似的,越聚越浓,越聚越厚。汹涌翻滚着。
意外看见冷凝霜,他先是一怔,继而有些尴尬,错过她,默默地走了。
冷凝霜怔愣地望向室内,只见花蝶衣正四脚拉叉地坐在一张摇椅上,一点不注重形象,甚至很放肆,偏这样不像话的姿势被他做起来,却无损于美感。反倒平添了一股动人心弦的闲逸风流。
她看了看一脸怒容、大步离去的如幻公子,又瞧了瞧还坐在椅子上,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的花蝶衣。
花蝶衣顺着敞开的大门望见她,长眉一挑。
“你们也会吵架!”冷凝霜惊奇地道。
“是他比较爱吵。”花蝶衣毫不心虚地回答。
冷凝霜满头黑线:像如幻公子那种淡定得像冰柱似的人。说他爱吵鬼都不信,反倒是花蝶衣这样的,看着就是爱拌嘴的类型。
花蝶衣身边的小风炉正烹着甘醇的清茶,他莞尔一笑,询问:
“喝茶吗?兰溪毛峰哦。”
“我和你很熟吗?”她疑惑地反问,他们没好到可以一起喝茶吧?
花蝶衣瞬间满头黑线:“究竟你们两个人。是他学你还是你学他?”
冷凝霜想了想,外面风太大,出去吹风也许会冷,这里有好茶叶。不如暖暖地喝上一碗。
于是不用再让,她进去坐在小风炉旁,端起一碗茶汤明亮,香气清高的兰溪毛峰,缓缓啜了一口,遍体舒泰,不由得眯了眯眼。
花蝶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说让你进来,你就真敢进来。你胆子可真大呢!”
冷凝霜一怔。望向他问:
“你刚刚说的是客套话?”
花蝶衣摇着头,懒洋洋地笑道:
“因为其他人都怕我会在一起喝茶时,一个不高兴请他们吃石子。所以都不愿意和我喝茶。第一次不带任何惧怕和我喝茶的是如幻,第二个是你相公,第三个就是你。”
冷凝霜看了他一阵,眉尖微蹙:
“你该不会……是对我家相公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花蝶衣瞥了她一眼,有些愤愤地冷哼:
“他从前比现在有趣多了,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长成现在这样!”顿了顿,他忽然八卦兮兮地笑问,“你对他的过去知道多少?他从前的事我全部知道,若是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没兴趣。”她连犹豫都没有,干脆地拒绝。
花蝶衣微怔,接着失望地红唇一扁:
“没有好奇心的女人最无趣了。”
“那我就问个好奇的。”冷凝霜用纤长的指尖轻轻叩响瓷杯,顿了顿,淡漠地问,“你执意攻打燕国的真实原因,不是为了燕国龙脉吧。燕冠群说,你是为了一个可笑的私人恩怨,却打算让整片大陆生灵涂炭。”
花蝶衣眼眸微沉,握住茶杯的手指紧了紧,继而冷冷一笑,啜了口嫩绿清澈的茶汤,唇角勾起一抹不屑:
“我倒是低估了他,那么久远的事他竟也能查到。”
冷凝霜眼眸一闪,望着他,低声问:“是因为如幻公子吗?”
花蝶衣眸色一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问:
“皇后娘娘为何如此问?”
“从前我家相公说过,你身边的如幻与燕国皇室似有血海深仇。后来进了燕宫,见到了戈太后,我这才想起,如幻公子的相貌为什么会让我觉得有些眼熟……”
“皇后娘娘……”未及她话音落下,花蝶衣已经沉声打断她,唇角冷冽地勾着,“太敏锐的女人可不可爱。”
冷凝霜轻笑,饮了茶,漫不经心地道:
“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无论初衷是什么,燕国注定了要被灭掉。我只是没想到,蝶山王竟也会有感情弱点,真让人……惊悚……”
也不打招呼,放下杯子,起身慢吞吞离了舱室。
花蝶衣望着她的背影,须臾,有些恼火地说:
“真是个不可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