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云鹤道人和桑葚子就出去溜达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烛影在墙壁上轻微地摇动着,冷凝霜一手托腮,坐在桌前陷入深思。
乔永年出自南部第二商族乔家的旁系,二十年前才中了进士,先候补了一段时间,之后先后任职松鹤县知县、松州知州,一直到现如今的広平府知府。
家里一妻一妾,一女已死,一儿尚且年幼。
正妻罗氏只是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当年乔永年不顾家里反对,在考取功名后毅然迎娶了罗氏。若不是乔永年跟她是对头,对于这一点她还是很欣赏的。
妾室林二姐早前只是罗氏的一个丫头,后来做了通房,只守着一个记在太太名下的儿子度日,没什么值得留意的。
乔永年在松州任职知州的时间最长,政绩还不错,口碑也很好,可还是被谢家查出他在松洲涉及的一桩扑朔迷离的人命案子。
谢宛飏已经派人去查了,希望能抓住乔永年的把柄拉他下台。
冷凝霜对这趟松州之行并不太看好,如果只是关于普通百姓的人命案子,顶多是盘配菜。
能让知府下台的人只有皇帝,作为上位者的皇帝,除非是属下真的触了他的逆鳞,否则一般情况下,他定会综合考虑,然后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谓的逆鳞就是,侵犯了上位者的利益,冒犯了上位者的威严。
换句话说,除非他犯了跟皇帝的威严或利益密切相关的案子,否则皇帝是不会仅因为一桩在他眼里有如蝼蚁的命案,就冒然撤掉一个高官的。
拨开额角的碎发,冷凝霜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她微怔。往后仰了仰身子,疑惑地问:“谁?”
一阵静默后,谢宛飏那带着深沉磁力的嗓音低低传来:“是我。”
冷凝霜愣了一愣,他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进来吧。”
谢宛飏站在外面,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推开门步进来。
他的脸上还微微泛着酒红,有些拘谨地站在地中间,眼神躲闪了一会儿才聚焦在她的脸上。
冷凝霜疑惑地看着他,等待他说明来意。
谢宛飏闷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她衣裙整齐。讪讪地笑道:
“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冷凝霜缓慢地哦了一声。
尴尬性地沉默过后,谢宛飏更觉得不自在。胸腔内一颗心跳得厉害,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坛梨花白后反劲儿,还是因为太紧张了。耳根子发烫,他有点喘不上气。憋闷了好半天,目光不经意落在床里熟睡的双胞胎身上。仿佛得救了似的快步走过去,笑问了一句:
“孩子睡着了?”
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连卧在地上的哈二都觉得他傻了吧唧的,抬了抬眼皮复又闭上,任由他坐在床沿,没去咬他。
谢宛飏轻轻挠了挠大兔紧握的小拳头。大兔在睡梦中条件反射地动了动手指,他忍俊不禁地低笑道:
“这小东西,真有趣!”
偏过头。对上冷凝霜满眼问号的眸子,唇角的笑容僵了僵,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懊悔了片刻,他定定神,重新打起精神。站起来,步态优雅地迈了两步。站到冷凝霜面前。想开口,却忽然忘了开场白,张张嘴,人又僵住了。
冷凝霜见他又沉默下来,更是摸不着头脑,便主动问道:
“怎么,去松州的人回来了?”
“啊?哦,没有,来去至少要三天。”谢宛飏大脑一白,有些迟钝地回答。
“那是去矿场的人回来了?”她又问。
“呃,没、还没有。”谢宛飏低下眸子说,心里有点泛酸,果然她心心念念的是白兔,担心挂念的还是白兔,即使他站在她面前,她也把他当空气。
情绪低沉了下来。
冷凝霜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满头雾水地看着他。
谢宛飏回过神来,抬头对上她的眼眸,心里忽然有种糟透了的感觉。
顿了顿,手先在袖筒里掏了掏,又在腰间的荷包上掏了掏,又往靴筒里掏了掏,弯着身子时忽然懊恼地皱起脸,他放在怀里明明进来之前还记得,怎么这会儿却忘了!
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条翡翠珠串,别过脸去,生硬地递到她面前。
浓绿的翡翠在昏黄的烛光下反射着醉人的幽光,二十七颗拇指盖大小的翡翠珠子。圆度、颜色、光泽非常统一地穿成一串,用一只金钮扣子锁着。质地细腻、通透清澈,晶莹凝重,碧亮喜人。
就连冷凝霜也不由得心头一跳,惊叹道:
“老坑浓绿种,好玉啊!”
她的反应取悦了他,嘴角短暂地上扬,露出半颗小虎牙,又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往前递了递:
“呐!”
“啊?”她一头雾水。
谢宛飏看了她一眼,又往前递了递:“送你!”
“哈?”冷凝霜下意识退后半步。
她应该高兴得跳起来,就算不跳起来,至少也应该眉眼带笑,喜上眉梢——
虽然这些只是他期待里她的反应,可她就算没有欢喜,也不该是这种反应啊!
赌气地拉过她的手,强硬地将珠串塞进她手里,也不去看她,说:
“这是我今天出去时为了应酬随手买下来的,因为我自己不喜欢,你就留着戴着玩吧,反正你也没有像样的首饰。一个女人怎么能没有像样的首饰呢。就这样,那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他语速匆忙地说完,低着头转身,仓促地走出卧房,带上门板。抬起头,对着清凉的月亮。终于呼吸进了一口气,迈开步子逃也似的走了,像后面有老虎追他似的。
门廊的柱子后头,一抹人影闪了出来,背靠在朱红的柱子上,望着谢宛飏锦袍的一角被风吹动,努力压抑下胸腔内滚滚燃烧的怒火,冷笑一声:
“一个女人怎么能没有像样的首饰?别人的女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哈!”
回过头,望着屋里,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翡翠项链!”
冷凝霜正站在屋子里无语地瞪着那串翡翠项链。忽然一股风从窗外送进来,带来一阵熟悉的味道。她心跳微顿,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果然,映入眼帘的是三天不见的白兔。
好像有一股温暖和煦的风掠过心头,面纱下的嘴角露出些笑意。
白兔听见门响,回过头看见朝思暮想的人。欢喜得把什么都忘了,扑过来一把抱住冷凝霜笑道:“娘子!”
熟悉的体温瞬间填满空虚的心房,不由得唇角勾起,冷凝霜笑问:
“你的伤完全好了?”
“哪可能,每走一步都会钻心的疼。”白兔委屈地扁扁嘴,对着她嘻嘻一笑。“可是我担心娘子你没有我在会寂寞得哭,刚能走动就偷跑出来找你了。”
“你回过家了?”
“嗯。”白兔笑容微敛,眼眸里闪过一抹阴冷。当时看到自家被破坏得乱七八糟,他是何等地愤怒……
可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怕她烦心:“我看到你留的字条,就过来找你了。”顿了顿,笑嘻嘻问。“娘子,大半夜的。你干吗在脸上蒙纱,莫不是因为想我想得每天都呜呜地哭,把脸给哭肿了?”
“那种事怎么可能会有!”冷凝霜满头黑线,躲开他伸来的手。
白兔愣了愣,她的反常让他心脏微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往旁边的树上一指:
“娘子你看,那棵树上有人!”
冷凝霜下意识地望过去。
脸上的面纱已经被掀开!
冷凝霜懊恼万分,这样一个拙劣的骗局,她居然也能上当两次!
周围的温度骤降,白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胸腔里充满了怒气,像一只拉断了引线马上就要炸响的地雷。
他脸色发青,额上一条青筋涨了出来,脸上连着太阳穴的几条筋尽在那里抽动。黑森森的眸子突然闪烁了一下,接着又变得漆黑,燃起了不可遏止的怒火。
印象中白兔很少生气,这一次是相识以来他最最愤怒的一次,连冷凝霜都有点被他这样的怒意吓到了。
“谁干的?”他的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咬紧了后槽牙,冷声问。
“你这么问我也答不出来。前几天在街上遇见了几个地痞,打了一架,对方也没讨到便宜,已经没事了。这件事先暂时放在一边,你不用太在意。”冷凝霜努力营造出小事一桩的氛围,摆摆手笑说。
白兔冷冰冰地望着她,一字一顿,沉声道:
“自己的女人被人打了,你却叫我不用在意,我若当真看着你的脸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我还是个男人吗?”
轻飘飘,却很有压迫力的语气。
冷凝霜被他这突然表现出的强势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反驳。
“她叫你不用在意的意思,是让你别乱来去做危险的事。她是在担心你。”谢宛飏淡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白兔只觉得心脏被刺了一下,那感觉很不舒服,回过头,微笑道:
“谢三公子还真是了解我家娘子的心思呢。这几日内人受你照顾了,不过现在我们夫妻希望能单独谈谈,外人可以不要插嘴吗?”
“你那是什么语气啊?”在他听来阴阳怪气的语调让谢宛飏涌起一腔无名火,凝着他,冷冷地问。
他只是回来找遗落的折扇,没想到却突然看见他们两个抱在一起。那种心理感觉,那种复杂的滋味,让他连舌尖都是酸涩的,他现在很恼火。
“语气?你希望我对你用什么样的语气?用一串翡翠珠子讨好有夫之妇的男人,无耻!”白兔唇角挂着不屑,不疾不徐地朝他走过去,冷笑,怒焰在漆黑的眸子里熊熊燃烧。
一语刺中谢宛飏的心,他的神色更加难看,顿了顿,不服输地往前走了两步,扬起下巴,挑衅地笑道:
“一个连翡翠珠串都买不起、只会惹事生非、连累娘子被二十个地痞暴打的没用男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愤怒似乎像一股闪电要撕碎乌云,白兔站在谢宛飏面前,阴冷地看着他,忽然冷冷一笑,紧接着一记孔武有力的勾拳,狠狠地击在谢宛飏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