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头看着像是白袍儒生的下人,可问起问题来,一点也不担心僭越。
“你师父就是莫是城主?你可恨他?”
我吓了一跳,师父残暴的名气之大,就连他们这种明显看着是城外之人的,都知晓了?
我心中暗暗盘算,莫是城自修成之日起,便只有师父这一个城主,从未变过。
不论华胥国的福祉怎么绵延,华胥国的国主如何继任换代,莫是城都始终只有我师父这一个城主。
虽说没人见过他出手,可他也不必出手,历任华胥国主都尊他敬他,这一任的甚至敬他为上师。
“师父品行高洁,我敬他畏他,不敢恨他。”
我语气平静,声音沉稳,心中想的却是师父可恨我恨得不得了呢。
据传闻,师父是在那个小仙飞升离开后,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出乎意料地突然空降至此的。
空降至此后,他颇是使了些小把戏,使大家相信了他是有大神通的。
民众便自发地奉他为城主,这一当便不知道当了多少年。
他的存在,更加证明了当初那位最早飞升的小仙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大家闲极无聊口口相传而来的痴话。
我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去处,就连师父的姓氏名字,我也全然不知。
问师父,师父也不答,只说我满口胡言,不知所云,有时间不要瞎想,而是去把前院再扫一遍再擦一次。
其实我也想有个姓名,几次求师父赐名,师父都不肯。
他总是说,等你也修成神仙的时候,我便赐你个姓名。
师父说我生来便贱,前尘过往,何足道也。
后来我便不再问师父任何问题,反正问了也没有答案,不如不问。
中年儒生摆手,止住了光头意欲继续发问,向前探着的头。他微微一笑,很有风度。
“小姑娘,我们回见。”
他们的话我全不放在心上,莫是城中有蹊跷,在这里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我见多了。
到了戏楼子,走过雕梁画栋的前厅,到了草木旺盛、郁郁葱葱的后院。
有望成为莫是城下一代名角花旦的小红,正在给赤膊的小俊擦去脸上的汗水。
小俊是戏班子的小武生,曾经和师父有过一面之缘,他总是偷偷地问我,究竟要吃些什么才能有师父那样乌黑的浓眉呢?
因为小俊生得一点也不俊,清秀极了,眉毛也是秀气的两道,他很为此发愁,经常要早起将眉毛涂黑。
可我也不知道师父的眉毛为何如此浓黑的。
小俊问不出个答案也不恼我,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见到他们,我的心里欢喜了起来。
小红和小俊亲亲热热地喊我:“大人!你来了!”
师父面前,城主府里,我是死丫头、贱丫头、野丫头,但出了城主府,我便是城中众人以礼相待的“大人”。
小红放下了手中的手巾子,随意地往旁边一甩,就跑开了去,一边跑一边喊。
“我去给大人倒杯茶!”
小俊无奈地叹口气,口中嘟囔。
“你这哪能擦到一半就撂下不管了啊,哪有这样的啊。”
他走到不远处的小桌子前,拾起了搭在椅子背上的一块手巾,草草地往脸上一抹,然后便坐定了。
我也坐了下来,太阳照不到这里来,这是由树木房屋的阴影构成的一块阴凉地儿。
中年武生的大师兄贪凉,此刻正坐在这里监工。
他已然是个角色,可以时常登台。等茶水的间隙里,大师兄客气地向我问好。
“大人最近忙不忙?城主可还太平?”
我摇着衣袖当扇子一样地在脸边扇风,也客客气气的。
“我还是老样子。师父他身体健康,吃得好也睡得香。劳烦大师兄挂心了。”
大师兄对着我笑眯眯的笑脸也回了个微笑,有几分尴尬,想是太久没笑过了。
不过也是,从来只见武生横眉怒目,却是很少见他们笑的。
小红这时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端着盘子快步走了过来。
“茶水来了,茶水来了!”
我伸手去拉小红,“小红你也坐。”
小红笑得很是开心,像是见到我十分快活似的。
“大人,你上次答应我的事情,可还记得吧。”
她说这话,是在提醒我,身为莫是城里人人尊敬,人人都喊上一句“大人”的人物,是不能够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
我却是早有准备,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那件小红日思夜想,求了我很久的东西来。
“喏,给你,我没忘。”
小红欣喜万分地接过来,嘴中又是“哇”又是“啊”,称赞称奇之声不绝。
引得大师兄和小俊也是好奇不已,探着两颗脑袋去瞧我递给她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小红却是一努嘴,两只手捂着,身子后倾,将东西很快地往怀里一藏,很娇俏地嗔着。
“不给你们看,还没到日子,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小俊噘一噘嘴,很不乐意似的大口吞着茶水,嘴中含糊不清的。
“谁稀罕看啊,不看就不看,还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不成?当我没见过,切!”
大师兄倒是稳重老成得多,他斯文地吹着茶水中浮起的沫子。
“那就到时候再看吧。”
小红欢天喜地的,对我连声道谢,嘴甜得不得了,就连“大人”这两个字都连着说了好几次。
她托我带的东西虽然没法和莫是城当年的那颗仙丹一比高下,但也真是个了不得的稀罕物。
丹丘山的丹枝花。
红得艳丽,艳得摄人心魄。
可以使人见之忘色的丹枝花。
但我和师父都不是一般人,并不会受这花蛊惑。
他先前驾云带我去莫是城东边的丹丘山,气定神闲地画了整日的这红花。画完了还随意地折了好几枝下来,扔给我,说了句“你带这丹枝花回去,插在我房中。”
我本也是得不来这花的。
毕竟这花世间罕见,旁人别说见上一见了,就连听说都未曾听说过。
师父让我把这丹丘山的丹枝花带回了莫是城,我才在它枯萎的时候,意外地得了一颗种子。
我将这颗种子种在了小黑平时吃饭打盹都靠着的那棵大树旁,今年才得了这么一朵欲放的娇花。又在小红的央求下,给了她。
其实我也理解她对这花的念想,教她唱戏的师傅说她今年年内就能登台了。
小姑娘嘛,尤其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对美的渴望是最盛的。
她是想在登台的那日艺压群芳,惊艳整个莫是城。坐实她下一代名角的身份,成为莫是城的第一花旦。
凭我和小红的这点子交情,我自然是要助她一臂之力的。
莫是城现如今的当家花旦,翠翠,实在是有些老了。
唱腔也浑了,身段也僵了。
就连眉眼间都爬上了细纹,头顶都生了些白发。
她实在是该退居幕后了,将这第一花旦的位置让给小红。
到时,小红头顶戴着摄人心魄的丹枝花。柔软的身段那么一揉一拧,缭绕的戏腔那么一唱一顿。再配上她美丽的眼睛和美丽的丹枝花,一定会衬得她甜如蜜似的人比花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