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茁第二日就往外跑,板儿不在客栈,留了信给贾茁,说是上山去了。王狗儿更不在,他忙着租房子,然后去溯云坊里坐镇,布置店铺,给没有经验的伙计立规矩。
听到上山,贾茁便知道是去了永乐观,说明洋子儿子的事有了眉目。
就是不知道昨天的那个人,是怎么安排的,若是连累到板儿,可怎么是好。
“小茁姐,你听……”青儿拉了一下贾茁的袖子。
侧耳一听,客栈一楼的大厅里,坐着许多吃饭或是喝茶歇脚的人,有人正在说忠勇王妃身体好转的事。
“那永乐观的道士果然厉害,一剂汤药下去,王妃立刻能够坐起来。说是还要再做一场*事,要忠勇王行善事,这厄运才能解呢。”
“行善事,怎么个行法,忠勇王可是靠着战功封的王,是不是因为他杀戮太重,这才……”
“嘘,你不要命了。”
声音渐渐熄了下去,贾茁冲青儿一笑,走出客栈。
“走,咱们上铺子里。”贾茁想到周先生的寿辰,这才懊恼,明明昨天记得要把这件事告诉板儿的,结果阴错阳差只记得死人的事,把这件事忘的干干净净了。
溯云坊里,早就布置的差不多了,后院里头,小彩带着五个小姑娘,正在教他们最基础的入门。
将花土拍的散散的,怎么加花肥,比例如何,才能不烧根又让多罗长的快。这些全是贾茁和板儿这几年的经验之谈,都教给了小彩,由她再慢慢教给这些姑娘们。
“姑娘过来了。”小彩见到他们,赶紧带着小丫头们行礼。
“姑娘来的正好,这几个丫头可都没取名字呢。”小彩笑着奉上茶,几个丫头规规矩矩站了一排,手摆放的位置都是一样,可见小彩是下了功夫调/教的。
“朝霞,朝霜,朝露,海棠,海月。”由大到小,贾茁一口气指道。
“谢小姐赐名。”五个丫头齐齐福身。
“下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小彩挥退他们,仔细观察贾茁的脸色,犹豫道:“姑娘最近有什么事这般忧心。”
“没事,过来看看你们,新品种培育的怎么样了。”之前在万念县城,贾茁只放出五个品种,市面上已经有了栽培出来的,不算稀罕了。她要重新开店,自然是要拿出几个新品种,才好打响她老字号的品牌。
“观音莲和玉葡萄长的最好,万年草和海棠稍差一点,玫瑰锦的色上的还不够好,可能是天气太冷的缘故。掌柜的已经叫了人在搭暖棚,过几日搬进去,想来能好些。”
“若是多罗长的有问题,直接去找掌柜的,他最懂农事,我和板儿都是他教出来的。”
“谖。”小彩应了,知道贾茁是过来准备盆景的,去挑了一只福寿绵延的花盆,装上土送了进来。
“我要一些黄金草,还要一些玉葡萄,十万大山……”贾茁飞快的报出一串名称,小彩取过来,看着她一点点的摆弄好,在旁边看的目不转睛。
“这是……”小彩取出一根木签,一面是手绘的溯云坊的字样,一面会写上盆景的名字。贾茁没有接木签,单独拿了一张纸写下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的字样。
“等下回板儿来了,让他把这句话写到木签上,这份礼单,也让他照着抄一遍,叫掌柜的安排人送去。”贾茁吩咐小彩把东西都收好,伸了个懒腰,才惊觉已经到了中午。
“我叫厨房多做了饭菜,姑娘留在这里吃吗?”小彩收拾好盆景问道。
“好,青儿呢。”贾茁点了头。
“她哪里闲得住,在外头当老师,开心的不得了呢。”小彩抿了嘴笑,贾茁从窗户看出去,也跟着笑了。她本来就是个半大的孩子,难得有十来岁的小姑娘跟她作伴,自然玩的高兴。
等小彩打了水给青儿洗了手,饭菜也被小丫头们端了上来。
小彩被青儿留下来,“不让他们上桌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不行。”
“可这不合规矩呀,再说这里也没有我的饭菜。”小彩笑着婉拒。
“把你的饭菜端上来,咱们一块吃,不然就是你藏了好吃的,不敢叫我瞧见。”青儿耍起无赖来,小彩实在招架不住,叫小丫头把她的那份给端了上来。
青儿好奇去挟,刚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呸呸呸,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
贾茁把小彩的饭菜拖自己跟前,光用鼻子都能闻到一股酸味,离臭也差的不远了。
顿时把脸一垮,“叫那五个丫头把他们的饭菜端上来看看。”
端上来一看,果然和小彩的一模一样,说是猪食也差不多。
青儿气的扔了筷子,“这算什么,咱们家再穷也没让人吃过这种东西。”王家最穷的时候,吃的再差再粗,至少是干干净净,没坏没馊。
“叫厨房里的妈妈过来。”贾茁说道。
“姑娘,请听我说一句。”小彩上前,低了头道:“厨房里的妈妈是吴东家从家里调派来的,并不是我不替自己争取,非得等姑娘来了,再告状诉苦,实在是之前交涉多次,可这位妈妈态度蛮横,并不好对付。”
贾茁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她之所以生气,一半在于厨房里的妈妈竟敢弄鬼,另一半实在是气小彩立不起来。这么小的事,居然要等到她来作主。
“叫他们来吧,我自有计较。”贾茁把自己的青儿的饭菜看了一眼,让小彩拿下去给五个丫头分了,先垫垫肚子。
“姑娘叫我们。”厨房里的两个妈妈,其实就是吴妍拔过来的两个粗使婆子,白天烧烧饭,扫扫院子,做些力气活。左右后院里只有几个婢女,便没有特别安排厨娘,粗使婆子做些家常便饭总是没问题的。
“是啊,知道你们辛苦了,特意让你们来,是赏你们的。”贾茁看着这两个婆子,光看面相倒也不觉得如何,真没想到,竟能做出这等事来。
“唉呀,都是我们份内的活,哪里当得赏呢。”两个婆子笑的眯了眼,就差伸了手去接荷包了。
“喏,桌上的饭菜是赏你们,坐在这儿,给我吃。”贾茁一指面前的饭菜,冷冷道。
“啊,这……”看小彩揭了盖子,两个婆子的脸色顿时变了,一个恶狠狠的瞪着小彩,一个赶紧对贾茁赔礼。
“姑娘,不是您想的那样,实在是这几个丫头,刚买回来的欠调/教呢。小彩姑娘又太过好心,把个下人当主子供着,可不能这样惯着。您年轻没经过事,听老奴的,保准没有错。”
这是拿贾茁当不懂事的小姑娘哄了,仗着他们是李家的人,贾茁又不能拿他们如何,干脆倚老卖老起来。
“我年轻,我要听着你们的,呵呵,这话敢不敢原样说给你们少奶奶听。”
“何必为这么点小事捅到少奶奶跟前呢,合伙做生意本来就不易,这么打打闹闹最伤情份。您生气,打我们几下都行,可为了我们两个老的,伤了您和少奶奶的和气,得不偿失呢。”
“不愧是大家子里出来的,一套一套的,说的可真好听。可惜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你们大宅门里的话。这些饭菜给我吃了,你们就留下来继续干,不吃就给我卷了包裹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贾茁端坐在上首,根本不听他们的威胁,指着饭菜冷笑。
两个婆子算是知道了,这位姑娘她油盐不进是个愣头青啊。他们这些人,最会看人眼色,最怕的也是这种愣头青。不然也不会小彩和他们掰扯了那么久,还是没有成效。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决定拼了。
他们在李家就是值夜的粗使婆子,干最累最苦的活儿,拿最少的月例。被提拔到这儿,原是别人都不肯来,才轮到他们的。结果一来,发现能掌厨房,立刻兴奋起来。
好几个人的伙食钱,可能看不到别人眼里,但看在两个粗使婆子眼里,不是金矿那也是个铜矿,总归是发了一注小财。
没想到,这才多久,就被一状告到贾茁的头上。原以为这个合伙人年轻面嫩,可以糊弄过去,没想到竟然是个愣头青。
这种愣头青说难对付也难对付,一条筋嘛。说好对付也好对付,顺着毛摸嘛。
两个婆子苦笑着端起饭菜,“既然是姑娘吩咐的,咱们作下人的,自当遵命,谢姑娘赏。”
一直吃到他们再也吃不下去,贾茁看看份量,也算满意。
“行了,下去吧。”两个婆子千恩万谢的下去,有一个临走时,还狠狠瞪了一眼小彩。
小彩脸上的忧色未减,贾茁让她坐下,“现在可以说了,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姑娘,我……”小彩脸色一白,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贾茁在心里叹气,小彩的卖身契虽然在自己手里,也一直对她很好,可她心底,还是存着很强的危机感。从这件事就可以看的出来,她不敢和自己说,却偏绕了这么大一个弯,不就是想借自己的手把他们赶出去吗?
见他们只是吃了亏,却没有被赶走,小彩顿时乱了方寸。
“不敢再瞒着姑娘,实在是那婆子可恶,竟然将注意打到我的身上,想,想叫她的儿子娶了我。”婆子三番四次打探她的口风,都被她拒了,这婆子也怒了,说她在少奶奶面前是有面子的,到时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小彩想到吴妍和贾茁的关系的确好,又合伙做着生意,生怕她真的将自己嫁给这婆子的儿子,这才急着借这件事除掉他们。
“你以为,我会将你胡乱嫁人?就因为我和吴妍的关系好,就会不闻不看,将你发嫁?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在你心里,我和青儿就是这样的人?”贾茁叹气,那他们也未必太失败了。
“不,不是这样的,是我,我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初夫人为什么会不要我。我总害怕,害怕下一刻,又不知飘零到了什么地方。”
小彩捂脸哭了起来,好在室内没有其他人,看着婆子吃完就叫青儿去盯着厨房给小丫头们重新做饭菜去了。
原来,小彩心里一直还存着疙瘩。贾茁叹了一口气,她一个奴婢,又是女人,轻易不出大门,难怪不知道外头的事。
只怕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曾经伺候的夫人,已经成了菜市口的刀下鬼。
“夫人她,其实是救了你……”
贾茁将秦吕明夫妻伏诛的事,以及查家被灭族一事,都告诉了小彩。
小彩脸色骇的煞白,若不是坐着,怕已经瘫软到地上了。可现在这瑟瑟发抖的模样,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老爷,夫人,九公子,他们,他们竟然已经……已经没了。他们是好人,是好人呐,可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我竟然还怨他们丢下我,我……”强忍着,可眼泪仍大颗大颗的从面颊上滑落,滴哒滴哒,掉到衣裙上,小小一圈,浸的透湿。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你觉得他们好,我承认,他们其实对王家不错,对板儿也不错。可是,他们做错了事,对不起的是全天下的百姓。他们的结局,一点也不冤。你是个明事理的姑娘,我相信你能想明白。”
小彩用手背抹了眼泪,“谢谢姑娘能告诉我这些,也谢谢姑娘肯宽容我的放肆。我知道姑娘和青儿都是好人,是我自己想岔了。这件事,再不劳姑娘费心,我自会料理了。”
论理,下人对着主子用心眼,不打一顿赶出去,至少也要降等或是责罚一通。象贾茁这样不计较的,万中无一。
小彩解了心里的结,便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既然知道错了,她便不会让自己再错下去。
贾茁点点头,表示这件事她不会放在心上,叫上青儿,离开了溯云坊。
“小茁姐,你跟小彩说了什么,为什么她眼睛红红的。还有,为什么你不赶那两个婆子走呢。”
青儿在路上叽叽喳喳的问道。
“她只是自责,至于那两个婆子,你能保证赶走了,再来两个就是好的吗?有时候,要把战场分清楚,她有她的战场,否则,怎么能够让五个丫头对她服气。”都是奴婢,谁该听谁的,除了主人的安排,自己立不立得起来,也很重要。
“哦。”青儿听明白,小彩会自己动手解决那两个婆子,很开心的一拍手,“我下回要去看看,她是怎么整治人的。”
“好。”贾茁看着青儿,她的笑容那么天真无邪,她不敢想像战火中的两府百姓,有多少这样的少女,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无情的战火吞噬。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可她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但好歹有了一个好消息,青儿跑去找板儿,然后回来告诉她,洋子的儿子终于赎回来了。
“真是难得的好消息。”懒懒靠在迎枕上的贾茁也有了一丝振奋。
“你一定想不到,是怎么赎出来的。忠勇王府可从来没有赎身这一说,这是头一回呢。”
“是吗?快说说。”贾茁还真不知道这些。
原来,洋子在永乐观找到儿子相认,告诉他这些多年,一直在想办法攒钱将他赎回去。若是知道当初那个女人会卖了他,他就是再苦也不会放手。
富贵这才敞开心扉,他的确是洋子的儿子富贵,只是当年还小,娘亲一直在他耳边唠叨说他爹的坏话,最后卖他的时候,也说是他爹派了人来接他。这些年,他一半是淡忘了小时候的事,一半是只记得是爹将他卖了,这才不肯相认。
父子俩抱头痛哭一场,洋子便兴冲冲想去赎人。结果富贵告诉他,绝无可能。忠勇王府从来不允许赎身,生是忠勇王府的人,死也得是忠勇王府的鬼,没有例外。
后来,是板儿想出了计策,只要请长乐观的道长出面便可说服王爷放人。又亏得贾芸和长乐观的道长有交情,这才求得道长说出王爷要行善才能救王妃一事。
最后列了几个特别的属相和八字,放掉一批下人,富贵就在这些人当中,一分赎身的银子都没要,直接给放了出来。
洋子喜的什么似的,带着富贵回了小东山,带着儿子替东家继续打理那几亩地。
“我哥是不是很聪明。”青儿得意的摇晃脑袋。
“是,他最好的。”贾茁与有荣焉。
“那个人……”
“嘘。”贾茁一把捂住青儿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在这个家里,任何时候都不许提到这个人。”
青儿被吓了一跳,使劲的点头。若有所思的看看四周,心想,原来在小茁姐的眼里,这个家是这么的不可靠啊。
很快便是周老先生的寿辰,贾琏是没资格得到请贴的,倒是平儿收到了周老夫人的请贴,带上两个女孩,打扮停当,到了周家。
下了马车贾茁还在问青儿,“跟你哥说清楚了没有,时间地点可别弄错了。”
“放心吧,我爹比我哥还紧张呢,绝对不可能弄错。”贾茁知道周先生爱花草,一来是想替板儿在周先生面前留个名儿,以后万一有这个造化能够求得一见,就是最好了。二来也是想替溯云坊打出名头,让人知道溯云坊开到金陵城来了,而且又有了新品种。
今天会来的都是文人雅客,正是多罗的目标客户,如果在这里打响名头,就是最好的宣传。
周先生以前做过皇上的老师,这宅子是先帝赐的,占地极大,里头古朴雅致,除了花草更多,并不奢华讲究。
进了二门,见过周家老夫人,原以为这样大儒的妻子至少是象杜夫人一样的才女,结果没有想到,平儿告诉她,这位老夫人不识字。
“吓了一跳吧,这位老夫人以前就是个农妇,耕田种地供周先生读书。现在当然不种地了,但她一辈子好喝酒好吃肉,说话大声的习惯可没改。多少现在的朝廷命官,以前拜在周先生门下时,调皮捣蛋被她追着打过。”
“真是让人想不到,但是想一想,她追着周先生的学生满院子打屁股的场景,还真是有趣。”贾茁咧开嘴笑了起来。
等见到人,贾茁越发是猜想不到,老夫人就做个农妇打扮,青葛布的衣裳,只是用料讲究些。腰上连个压裙的三事都没挂,但头上插戴的一只主簪,一看便是御赐之物,精致华贵。
“让我看看,这又是谁家的小姑娘,长的这个俊俏啊。可惜可惜,我竟然没有孙子能娶了,不知道要便宜谁家的小子去了。”老夫人看见贾茁和青儿,拉过来端详两眼,笑着嚷道。
谁敢说她粗鄙,俱都陪了笑脸打趣。
“咦,这两个小姑娘的手上,竟然有茧子,这位置可不是读书弹琴练出来的吧。”老夫人眼不花耳不聋,毫不费力的分辨出他们两个人手上的老茧。
“老夫人说的是,我和妹妹以前常干农活的,喂鸡浇水,洗衣裳做家务,可跟读书弹琴没什么相干。”贾茁笑了,这位老夫人,实在是有趣的紧。不仅有趣,还很可爱。
“真的,这么说,我是遇着同道中人了。”老夫人大吃一惊,盯着贾茁又看了好几眼,再看看平儿,显然是想不起来这是谁家的。
“老夫人,我们是贾家的。”平儿上前笑着应道。
“贾家,贾家,你们是贾家的,你们老祖宗,唉,唉……”连叹几声,声音开始低落,甚至伤感。周家的儿媳妇孙媳妇一通好哄,这才转过弯来。
“以前的事,不想了,不想了。我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想的,快,叫这丫头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替你们老祖宗多看几眼。”
贾茁知道,定是贾家老祖宗以前和周家老夫人,私交甚笃。依言坐到她的身边,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不住的摩挲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