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谢迁带着杨廷和前往乾清宫见驾时,沈溪已先一步抵达,正在跟朱厚照奏禀昨日查抄逆贼府宅,以及审讯刘瑾等事情。
朱厚照一边听沈溪奏事,一边拿着沈溪的奏疏看,等沈溪把大致情况介绍完,他气呼呼一拍桌子:“那狗东西,这才几年时间啊?居然就贪污近千万两白银,这还不算,居然觊觎起皇位来,简直是罪不容诛,非要将其凌迟处死才能解朕心头之恨!”
沈溪道:“谋逆之罪,理当如此定罪。不过若陛下仁慈,念其服侍身边多年,可法外开恩,赐刘瑾个全尸。”
朱厚照摇头:“若被其得逞,他会赐朕全尸吗?这狗东西,野心倒是不小,朕以前对他太过信任和放纵,之前沈先生在朕面前弹劾他,那时朕便有所怀疑,结果他假传圣旨,硬是将沈先生调到宣府……”
对于过往一些错事,朱厚照极力撇清关系,他要保证自己跟沈溪亲密无间,这样才能让沈溪一心一意为他做事。
沈溪摇头:“阉党专权,陛下蒙在鼓里,深受其害,又何必自责呢?”
朱厚照叹息道:“还是朕用人不查,方被宵小所趁……沈先生,除了贼首刘瑾外,其余阉党中人该如何处置?你说暂时把他们看管于自家府宅,限制其人身自由即可,但如此一来,是否让人觉得朕太过软弱?这些不思报效皇恩之辈,朕以为留不得!”
或许是对皇位太过恋栈,又或许是对于自己的治国能力有所怀疑,但凡有人觊觎皇位,朱厚照都必然赶尽杀绝。
这也是没有自信的表现。
沈溪道:“朝中很多文臣,都是被迫归附阉党。只要未曾牵扯进谋逆之事,以臣看来都可以法外开恩,着其离开朝堂,从此永不叙用便罢,如此方体现陛下的仁德……”
朱厚照一拍桌子:“就怕朕给他们仁德,他们不思皇恩,反过头来咬朕一口……这些家伙食君之碌却为逆贼办事,实在罪该该死!”
沈溪恭谨行礼,没有出言反驳朱厚照这番话。
如果真的按照给刘瑾定下的罪名,阉党的确有谋反行为的话,阉党中人被定罪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如同之前朱厚照所言,如果刘瑾谋逆当了皇帝,张彩等人就成了“开国元勋”。权力和义务相辅相成,享受多大的荣耀,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牵涉进谋逆大案,不管你曾经为朝廷立下多少功勋,权势又多么显赫,只要失败就要承担可怕的后果,没有谁可以例外。
朱厚照道:“那沈先生,朝中大员中位列阉党的都有谁?可有详细列出来?”
沈溪道:“尚未能全数定下,不过有如下人等跟刘瑾过从甚密,除了昨日跟陛下提到的几人外,剩下的人均被列于此,请陛下御览!”
说完,沈溪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来。
朱厚照眼前一亮,手一挥,自豹房归来的小拧子便自觉上前,把沈溪手中的名单接了过去,呈递到朱厚照跟前。
朱厚照看过后,惊讶地问道:“朝中竟然这么多人都归附于阉党?内阁、六部、寺司衙门几乎无所不包,此外还有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京营以及京畿卫所的人,怪不得……这狗东西敢造反了。”
沈溪道:“如今只是定下初步名单,很多人或许并未知悉刘瑾谋逆,牵涉不深,所以不宜大做文章。不如等谢阁老等人到来后,再行商议如何定案?”
“唉!”
朱厚照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名单牵涉太广,朝中大部分人都卷进去了,甚至连九卿都不得幸免……六部尚书既然附逆,那接任者如何安排?”
沈溪摇头:“微臣不敢擅专,一切都得陛下做主。”
朱厚照点头:“兵部好说,有沈先生坐镇,朕一点儿都不担心,五军都督府也没大的变动……如此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保证三法司平稳运行,可刘璟和张纶都跟刘瑾有染,却不知让谁来接替他们?还有便是工部和户部……唉,朕没想到刘瑾能在朝中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沈溪看着愁眉紧皱的朱厚照,似乎此时小皇帝真的很后悔。
如此一来,犯龙颜的话沈溪就不会再说了,其实很多事都沿着固有的轨迹演进,沈溪尽可能让自己放松心态,坦然面对,阉党的覆灭比起原有的历史早了三年,如此对大明经济民生的破坏也减轻不少,从这一点讲,沈溪对历史的贡献还是很大的。
就在君臣说话间,乾清宫外面谢迁和杨廷和到来。
随着执事太监进来传话,朱厚照一摆手:“宣二位卿家觐见。”
不多时,谢迁和杨廷和出现在乾清宫大殿。
谢迁看了几眼,确定沈溪已进言一段时间,隐隐有些担心,当即道:“陛下,昨日之事已顺利解决,如今京师内一片安稳……”
朱厚照道:“这些情况沈卿家已对朕说明,谢阁老不必再赘言,正好谢阁老和杨大学士也过来了,朕想问你们一些事,比如六部尚书以及三法司主官人选……”
谢迁听到后有些发怵,他明白沈溪这是把六部九卿全都列入了阉党行列。
本来按照谢迁设想,最多把张彩、刘玑和曹元列在里面便足够,至于其余人等可以暂不予追究,等事后慢慢解决,这也是为了维持朝廷稳固,但现在突然把六部尚书全数撤换,再牵扯到各部中层官员,朝廷必然要经历一番大动荡。
这时朱厚照又追问了一句:“不知两位卿家对于六部部堂人选,有何意见?”
“这……”
谢迁下意识地先看了沈溪一眼,想知道沈溪之前是怎么说的,他以为沈溪会大包大揽,面面俱到,但其实此时沈溪根本就没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
朱厚照见谢迁有些心不在焉,皱眉问道:“怎么,谢阁老就没什么想法吗?”
谢迁道:“老臣认为,还是保持朝廷平稳为妥,一次不宜撤换太多人。”
朱厚照怒道:“那些逆臣都已归附阉党,甚至参与到谋逆大案中,朕就是不知道谁真正参与了,否则准把他们生吞活剐了……品性如此卑劣,节操更是丧尽,还能留在朝中为官?哼,朕绝对不会任用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下谢迁没话可说。
朱厚照似乎觉得谢迁对撤换六部尚书有抵触,当即期待地看着沈溪,问道:“沈卿家怎么说?”
沈溪道:“不如一切遵循旧制为好。”
“旧制?”
朱厚照皱起了眉头,一时间有些不太明白沈溪的话。
沈溪道:“阉党专权前,朝中六部尚书有多人因与刘阉发生矛盾而被其撤换,这些人本就为六部尚书,既有能力也有声望,让他们官复原职便能维持朝廷安稳,换了旁人怕是难以服众。”
“微臣愚见,请陛下三思而行。”
……
……
当沈溪做出人选建议后,朱厚照低着头,默默思考。
谢迁看了沈溪一眼,心想这个建议倒是不错,圆满解决了维持朝廷正常运转的问题,就是不知道皇帝能否接受。
沉默半晌后,朱厚照道:“沈卿家的意思是说,把以前那些老臣重新启用?”
沈溪察言观色,知道朱厚照对以往那些老臣多有抵触……当初朱厚照就是为了找到一个能跟老臣对抗的代表,才把刘瑾提拔起来,显然不想恢复以往被文官挟制的状态。
沈溪只好转圜一下:“微臣之意,是提拔有才能之人,最好年轻有干劲,诸如原工部尚书李鐩,以及曾短暂担任礼部尚书却因得罪刘瑾而罢官的刘机等人。”
朱厚照脸色释然,道:“李鐩和刘机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好像现任礼部尚书白钺并非阉党中人吧?”
说着,朱厚照看了看沈溪所献阉党名录,又打量谢迁一眼,似有征询之意。
谢迁明白,现在朝中谁是阉党,谁不是,其实界定模糊,就连谢迁自己平时对刘瑾也是虚以委蛇,真要扣他顶帽子也说得过去。白钺是成化二十年殿试榜眼,谢迁正好是那一年会试同考官,算得上是白钺的座师。如今白钺担任礼部尚书,负责大明礼仪教化,为人师表,就算是阉党谢迁也会尽力帮忙开脱,给朝廷留个脸面。
谢迁道:“白尚书确未归附阉党,曾数次上疏建言,裁撤阉党官员……”
“那就让白尚书继续当礼部尚书好了。”朱厚照琢磨了一下,道,“兵部由沈卿家当家,工部毕亨跟阉党关系比较近,是吧?”
“对!”
沈溪回答非常直接。
朱厚照摆摆手:“那就让李鐩回来当工部尚书……李鐩做事还算稳妥,朕对他印象不错。”
沈溪心想,可不是么,但凡不跟你唱反调你都觉得不错,那些忠直之臣就不受待见了,反正都是以你的好恶来决定谁升官谁撤职。
谢迁不想让沈溪继续举荐各部尚书人选,在他看来,这应该是内阁和吏部的事情,而不能由沈溪这个兵部尚书来决定谁是阉党进而裁撤谁。
就在朱厚照准备进一步问话时,谢迁道:“陛下,如今逆贼尚未铲除,京城阉党成员尚未能最后界定,不妨等有司查清楚之后再行决定,各部先按旧制行策。”
朱厚照皱眉:“怎么,谢阁老认为张彩和毕亨几人不是阉党?”
谢迁吞吞吐吐道:“这个……还是查清楚为好。”
朱厚照黑着脸喝问:“那需要多久才能查清楚?”
谢迁看了沈溪一眼,心中有些忌惮,二人以前矛盾很多,只是因为对抗刘瑾才暂时联手,现在阉党势力正冰消瓦解,谢迁发现自己跟沈溪有诸多施政理念上的不合。
谢迁道:“一两日内便可查清。”
“那好,就给你们一天时间。”朱厚照站了起来,“朕正好也累了,准备回寝宫休息,等朕睡醒后,你们把阉党详细名单给朕拿来,礼部、兵部和工部三位尚书就按照朕之前所说的执行,剩下的赶紧查清楚!”
……
……
朱厚照忙碌一晚,之前一直强撑着等候沈溪的消息,现在大局已定,再也撑不住了。
这边朱厚照回乾清宫寝殿休息,沈溪和谢迁则按照要求,出宫去查实阉党具体人员名单,然后推荐替换人选。
刚从乾清宫出来,谢迁劈头盖脸便道:“之厚,你只身前来见驾似乎有些武断了。”
沈溪解释道:“陛下谕旨查谋逆案,在下查清楚了,自然要前来面圣陈述。”
谢迁和沈溪说话时,杨廷和故意坠在后面,避免参与到话题中。
现在谢迁代表了内阁,沈溪则代表六部,两人同为少傅,甚至沈溪还是皇帝钦命的办案钦差,谈不上谁尊谁卑,杨廷和觉得自己还是避开纷争为好。
谢迁恼火地道:“那你不能随便跟陛下举荐人选……现在谁是阉党,谁不是,没个具体标准,你这么做难道不是操之过急?旁人定会以为你是想借机打压异己!”
沈溪摊摊手:“那以谢阁老之意,在下提供的那份阉党成员名录,其中有存在争议的对象?”
“嗯!”
谢迁居然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有些老臣只是为势所迫,才不得不对阉党妥协,老夫能够理解他们的感受,你可不能借题发挥!”
沈溪道:“在下同意谢阁老的说法,有些人是被迫加入阉党,但若刘瑾谋逆成功的话,这些人怕是也要鸡犬升天,无论什么原因,他们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后果,不将他们下狱问罪已是陛下恩典,若连职位都不动一下的话……恐怕无法跟天下人交代吧?”
“你……”
谢迁本来对沈溪寄予厚望,但谁知道一旦说及朝事,两人就会顶牛,这让倚老卖老的谢迁很受伤。
二人已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谈事。
问题的关键在于,朱厚照现在信任的人,并非是身为首辅大臣谢迁,而谢迁总把自己当成朝廷话事人看待,这跟沈溪有着理念上的差异。
谢迁想保全朝中老臣,而沈溪则想完成朝廷新老更替,让因循守旧冥顽不灵的文官集团变得开明进取,为自己所用。
谢迁不想再听沈溪说下去,摆摆手道:“多余的话老夫不想跟你说,这里只是想通知你,这些事暂时轮不到你这个兵部尚书管,陛下安排你执领兵部,也算实至名归,老夫挑不出毛病,至于白钺和李鐩,二人位列尚书不会有人非议……但对于其他人,你还是别指手画脚了!”
说完,谢迁快步离开,不想让沈溪纠缠不清,影响他的威信。
目送谢迁远去,沈溪明白,谢老儿这是要去找御史言官弹劾朝中阉党,走正规途径解决朝事。
这工作量之大,远超想象,可不是一天两天能轻松完成,阉党成员遍布大明各处,从两京到地方,从北国到南国,到处都有阉党存在。
沈溪没有找谢迁理论,不想这么快就与其翻脸。
杨廷和看了沈溪一眼,本想说什么,最后却摇头叹息一声,快步去追谢迁。
对于谢迁的固执,沈溪有些无可奈何,轻声道:“你谢老儿做事似乎比历史上的李东阳还没魄力,时代的进步总不能靠一群老人来推动,朝中的人该换还是要换,引入新鲜血液,不然如何推行我需要的改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