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陆将军有要事正在上书房候着。”门外,一声娴静的女音轻轻传来。
冷凝霜这才知道,这里多半是汴州的汉国旧宫。
梁子君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眼沉默地躺在床上的冷凝霜,唇角扬起,轻慢地笑道:
“那么就委屈皇后娘娘在此小住几日,放心,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心爱的夫君了。”
他的语调里带着浓浓的嘲讽,说罢,站起身出去了。
冷凝霜听到他在门外和那名女子轻声说话,声音很低听不太清,只是模糊听见他让那名女子看守自己,女子沉声应下了。
从语气里能听出,梁子君似乎很信任那名女子。
冷凝霜垂下眼眸,用力挣脱了一下绑缚住手脚的绳子。然而无论怎样努力,却仍旧挣脱不开。
“娘娘省些力气吧,那绳子是用牛筋和粗麻混合特制而成,即使力大无比的男人也挣不开。”黄莺出谷般的嗓音在耳边清脆地响起。
冷凝霜一惊,她竟然还没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对方就已经站在她身旁了,震惊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华容婀娜的美人儿!
她的心脏剧烈一颤,轻轻地说:
“阿萤夫人。”
阿萤温婉一笑,坐在床边,似深谷幽兰,优雅动人:
“奴婢担不起娘娘的一声‘夫人’,奴婢夏侯萤,娘娘唤奴婢‘阿萤’便可。”
“夏侯英就是你吧。”冷凝霜瞬间明白过来,心湖里掀起巨浪,眸若深潭地望着她。充满了审视,红唇扬起,冷笑道,“好大的本事。作为奸细,竟然能混进我身边,还假扮成冷飒,把我从忻州带到汴州来。”
夏侯萤浅浅一笑:“那时奴婢本想借着被娘娘救下的机会,留在娘娘身边,只可惜娘娘冷面冷心。竟连一丝怜悯都不肯施舍给奴婢。奴婢只好潜在禹州城的小兵中间,随娘娘一道从禹州来到忻州。
娘娘机警,即使是面对与自己从吐蕃一路走来的五十名近卫,依旧本能地警惕。能让娘娘放松下来的,怕是只有云蔷和冷飒了。幸好冷飒姑娘的活泼性子容易学。”
冷凝霜绷紧了唇角,不语。
“把我解开。”良久,她沉声开口。
“没有陛下的命令,奴婢不能放开娘娘。”夏侯萤垂眸,轻声回答。
“这里不是汴州皇宫么,就算我想跑。也跑不掉。”冷凝霜冷声道。
“恕奴婢不敢从命。”夏侯萤依旧一脸疏淡恭谨的表情,像个没有自己灵魂的木头人。
冷凝霜冷笑一声,抬起眼帘,一瞬不瞬地锁视住她,须臾,轻慢地说:
“我们见过吧。”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夏侯萤卷翘如羽扇的睫毛微颤了颤,水光潋滟地望着她,薄如刀刃的嘴唇扬起,微笑有如盛绽的黑色大丽花,美丽,却沉重。
“因为娘娘的一句话,奴婢才一直苟活到现在。奴婢听信了娘娘的话,从那以后,不再期待任何人的怜悯,学会了自己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可惜命运弄人。无论奴婢凭自己爬起来几次,终还是逃不开悲惨的宿命。”
冷凝霜的心脏重重一沉,强烈的震惊让她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双眼恍然地望着夏侯萤,轻声叹道:
“原来是你,这个世界还真小啊!”
“是啊。自富贵村一别许多年,再见娘娘,阿萤很欢喜。”夏侯萤的唇角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凄凉,苦涩,冷得滞血,“如今的娘娘已经贵为一国之母,阿萤却仍旧是那个卑贱的奴婢。”
“没想到你还活着,那时的富贵村……”
夏侯萤惨然一笑:“奴婢是跟着神婆一起出山的,路上神婆死了,奴婢一个人,涉世未深,被拐子拐了卖进青楼。奴婢几次想寻死,可终是不敢的,奴婢想活着,哪怕还不如一条狗,也想活下去。”
她凄凉地叹了口气,嗤笑道:
“奴婢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父亲官场上得罪了人,女眷被发卖为奴,几次转卖,最后成了财主家的丫鬟。因老爷几番调戏,奴婢忍无可忍,去告诉了大妇。哪知却引得大妇嫉妒,将奴婢交给卖菜婆子,让那婆子把奴婢送到山里,好好地受受折磨。呵,奴婢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错了什么。”
她眼眸发红,却早已哭不出来了:
“在青楼里,鸨母逼着奴婢学习跳舞。后来一个大官人看中了奴婢,为奴婢赎身,带回京州为妾。不料那位大官人的娘子好生厉害,硬逼着大官人把奴婢卖掉。大官人无法,只好卖了奴婢。因为奴婢舞技出众,他就将奴婢卖到教坊做舞姬。不料在教坊时,又恰巧被皇上看中,训练奴婢成为一个细作。”
她垂下眼帘,惨淡一笑,幽幽地说:
“奴婢一直谨记娘娘的话,咬牙努力地活下去,然而越是活着,就越觉得肮脏。可奴婢明知道自己肮脏,却还是没有勇气自裁。”
她抬眼望向冷凝霜,波光盈盈地浅笑道:
“这一生,唯一真心为奴婢好的就只有娘娘了。那时在富贵村,娘娘知道奴婢跟着,却没有戳破,反而把果子和鲜鱼故意留下,那时的画面是奴婢此生最美好的记忆。
每次被欺凌羞辱到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奴婢都会想起那一天,想起,啊,原来曾经也有过一个人是真心为我好的。奴婢一直在心里小小地希望着,希望着能再见娘娘一面,没想到再次相见 ,却站在对立面上。”
冷凝霜抿唇不语。
对于夏侯萤,她的印象并不深,只是模糊地觉得那是个比受虐待的兔子更可怜的小家伙。
她不是个怜悯心泛滥的人。当初训斥她只是因为她悲伤大哭时的样子特烦人,给她留吃的东西只是想让她吃饱了就别再跟着自己。
她万万没想到,只是两句话、几个果子却能让夏侯萤记住这么久。甚至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竟成了这个杯具姑娘黑暗人生中的精神支柱。
一阵沉默过后。夏侯萤突然跪下来,冰冷的手搭上冷凝霜的身侧,慢慢地将寒冷如冰的脸庞贴近她温暖的胸膛,良久,如幽如诉地喟叹:
“若在娘娘身边的人是奴婢就好了……”
她这样轻轻地说出半句。
一滴、两滴,冷凝霜很快便觉得自己的衣襟被打湿。
一瞬间。冷凝霜敏感的神经从她身上品味到了一份她对于自己的诡谲情愫!
……
梁子君显然是恶意报复,冷凝霜被绑了三天,也被饿了三天,她只好把自己当做在辟谷。
第四天,一大早,冷凝霜被装扮一新,繁复的月白色宫装穿在身上,让她一身仙气,多了几分不食烟火的味道。
冷凝霜觉得梁子君这是打算故意激怒白兔,因为他给她穿的宫装是汉宫服制。
夏侯萤默默地用绳子绑住她的手腕。
“松一点吧。连绑了三天,手腕都肿了。”冷凝霜轻轻地说。
夏侯萤的手顿了顿,望着她淤紫的手腕,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只楠木圆盒,打开来。挑起一点清凉的药膏,轻轻地抹在她的手腕。虽然继续绑缚住她的双腕,却松了许多。
冷凝霜沉默地望着她轻柔的动作,顿了顿,忽然低声开口:
“放了我,我带你走。”
夏侯萤的睫毛很明显地颤了颤,静默了良久,始终垂着眼眸,凄然一笑:
“皇上对奴婢有恩,奴婢不能背叛他。”
“棋子也要讲忠诚吗?”冷凝霜犀利地讽刺问。
夏侯萤的手颤得厉害。顿了顿,她勾了勾唇角:
“正因为是棋子,才不能背主。”
冷凝霜便不再言语。
马车在路上又行驶了三天,冷凝霜终于进了些少得可怜的食物,在宫里时偷偷藏起来的鎏金牡丹发簪握在手心里。已经把手刮破了许多处。
直到第四天早晨,天上忽然纷纷扬扬了白雪,梁子君未穿甲胄,高冠广袖,站在城墙上临风而立,面对城下让整座闵阳府都震动不已的铁骑压境,弓弩火炮,唇角居然还能向上扬起。
冷凝霜认为,在这样的场合下还能笑得出来,绝对心理变态了。
一柄短刀架在脖子上,她被夏侯萤押上城楼。这城墙足有二十米高,放眼望去,浩浩荡荡,一片铠甲兵银光灼灼,全都注视着她,让她顿时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衣袂飘飘,高处的冬风凛冽得紧,她又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手上痛肌肉麻,努力站稳脚跟,这滋味实在不太好受。
花蝶衣的桃粉色衣衫很显眼,白兔骑在马上,立在他身旁,实在是太好找了,一眼便能望见。
梁子君眸光森冷,只看着城下骑在雪白宝马上的白兔。
他从没把白兔当回事,他是天之骄子,有治世之才,白兔只是个半路出家回来的卑微皇子,论尊贵、论才能绝不如他;晋国又只是一个靠和亲依附汉国苟延残喘多年的衰败之国,白氏的昏庸已经不配统治晋国那样的华丽疆土,他认为攻打晋国易如反掌。
然而他却失败了!
他不甘心,他甚至到现在也想不透,白兔有什么能耐,能拉拢蝶山王同盟,汉国究竟为什么会输到这个份上!
“晋帝……”他终于开口,声音洪亮高昂,深深嘲讽的笑意里带着一丝疯狂,远远地穿透呼啸的风声、激烈的铁蹄声,钻进白兔的耳朵里,“你心爱的皇后就在朕的手上,只要你杀了蝶山王,我便放了你的皇后娘娘。如何,这笔买卖多划算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