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时,母妃得了一场大病,就快要死了的那样一场病。无论蜜儿给她喝多少草药,她始终不见好转,发着烧,不停地说胡话,把蜜儿吓得哭个不停。
我没办法,只能从洞里爬出去,想求父皇救救母妃,没想到却在半路上遇见戈皇后。
我虽恨她,但还是求她,求她叫御医来救我母妃一命。可她却以擅自离开冷宫和偷盗为名,让人打了我三十板子,并命人将雪渊宫的狗洞堵上。
那时的我终于明白了,真正的绝望和憎恨到底是什么。
直到第二天晚上,三哥的小太监偷偷地带了御医来雪渊宫,给母妃诊治。那个小太监说这是三哥的吩咐,三哥在离宫前特地叮嘱人留意雪渊宫,有人将皇后责罚我和我母妃生病的消息告诉了三哥,三哥就派了御医来。
他当时只差一步就是太子,宫里的人巴结他,自然无人敢违背他。可那一次,因为我太恨了,连三哥也恨上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肯接受他的施舍。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母妃才自尽的吧,因为她再也受不了冷宫里的日子了。我还记得那一天,新墙洞终于挖好了,我穿了件太监衣服,爬出去,在御膳房偷了一只鸡,满心欢喜地回来,却发现母妃已经吊死在寝殿里。
蜜儿当时就站在母妃身前,望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质问蜜儿,蜜儿却只是哭着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自那以后,她有好长时间连话都不会说,直到一年以后,才慢慢地恢复过来。”
说到这里,燕冠群眼角晶亮,仿佛镶嵌了一颗钻石般,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很耀眼。
“母妃死了。父皇没有来过,有人来将母妃带走,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母妃究竟被葬在哪里。戈皇后说不知道,还说当时派人来带走母妃的是父皇。可是我问父皇,父皇却说他也不知道母妃究竟被葬在哪里了。
于是,我杀了父皇。我让人在汤药里下毒,毒死了他。”
冷凝霜的心脏狠狠一颤!
“我这算是犯了天理不容的罪孽吧?但我不后悔。”他冷冷一笑。“三哥说,父子相残是皇家独有的生存规则,只要跨过这道心里的槛,我就能成为一个让全天下敬畏的皇帝。我觉得我疯了,有这样想法的他也疯了。”
顿了顿,他继续幽幽地说道:
“母妃死后,蜜儿和我在雪渊宫相依为命了三年,直到三年后,我被戈皇后收养在名下。因为之前三哥被疯马踢伤,无法再生育。请了许多名医诊治,都治不好,戈皇后在三哥身上失了望,自己又生不出来,便想收养一个皇子巩固她的皇后地位。没有一个皇子比我更合适。她只能收养我。
在我心里,除了父皇,我最恨的就是戈皇后,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过我杀了她。知道她要收养我,我当然高兴,我带着蜜儿从雪渊宫搬到未央宫,焕然一新,备受吹捧,然后第三天,我就在戈皇后的汤羹里下了毒。
可那碗汤并没有毒死戈皇后,汤碗摔在地上,被她的猫舔了,之后猫死了。她大发雷霆,命人彻查。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想毒死她为母亲报仇,没想到却把自己逼上了死路。
只是我没想到,戈皇后才刚开始查,蜜儿就向她认罪了。我当时还在日夜提心吊胆,等到我知道蜜儿认罪时,她已经被戈皇后命人秘密扔进了莲叶湖。
后来三哥告诉我,他也不知道蜜儿和戈皇后说了些什么,之后戈皇后并没有公开处置她,而是秘密处死了她。
蜜儿的死让我明白,想要杀人,单凭会下毒是不行的。在宫里,要想杀人又能保全自己,必须要有足够的势力。
让我没想到的是,在我努力积攒势力,真正加入夺储之争时,却在东卫营见到了蜜儿。
东卫营是直属于皇帝的杀手和情报机构,那时的蜜儿,她的身份已经变成了东卫营排名前十的刺客。她说是东卫营的统领在莲叶湖下游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她,因为喜欢,便收她为徒。
东卫营的人,都是没有真实身份的人,那时候的蜜儿,她已不再是和我在雪渊宫相依为命的小姑娘了,举手投足带着让人心寒的杀气。
可纵使这样,我还是许诺她,一旦我为帝王,必立她为后。于是她成了我的属下。”
冷凝霜眉头皱起,沉声问:“你是爱她,还是仅仅想利用她?”
“爱?”燕冠群似嘲讽地含笑重复,顿了顿,薄如刀的嘴唇微勾着,轻声回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怜惜蜜儿,也想对她好,可是爱……”他摇着头,“像晋帝望着娘娘时,那种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的温柔情感,我无法理解,也做不出来。如果那样就算是爱的话,我无法那样对待蜜儿,也无法那样对待任何人……”
说到这里,他呵地笑起来。
冷凝霜眼眸深邃地望着他,良久,轻轻叹了一声:
“真是个沉重的人呐!”
“你昨天就这样说过。”燕冠群轻笑道,“好吧,我承认。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裹在一块透明的石头里。三哥常说,我既然已经成为燕国皇帝,就应该将过去的痛苦全部打碎忘记。在我登基的那一天,我应该重新开始,前方有许多光明在等着我。
其实我也这么想,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蜜儿也做不到。好像心里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打破眼前的屏障,整个人就像是被困在永远无法摆脱的沉重里。”
冷凝霜看着他,她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会和她讲述这些,也许是因为身处高位,无从倾诉,而她比较对胃口,谁知道呢。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语气除了极少数的轻微波动,一直很平静。他童年时经历过的痛苦,也许比他说得还要凄凉千万倍。她并非不能理解。她也曾是在凌虐中长大的,对那种饱尝屈辱和辛酸的滋味深有体会。
不过像燕冠群这样的矛盾心理,她还真没有过,这一点她不太理解。
“从娘娘当着三国的面,杀掉华凤开始,我就觉得,若娘娘是我的话。一定不会像我现在这样,被已经过去了的痛苦或欢欣死死地困住。
村妇出身的你。转换身份时迅速利落,杀伐果断,让整个晋国朝堂上下敬畏, 经常让人有‘皇后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感叹。我对娘娘能够任意掌控自己内心的能力非常欣赏。
我常想,如果蜜儿能像娘娘一样,必会很轻易就能打破屏障,那样我和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离远离近都痛苦吧。”
他轻轻地笑着,说。
冷凝霜看着他,问: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破屏障?”
燕冠群歪着头。苍凉一笑:“我试过,可我做不到。”
冷凝霜望着他被雪光映得惨白的脸,心中少得可怜的怜悯翻滚起来,却没有言语。
燕冠群仰望天空,少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的阴郁一并倾倒掉,然却徒劳无功。
顿了顿,他轻声笑道:
“说了许多无聊事,娘娘觉得闷了吧?”
冷凝霜沉默了半刻,轻声回答:
“我虽不喜欢听故事,不过在屋顶上吹吹风还不赖。”
燕冠群哧地笑了,歪过头,当真笑意满满地望着她,说:
“我现在有些理解晋帝为何会对你如此痴迷了,娘娘的确容易令人心动,便是连我,也有些不想放娘娘走了。”
冷凝霜看着他,须臾,凉凉地道:
“调戏有夫之妇的是无耻的流氓。”
燕冠群微怔,紧接着竟哈哈大笑起来,仿佛从未如此愉悦过似的!
冷凝霜却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果然无论是哪一国的皇室,内幕都是让人恶心的。
远处的庑廊下,云蔷呆呆地守卫着,良久,无奈地道:
“娘娘和燕帝最近走得似乎有点近,若是被皇上知道,又该让我去浣衣局兼差洗衣服了。”
“我以前可是要洗完御膳房的所有锅碗瓢盆。”冷飒忽然站在她身旁,轻声说。
“燕帝是不是对娘娘有什么歪心思啊?”云蔷脱口问,忽然看了看冷飒,接着摇头,“应该不会的。”
“谁知道呢。”冷飒望着远处的屋顶,唇角勾起一抹苍凉的笑。
云蔷微怔,望着她,问:“你以后会给燕帝做妃子吗?”
冷飒闻言,轻轻一笑,垂下眼帘,低声说:“以前是这么想过,不过现在么……其实做个宫女也不错。”
云蔷更吃惊了,狐疑地问:“你不是爱慕燕帝吗?”
“爱?”冷飒似嘲讽地重复了句,顿了顿,略沉重地轻声笑道,“与其说是爱慕,不如说那是一种相依为命之后产生的怜惜。爱这个字,想起来就好累。”说罢,转身要走。
“冷飒!我早就想问你了,皇上为娘娘选择的宫女都经过了严格的审查,为何你却一点破绽都没有?”
冷飒淡淡一笑:“昌平大长公主前往汉国和亲时,我在途中杀了一个陪嫁宫女,到达汉国后冒充那个宫女,一点一点取得了公主的信任,杀了她的大宫女,取而代之。
本想以这个身份接近勤王,不料还没成功,勤王就暴病过世,长公主守寡归国。任务失败,我作为弃子,只好随长公主回到晋国。
直到长公主过世,我自请去华阳宫,本以为能安生地过后半辈子,却被皇上选中,去伺候娘娘。接着晋国崛起,这边才联络上我。”
云蔷听罢,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