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尤氏在冷宫里合着容妃一起,已经度过多少日子了。
煎熬的日子,远比尤氏想象中的难熬。想她自小养尊处优的,哪里曾经受过这样的苦。天寒地冻不说,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而且,沦为了奴才差不多的角色,帮着侍候起病人来。
容妃本来病入膏肓的身子,倒是因为尤氏来了以后,逐渐变得有了些起色的样子。
朱璃那日,差人偷偷给静妃送来了些木炭,数量足以静妃一个人过冬了。静妃自然喜不自禁,想,自己至少有个没有忘记她的儿子。
再如何难熬的日子,有个儿子,终究是不同的。因此当着容妃和尤氏这两人的面,不由地沾沾自喜了一把,口气里自然是少不了一些炫耀的口吻,说:“这人的命,终究是挂在自己生的是条龙,或是头猪,或是连个蛋都生不出来。”
听静妃这个口气好像自己儿子朱璃势必是要当皇帝的了。
尤氏冷笑一声,对静妃说:“皇上近来喜事不断,喜得皇孙,唯独,三王府独树一帜,给皇上添了个孙女,真是可喜可贺。”
一句话,静妃的脸,啪的掉成了渣。话说,皇帝这么多儿子,给皇帝添孙子的人可是会少。可偏偏,只有朱璃给皇帝生的是个孙女而不是孙子。
静妃的眼神,顿时恶毒地射在了尤氏的脸上。她和尤氏之间的瓜葛,说来老话长了。但是,确实一直以来,静妃都是看不惯尤氏的。
想当初,李敏本来是她儿子的未婚妻吧,后来被尤氏给抢了。害她儿子最好只能求次娶了李莹这样一个渣货。尤氏最令人讨厌的地方,在于不知好歹,身在福中却不知福。
尤氏走出去的时候,静妃逮了个空隙,走到容妃床边,说起了悄悄话:“靖王妃这次回来,真的是为了妹妹你吗?”
对于静妃称呼自己的这声妹妹,容妃轻挑眉头表示怀疑,同时,她们两个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说是落难姐妹倒也说得过去。
“靖王妃是我姐姐,没有错的。”容妃平心静气地说。
“不过,我听说你们俩,是远房亲戚不是近亲,是不?”
静妃两句话下来,好像是要挑拨离间她和尤氏之间的姐妹关系,容妃皱了几下眉头的样子。
看来静妃并不打算就此刹住口,在容妃耳边继续说着:“听说,靖王妃在很久以前,已经让留在北燕的大皇子传给皇上,自己对于皇上,可是最忠心耿耿不过的人了。”
尤氏要投奔皇帝。结果被皇帝打入到了冷宫这里。她们两个,则是被皇帝冷落的妃子,一同沦落到了这里。按理说,她们两个,心里肯定是恨着皇帝那个绝情的男人的。
静妃此话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暗示尤氏有可能是皇帝派到冷宫的间谍,想对容妃和静妃做出什么事来的人。
容妃露出俨然吃惊的表情,尤氏可能是皇帝派来安插在她们两人中间的间谍吗?她们,有什么事值得皇帝调查的?
静妃的嘴角显得更高深莫测了,道:“不瞒妹妹,三爷曾经传过口信给我,说是,回明公主出生以后,皇上曾经召集太医询问有关华小主难产的事。”
事情很明显了。皇帝怀疑,她们两个人中间有哪个人,对李华下了毒手。
容妃冷不禁打了个哆嗦。
李华死的,确实有些诡异。本来,以李华在冷宫的处境,不该被养的那么胖的。李华孕期时最胖的时候,刚好她和静妃都病到卧床不起。
这时倘若有人趁虚而入,如果说,目标是李华,还不如说醉翁之意恐不在酒而已,是想一箭双雕。皇帝为李华的死,首先怀疑到她们两人头上,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毕竟她们和李华都在一个地方。
哪怕不是她们两个下手,李华和她们在一个宫,而且李华怀有皇帝的孩子,她们等于没有照顾好李华,一样在皇帝面前说不过去。
打入冷宫的女子也好,到底还是在皇帝的后宫里面,是皇帝的女人。不是说,皇帝把你打入冷宫,你就不是皇帝的女人了,不可能的事。
静妃瞧着容妃的脸色稍微迟疑了起来,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屋外面,尤氏走了进来,春风得意的。其实是,之前因为三爷给静妃送了木炭,给她尤氏添堵了。结果,今日天气突然变好了,有春天到来的气息了。尤氏岂不高兴的发疯?
在静妃面前转了一圈尤氏,故意说着今日自己到院子里散心的时候,有意比平日少穿衣服,又说外面的阳光多么明媚和温暖,天和日丽的,说着,走到容妃那儿,尤氏道:“妹妹,我扶你到外面晒晒太阳吧。这人病着,更需要晒太阳。要是整天窝在屋里,把木炭当成了太阳,病怎么可能好呢?说出去,都是被人笑掉大牙的事儿。”
含沙射影的话静妃怎么会听不出来,当即在袖管里捏了拳头。等到尤氏装模做样把容妃扶出了屋外走动时,静妃冲尤氏的背影冷哼:你得瑟,尽管得瑟,差不多是要栽了。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什么把戏。
静妃的话,似乎是在容妃心里盘旋着的。要知道,其实后宫里如今最不安的因素,不在于皇帝对谁好对谁不好,而是,皇帝的身体日趋老迈。
宫里消息灵通的,都早已掌握到关于万历爷身体状况的蛛丝马迹。
静妃在这方面的消息应该也不会没有。其实只要认真点去想,静妃之所以在冷宫里比起她容妃自信得多,不是没有道理的,真的是因为有个儿子在的缘故。
朱璃在朝廷里混的真的不错。要是混的不好的话,犹如十爷那些,哪有可能继续给自己被关在冷宫里的母妃偷偷送炭,这行为要是真被皇帝抓到肯定是要被训的。朱璃敢干出这事儿在皇帝眼皮底下这般明目张胆,十足证明了朱璃的底气。
到底,朱璃是太子东宫的人。而到至今,皇帝都没有打算废除太子。包括之前,说是因为争皇位才被皇帝从外面召回来的大皇子,如今大皇子听说在北燕已经是为皇帝殉职了。太子则安然无恙。
八皇子的母妃常嫔近来刚刚挨罚,使得拥护八皇子登基的那些大臣们似乎要大失所望了。
如果说之前,太子之位还有些纱影重重,模糊不清的局面,现在,大家都应该都看的很清楚了,皇帝根本没有废除太子的心思。
太子登基,指日可待。
朱璃一心跟随太子。太子也不太可能舍弃朱璃这个唯一几个对他忠心耿耿的臣子。
静妃出这个冷宫是迟早的事儿了,铁板钉钉。
反观她容妃,没有子嗣,没有依靠。如果说以前,因为她是护国公府送来的人,可以依靠护国公的话,现在因为她自己作祟的缘故,把护国公最终这座靠山,都拱手让人了。
鼠目寸光,后悔不已,这些事儿,只有当自己被打入冷宫以后,如今翻来覆去地想,容妃才知道自己当初错的有多离谱。
在所有身在皇宫里的人,都积极地向外面找皇帝以外的靠山时,只有她容妃,像傻子一样把希望全寄托在皇帝一个人身上。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才是这个世上最不可靠的人。
可是,静妃说的话是真的吗?如果,尤氏真的是皇帝派来的来刺探她的,岂不是之前她和尤氏说的话——
想到这儿,容妃的心头都直打鼓了。
眼角瞟到尤氏脸上,容妃想:自己这个姐姐,真的是不会像自己以前那样执迷不悟,傻到这个地步吧。听了上回自己的话以后,尤氏依然不甘心?
尤氏注意到了容妃射过来的眼神,像是很奇怪地问:“妹妹,怎么了?我脸上长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容妃慌忙摇头,别过脸。心里却想,幸好自己上回告诉给尤氏的话,只有一半。
尤氏神情自若,扶着容妃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两姐妹体力都不行,走这样一圈,都开始感到吃力了。两个人坐在一棵大树底下歇了起来。
皇帝身边的王公公突然走进院子时,让她们两人宛如惊弓之鸟望了过去。
王公公径直是走到了尤氏的面前,鞠个躬,嘴角含了抹深意的微笑,道:“今儿天气好,皇上想着靖王妃这个气,也应该随冬天过去而消了,有请靖王妃过去一块赏花儿。”
两姐妹听完王公公这话之后,纷纷脸上一惊。
尤氏简直不敢相信,怎么,这样她是从冷宫里重新被放出来了?
当然,尤氏这人强悍就强悍在,认为皇帝会被她放了,是绝对不用质疑的事情。皇帝顾忌她儿子那百万大军,能不把她放了?
皇帝再关她几日,她儿子哪怕只是碍于天底下面前自己的面子,都会带军攻打京师了。
尤氏嘴角于是扬起,露出了自信和自喜的微笑,同时,朝屋里静妃的方向,像是嘲讽地望了一眼。
你想你儿子真的是未来的皇帝吗?能比得过我儿子吗?
静妃接她这眼神,生气必然,可也不动声色。
尤氏迈步走的时候,倒也没有忘记容妃,对王公公说:“本妃想带妹妹一块前去御花园。”
“皇上说了。”王公公道,“靖王妃与容小主姐妹情深,但是,容小主病都未好,只怕容小主去御花园的话,对于病体尚需的太后似乎不太合适。”
尤氏十足认为这是对方的借口,坚持道:“本妃上次已经对皇上说过了,如果妹妹不和本妃一起,本妃什么都不会答应。”
听尤氏这话,容妃本该是感动得泪流满面的。这是多么姐妹情深的话。但是,有了静妃那话以后,容妃后想起来,全不是这样单纯的想法了。
毕竟,王公公都说了太后病体,不能有秽物近身。如果她容妃真的抗旨去了的话,太后有个三长两短,岂不皇帝都把这账目算到她容妃头上了。容妃上回进了冷宫吃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呢。
容妃看着尤氏的目光变了,变得森冷:你这个姐姐,到底是真心想帮我,还是想害我呢?
明白了,你这是和皇帝上演双簧戏呢。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引我上套。
“姐姐。”容妃低头,咳嗽几声,“姐姐不能抗旨行事,这里毕竟是皇宫。妹妹希望姐姐保重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妹妹我这身子,实际上也确实不适合去赏花。”
尤氏只听容妃自己拒绝了,过于吃惊,老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
与此同时,容妃让珠儿扶了自己起身回屋。
看到容妃铁定要与尤氏分道扬镳,静妃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聪明人。
本来嘛,这尤氏突然到她们冷宫来,完全是不合常理的。里头,肯定有什么内幕。
尤氏倒是没有想多,只看容妃急着走,还以为容妃真的只是怕牵累她。眉头皱了又皱,尤氏挥了下手中绣帕,抬起头,对王公公说:“臣妾这就领了皇上的旨意,到御花园陪皇上和太后赏花。”
王公公点头微笑,抱着拂尘在前头引路。
这回,只踏出冷宫的大门,有一辆宫轿停在了门前。可见皇帝这回是真心真意请她出宫的。
尤氏趾高气扬地坐上了轿子。
同时在冷宫里,坐在炕上的容妃握紧了拳头。
珠儿担心地看着她脸色。
容妃嘴角冷冷一哼:“这世上,莫有比最亲的人更恶毒的人了!”
宫轿把尤氏一路抬到了皇上的御花园中。
说是陪皇帝和太后赏花饮酒作乐,尤氏对此是深信不疑,没有怀疑的。直到轿子停下,尤氏从轿子里走出来。见是轿子停在了一处池塘边。
这个小池塘,她以前入宫的时候,并没有见过。可能是因为位于皇宫的深处,平常没有什么人经过,导致她没有察觉。不过,本来,皇宫里头面积大,不是哪一处都能让人探视到一清二楚的。
尤氏感到奇怪的是,小池塘边上,并没有栽种什么名木花草,没有凉亭,空地上没有设宴,只有冷冷清清的一些灌木丛,和一两棵几乎凋零光了的树木。
皇帝一个人,穿着白色的帝王常服,背上胸口,都绣上了金色的蟒龙,戴着顶滚金边的小皮帽子。
听到声音,万历爷望着池塘水面的脸,转了回来。
尤氏不知道是不是那池塘里的水没有到春天的缘故,散发的水汽甚寒,刮过来,让她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在这里,赏花饮酒作乐吗?
太后不见,陪皇帝吃酒的人,只剩下她一个?
尤氏的脑袋仿佛都不够用,转不过弯来了。
皇帝是让人端着个银盘站在一边上。那个小太监两只手里捧着的那个银盘,银盘里,放的一个玉壶,和两只在皇宫里都算是稀罕物的月光杯。
万历爷的龙靴踩着池塘边上有些湿漉漉的草屑,走到了尤氏的面前。
尤氏被迫屈膝,道:“臣妾给皇上请安了。”
“嗯。靖王妃这几日,在宫里陪着容小主,看来是心情愉快,气色,比朕想象中要好的多。”
听万历爷这口气,似乎在说自己目的没有达到,没有折磨到她尤氏。尤氏自然是得意了一把,说:“臣妾这是得到了皇上所赐,难得与妹妹一聚,臣妾在这儿,向皇上谢恩。”
万历爷在王公公搬来的龙椅上坐了下来,手指微弹了下龙袍上的皱褶,说:“容小主没有跟随靖王妃过来?”
尤氏没有疑心其它,马上接上皇帝这话,口吻怨气:“皇上,是皇上说的,说病人不合适到御花园里赏花。”
“可靖王妃上次不是说了吗?没有容小主陪伴的话,靖王妃哪儿都不去。”
皇帝这话的含义老深了。
尤氏顿时沉了脸。原来,王公公那句话,是故意带过去的,目的正是为了考验她们姐妹俩之间的感情。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她尤氏一厢情愿了,容妃并不见得怎么信任她尤氏。
万历爷淡淡地扫过尤氏脸上那抹迟疑,说:“姐妹情深的话,朕近来是听得多,见得多了,比如尚书府里的那几位小姐。”
“皇上。”对于拿她和容妃之间的情感和李莹她们比,尤氏肯定是不屑的,不会认同的,大声说,“容小主,只不过是担心臣妾遭到她牵累,才不敢过来。”
“你怎么不说,容小主知道自己给你说的事儿,最终会让你在朕这儿吃苦,她肯定是不愿意跟到这里吃苦的,所以才不跟着你过来。”
尤氏震惊了下:“你,你说什么?”
是,容妃是她到冷宫那天,可能是姐妹之间重逢过于兴奋,马上告诉给她尤氏一个秘密。难道,容妃对这事儿,早有预料,才告诉她的,为的是把包袱推到她头上。
于是,尤氏一边心里头慌张,一边矢口否认:“皇上,臣妾不知道皇上指的是什么。臣妾与容小主是姐妹,自然有些闺中密话传闻,但是,和皇上肯定无关。臣妾做臣子的,哪敢背后说主子的坏话。”
“之前,靖王妃还坚持自称不是大明人,是北燕人呢。朕今天刚好就看看,是靖王妃今日说的,自己是朕的臣子,或是北燕的臣子?”
尤氏惊愕地抬起头,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珠子,落在了万历爷的脸上。
万历爷是拿起月光杯,不知道是喝酒还是喝水,慢饮了起来。
同时间,两个太监抬着刑具上来了。
尤氏张口大喊:“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我是堂堂北燕护国公的母亲,你敢这样对待我,你?!”
万历爷一只龙靴猛然踩在了地上。无疑,尤氏这话刺中他心头的痛处。
“哼。北燕护国公,难道不是朕的臣子吗?你刚刚口口声声说是朕的臣子,现在,拿你儿子来恫吓朕?”
伴随龙袍愤然而起。尤氏还在挣扎的脑袋,被万历爷抬起的一只脚,直接踩在了刑具上。
头上的簪子掉了,尤氏披头散发,远比上次走路时摔倒的模样更为不堪。
“敬酒不吃,打算吃罚酒吗,靖王妃?”万历爷冷笑着看着她现在这幅狼狈样,似乎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本妃——”尤氏咬着牙,被皇帝踩着头顶,抬起的眼睛露出凶狠仰视皇帝,刚要冲皇帝的身上唾一口。突然间,手指上被用刑的疼痛,痛如钻骨,让尤氏放声尖叫。
咔,第一只手指活生生被掰断了。
尤氏只差没有瞬间被痛晕了过去。
皇帝退后几步,回到了龙椅上,像是开始愉悦地享受她此刻的表情。
一桶冰水,接着泼到了装死的尤氏头上。
尤氏满身打着寒碜。此时此刻,她哪还有什么王宫贵妇的嚣张样,根本嚣张不起来了。
和容妃不同,她真的怕死的,怕痛的!
容妃好歹当初,跟着走出尤家的家人,在民间落难过一阵子,吃过苦头。可是尤氏不是,尤氏从小,被父亲有意当公主养的,为的也只有一个目的,勾引护国公。
尤氏哆哆嗦嗦了起来,两个膝盖头不由自主地跪在了草地上,对皇帝说:“皇上,臣妾知错了。还请皇上饶恕。”
只掰断了一个指头,就投降了?万历爷都不禁挑起了眉头,对于尤氏的软弱到出乎人意料的程度,不得不另眼相看。
这尤氏,好歹是护国公的母亲吧。朱隶,是让任何人都闻风丧胆的夜叉。母亲却是如此诺儒不堪。说出去,谁敢相信。
万历爷啧了一声:“说吧。”
尤氏趁这个空隙缓过了气,脑子一转,道:“其实,臣妾的妹妹,好像还有意瞒着臣妾什么,臣妾听妹妹的话其实并不清楚,皇上何不把臣妾的妹妹叫来直接问话更好。臣妾没有说清楚。”
“你说,让朕找容小主过来问话?”
“是!”尤氏斩钉截铁。
这会儿还什么姐妹情深?全放屁去!
万历爷眉头都皱了皱,深深感觉到这对尤氏姐妹再次刷新了三观。
“知道朕为什么找你,而不找她来问话吗?”
皇帝突然这样问,尤氏当然答不出来。
万历爷嘴角噙一抹冷笑。
同时接到皇帝这个示意的行刑的太监,立马啪一下,作势要掰断尤氏的第二根指头。
尤氏放声尖叫,爹呀娘的叫着,嘶喊着:“皇上,臣妾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万历爷轻轻地嘘一声:“朕不得不承认,容妃,还算是一个有骨气的,不怪朕当年那般宠她。而你,靖王妃,真是让朕大开眼界,如此轻易讨饶的人,能当得上让护国公叫声母亲吗?”
尤氏哪怕是痛得想死,怕得要死,被皇帝这话一说,骨子里存的那股傲气又蹦了出来,道:“他终究是我儿子,我生的!他当然要叫我母亲了!”
万历爷的小眼瞳只是缩了缩,突然蹦出一句:“虎毒不食子。哪怕,他是你亲生的,但是,你如此对待他,给他下毒,让他残废——靖王妃,你真是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毒,比被朕砍了脑袋的三王妃还毒——”
尤氏双眼圆瞪,全身汗流浃背,嘴唇哆哆嗦嗦着:“你,你别有用心,你胡说八道!隶儿的腿,天下谁不知道,是你下的毒,是你害的他!”
“朕害他?”万历爷好像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仰天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是,全天下,无不都是这么想的。毕竟,朕的嫌疑最大。可偏偏,朕,还真没有这个本事,让护国公心甘情愿喝朕下的毒。知道,朕为什么突然知道了这个杀人的秘密吗?”
尤氏的眼珠骨骨碌碌一转悠,转到了小太监端着的银盘子。
小太监走了上来,跪在皇帝面前,双手捧高玉壶和盘子。万历爷亲自拿起银盘子上的酒壶,把里面的酒水倒在了月光杯里。
只要熟悉北燕的人一闻,都知道那是北燕家家户户都爱做的酒品之一——雄黄酒。
说到这个雄黄酒,到了现代,被科学家研究之后,已经被证实里面含有砷。久服砷,会引起砷中毒,像十九爷久服朱沙引起的神经性中毒一样。表现在朱隶身上,是周围神经中毒。即,周围神经麻痹或是超乎常人的痛觉。
万历爷眯着小眼睛扫视着尤氏脸上那丝掉白。
为此,尤氏强辩着:“这是家家户户都会喝的酒。更何况,这种家酒,不要说北燕男人喝,女人也喝。”
也就是说,如果尤氏给朱隶下毒的话,她尤氏也是个爱喝酒的,她尤氏肯定和朱隶一样早中毒了。
万历爷没有说话,只是示意身边站的两名太医。
鲁仲阳和周太医早在旁边待命了。现在听皇帝示意,鲁仲阳用袖管掩遮嘴角,对周太医使个眼色。
周太医清了声嗓子,道:“上回,臣有幸,受护国公信任,到了王府上,为靖王妃诊治。当时,靖王妃已经有隶王妃这样的名医救治过,病情明显转好。可是,靖王妃私下求臣,希望臣开一点重的药。臣原先还想不明白,为什么靖王妃要让臣开份量重的药呢?所谓药是三分毒,药用量不可妄为,以防中毒才是。靖王妃于是只好向臣表明,自己一直在喝雄黄酒。”
事实摆在了眼前了,那个时候,尤氏真怕自己中风偏瘫了,又知道自己一直有喝超剂量的雄黄酒,所以只好告诉周太医下药要重一些,否则无效。毕竟中药治中风的药,有些和雄黄酒的成分怕是重叠的。
鲁仲阳接着周太医的话解释:“隶王妃给靖王妃解毒,当然,隶王妃以为,是皇上给靖王妃下的毒。这不怪隶王妃,毕竟周太医,也是按照皇上的指令行事。周太医自己都没有想到,靖王妃自己先给自己下毒了。后来,由于隶王妃一直给靖王妃禁令,为了靖王妃的身子健康,不让靖王妃喝酒。隶王妃不知道,靖王妃喝这个酒,才是靖王妃之前性情大变的真正原因。”
意思说到这儿,再明白不过了。以前,尤氏在京师那种好歹收敛起来的性子,看起来像是谦虚谦恭的贵妇人形象,全都是喝了那个酒做基础的。实际上,一旦尤氏开始戒酒,戒中毒的源头,这个原先的本性,自然而然的,慢慢显出了真面目。
恐怕,喝这个酒来压制这个性子,还是尤氏的父亲,当年养这个女儿时,知道女儿脾气性格实际上刁蛮无比,教女儿用的。
最可怕的,当然不是尤氏装模作样的根源,而是,尤氏真的是自己儿子中毒的真正幕后凶手。
“隶儿不会信你们的话的!”尤氏咆哮着,冲皇帝和鲁仲阳等怒瞪道,“你们说这些坏话,把脏水泼我身上,不过是想离间护国公母子之间的关系,隶儿绝对不会轻易上当受骗!”
万历爷对她这话冷冷笑着:“难怪隶王妃哪怕察觉了什么,也绝对不会说一句这方面的话。隶王妃早已看穿了你这人的本性。”
李敏这个天下名医,做这个儿媳妇有多么难做,现在连皇帝都察觉到了。
尤氏简直不敢相信,到今天,连皇帝和太医院太医们,这些李敏的死对头都为李敏说话!
实际上,没有比敌人更了解自己的人了。鲁仲阳和周太医的心里都这么想的。对于李敏这人,或许是因为各自侍奉的主子不同,所以难免有互相对抗的时候。但是,到底是同处在这样一个漩涡里,属于惺惺相惜的人。
鲁仲阳等太医院里的太医,对李敏,真的是一点恨意都没有。
皇帝,也没有。
皇帝实际上,对于朱隶这样一个对手,也见不得什么恨意。
都是天下枭雄,早知道你死我活,势必一战的命运。
只不过,都是处在漩涡里被命运扯住的人罢了。
却是这个尤氏,干的是连皇帝都不耻的事情。
“给自己亲儿子下毒,把罪名安在朕身上,你很得意,靖王妃?”万历爷口气里不由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恶气道,“靖王妃,今儿必须把话说清楚了,朕不可能继续给你背这个黑锅。至于,你儿子信你,或是信朕?你儿子好歹也是和朕在天下比肩的英雄之一,朕承认,你儿子比朕更恶毒的一个人,能轻易继续相信你的话?”
朱隶比皇帝恶毒?
尤氏突然发现自己脑子又不够用了。自己儿子,自己最清楚。或许,朱隶带兵打仗能行,可是,论起谋略来,儿子比起皇帝那些阴狠的手段,当然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她在京师这么多年,可是看多了皇帝怎么运谋着把哪些人杀了。
万历爷看得到她脸上写的质疑,轻轻一撇嘴角几许不屑道:“你到如今都没有发现吗?你儿子借着朕的手,不知道杀掉了多少人?比如你妹子,比如静妃——”
尤氏宛如醍醐灌顶。
说到借刀杀人。首当其冲她妹子容妃。是,容妃因为背叛护国公,本应该由护国公亲自手刃的,结果,却是皇帝动的手,不说这是朱隶借刀杀人完全说不过去。
尤氏的身体开始摇摆了,之前那种坚定的自信突然间完全动摇了。
“如今事实摆在面前。以你儿子的谋略胆识,是朕把你掳到了京师,或是,你儿子故意把你送到了京师来自如灭亡,借朕的手杀你?”万历爷说到这儿,突然有了一丝疑问,“你为什么对你儿子下毒?你对你儿子下毒的时候,隶王妃应该尚未嫁入护国公府里,和隶王妃应该没有关系。”
尤氏恶狠狠地看了下突然揭了她的皮的皇帝。
是和李敏什么关系都没有。她之前对李敏的恶意相见,说起来,不过是为了把众人的焦点转移到李敏身上,而忽略了她的真正目的。
四处说李敏不好,让众人对她起了同情心,这样一来,大家自然而然地可以认为,哪怕她对自己儿子动手,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事儿。
实际上,早在李敏到达护国公府之前,她对自己儿子下毒已久的了。不止是对自己大儿子,也对自己的小儿子。只是大儿子那次的伤,吃的药,把体内积蓄的毒性提早释放了出来,引起了众人的疑心。否则,可能到两个儿子死了,都不知道都是自己母亲给自己下的毒。
尤氏凉凉地笑了声。
她不爱自己儿子,不爱自己老公。这说到外面,肯定没有人相信。可是事实如此。说尤氏家族欺负她父女俩,而这么多年,她不是一样看多了自己父亲在护国公面前做牛做马那种奴才样。她父亲,说到底,还是因为给护国公拼死在前线战斗最后身亡的。
恨,早就像种子一样种在尤氏心里头了。比起恨尤家,她尤氏对护国公的恨意,只有增没有减。因为是护国公,令他们父女俩走到了只能抱紧护国公这棵大树无处可走的境地。
她要摆脱这一切的话,必须操控护国公,成为逾越护国公的人。
从尤氏此刻彰显的脸上,万历爷都不禁一惊,可以显而易见地看见这个女人脸上写着的强大大的野心。
“你——”万历爷手指指着她,“想当护国公府的主子?”
在皇帝心里,这绝对是没有办法接受的事情,要知道,这里是古代,男尊女卑,任何一个,想从幕后去操纵男人的女人,都是不能被历史接受的,被称之为毒后!
尤氏仰高了脸,说:“为什么不行?我本来就是护国公的母亲。”
“荒唐!”万历爷大吼一声之后,急怒之间,又想起了什么,冲尤氏一眯眼,“上次,你对朕大放厥词,一点都不惧怕,是因为,你知道你迟早会成为护国公的主子,同时,又知道哪一天能操控护国公攻打京师,成为朕的主子吗?”
尤氏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虽然,她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可是,毕竟,她现在可是身在皇帝的强权之下。
皇帝也只怕,哪怕她说不是,都不会相信的。因为,尤氏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真面孔,什么样的野心,在此刻已经暴露无遗。
偏偏,万历爷是一个,对女人最不放心的男人。他甚至可以容得了朱隶,但是绝对容不了,一个想操纵男人妄图称霸的女人。
万历爷拂了袖子起身,对底下行刑的人说:“给朕打,打到她什么话都招了。”
其实尤氏不用打,什么话都愿意招。把容妃告诉她的秘密马上吐了出来:“臣妾的妹子犯了大错,只能由臣妾来代替妹子招供了。臣妾的妹妹告诉臣妾的话,臣妾如今都一五一十告诉皇上了。臣妾的妹妹意图让臣妾背叛皇上,这就是事实。”
“怎么背叛朕?”
“臣妾以前不知道,虽然帝王绿曾经戴在臣妾的手上多年。臣妾的妹妹为了安抚臣妾一心归顺护国公,说,帝王绿,戴在隶王妃手上的时候,据臣妾的妹妹观察,和臣妾戴帝王绿的颜色不一样。”
容妃的观察力还是过人的。而且,这事儿,真的是容妃有意瞒着皇帝,或许是潜意识里,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吧。
可以说,容妃背叛护国公,可是,却好像没有想过去背叛李敏。究其其中的原因,其实不难想。容妃在皇宫里,可是通过与太医合作,得到过不少好处,深知大夫的厉害之处,因此情愿得罪护国公而潜意识下并不想得罪李敏这样的神医。
万历爷的小眼珠子眯了眯,在尤氏招供的脸上扫过两眼。尤氏招供完,露出如释负重的神情,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可想而知,尤氏认为容妃的话不可信。
什么帝王绿戴在两个女人手上时颜色会不一样?不就是一块玉吗?
对于老谋深算的皇帝来说,既然都知道凌波烟云的秘密了,当然知道容妃的话八成是不会有假的了。帝王绿,正是他皇帝急于要去找并拿到手的东西。
应该说,尤氏这个女人,不仅野心大,阴谋重,同时,是个太过负气导致谋略失策的人。
尤氏其实不蠢,只是太傲气了,而且,太贪欲了。
万历爷只要想到这个女人,曾经吃那么多腥味重的肉都不觉得如何,只觉得胃部一阵恶心。
这样重口味的女子,真的成了天下的主子的话,真是天下一大劫难。
万历爷二话不说,挥了下手。
既然,尤氏什么都招了,连护国公王府里其它事儿都招了,留着也没有用了。两个太监,给尤氏的脚上绑上了沉重的石头,接着,把尤氏抬起来,直接扔进了前面的水塘里。
尤氏在冰冷的水里挣扎不到一会儿,即沉到了塘底,泡儿都不剩。
万历爷唾一口,只觉得沉塘还便宜了这个女人,说:“放些西洋人送来的吃肉的鱼,放进池塘里,免得恶臭了这个地方。”
北燕,得知了尤氏在皇宫里消失的消息。
捎来消息的人,站在朱隶面前低声禀告。
在旁听着的,有公孙良生这样的谋士,也有朱理。
认真地,仔细的,听到了内部人传来的信息,说真正给朱隶下毒的人是尤氏而不是皇帝。
朱理猛地把拳头砸在了大腿上。
母亲下毒的人,不止他兄长,还有他。
“皇上和以往一样,动用了离间计。”带消息的人继续说着皇宫里发生的事儿,“靖王妃没有信任王爷。容妃娘娘,不为靖王妃所动。所以,如今,容妃娘娘还在冷宫中。靖王妃则不幸——”
要说护国公府,对于尤氏是不是真的见死不救。那肯定不是的。朱隶哪怕只是看在尤氏是自己亲生母亲的面上,都不可能真的让尤氏这样客死他乡。要不是有尤氏,也没有他朱隶在这个世界上。朱隶对于这点很清楚。因此,母亲再有错,做儿子的,到底是不能起杀心的。
朱隶,真的不是故意让皇帝把尤氏掳走的。尤氏被掳走,说起来,真的是自取灭亡的一个结果。如果,尤氏不是之前,对皇帝透过那种风声,让皇帝有了这方面的谋心,想着可以将尤氏利用起来。皇帝不一定,把尤氏抓走。
如果当初,尤氏在被绑架的时候,被掳去京师的路上态度坚决一点,宁死不屈的话,路程中挣扎一下,或是试图逃脱一下,或是发出求救信号,到底是在北燕的土地里,不至于没有完全插翅难飞。可尤氏什么都没有做。说尤氏是贪生怕死,真的是贪生怕死。因此,在被绑架的过程中,连在自己儿子领地里呼救一声都不敢。
只能说,以前的怀圣公,以及朱隶,都把尤氏保护的过头了,捧得过头了。导致,尤氏连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在皇宫里,当着皇帝的面揭露出了尤氏的所作所为,这个真相,是护国公府在皇帝面前丢了大脸。朱隶两兄弟,倒是觉得丢脸无关紧要。毕竟,皇宫里的丑闻,比护国公府里的丑闻多得多去。皇帝笑他们的话,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
万历爷不是如此轻浮的人。
其实,万历爷理应不会这么快把尤氏杀了,无非是,尤氏说了什么其它的话,让皇帝起了杀心。
是什么呢?
熟悉尤氏野心的人,只要一想,其实也想的出来,不需吹灰之力。对了,尤氏可是野心勃勃的,想当大明国土的女皇,通过操纵其他儿孙来办到。
这种女人,男权至上的大明皇帝怎么可能留其活命!
女人,在万历爷眼里,是绝对不能控制朝野的,不能!
尤氏被掳到京师以后,朱隶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在皇宫里安排人救母。可是,上回,他动用力量潜进京师里救老婆时,已经惊动了皇帝。皇帝其实正等着他再来一次这种救援行为,把他在皇宫里密布的势力一网打尽。
不是他朱隶见老母命在旦夕,不为所动。而是,一,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一下子动手把自取灭亡的尤氏弄死了,只能说尤氏过于嚣张无意中踩中了皇帝的爆点。那会儿,李敏被俘的时候,可是一直沉心静气地和皇帝兜圈,等待他人来救自己。如果尤氏有李敏这点自知之明,远不至于到今日这个结果。
其二,当时,救李敏的时候,高卑国有出一份很大的力气。尤氏不是高卑国人,高卑国肯定不会协助这个行动。
最后是,皇宫里那些人,倒不是都听他朱隶的话的。他们,恐怕也不会帮朱隶去救尤氏,尤其是,在亲耳听到了尤氏这般可怕的野心之后。
李敏没有过去书房详听婆婆在皇宫里遇难的全部过程,但是,不时是有些消息传了过来。
想着自己丈夫和小叔的心情肯定不太好受的。这个不好受,原因怕是诸多。一方面有亲娘被杀的消息,另一方面,则是原来最大的凶手是自己的亲娘,给自己下毒的人是亲娘。
尤氏这个包藏祸心,埋的,真深。
或许李敏作为大夫有所察觉,可是,与万历爷和太医们想的一样,她真的是不敢往这方面多言一句的。做人儿媳妇,岂是简单。只能是在私底下搞些动作,防患于未然。
好在她老公听她的话,自从她叫他不要喝酒以后,再也没有喝尤氏叫人酿制的家酒,至少没有继续中毒了。
尤氏则是断了毒源以后,逐渐的,控制不了的本性的暴露。
再有,慢性的神经中毒,可不是尤氏父女俩想的那么简单。尤氏之所以以一女子的身份性格却能变得如此暴戾,恐怕,也与自小吃这种中毒性烈酒有关系。
有时候周围神经的疼痛,是慢性的,能把人的性子都磨光的。
李敏是大夫,分析任何东西讲究科学和辩证,婆婆这种咎由自取,说到底,恐怕根源还在那个尤将军身上,尤氏的父亲,太爱那个面子,最终把自己和女儿都给害死了。
有些人,认为自己不成功,便是白活一世。正因为如此,能真正自由地活在这个世上享受生命的人,其实有多少呢?
尤氏父女就是典型的例子。
对于自己丈夫,李敏还是比较放心的。毕竟,朱隶经历过的风雨多,自小和尤氏的感情也不算是很亲,因此,恐怕不会遭受到太大的打击。
事实果然如此。
朱隶低声吩咐了其他人准备暗自给尤氏办丧事,只怕,尤氏这个尸体,都暂时没有办法弄回到北燕来安葬了。
以万历爷那个恶毒的性子,只会把尤氏碎尸万段,然后把尤氏的尸骨都送狗咬了。
真正最难过的人,肯定是朱理了。
朱理和朱隶不同,在京师里被迫人质的时候,是和尤氏朝夕相处的时间长,远比朱隶长得多。
看兄长在叮嘱人安排尤氏的后事,朱理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对于兄长,他肯定没有话说的。朱隶在这件事上一样是受害者。如果外面的人知道尤氏死了,八成铺天盖地的指责会对着他们兄弟俩来,首当其冲就是朱隶。朱隶不可能做这种有意把自己母亲害死,然后让历史学家在史册上记下杀母罪恶的一个人。
那到底是亲娘。哪怕这个亲娘,也不算很亲。
朱理此时此刻的心情,犹如倒翻的老坛子,酸甜苦辣什么味儿都有。
对于尤氏给他们兄弟酿的家酒里下毒的事情,朱理只觉得很悲哀:尤氏这样做,何苦呢?!
难道他和他兄长,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被亲生母亲好像抛弃的心,一时间,折磨着朱理。
夜深人静,春天到来的北燕,夜凉如水,早春霜雪融化的那种冷,在夜里恐怕是能与冬天霜冻的时候相比。
大概是接受了朱隶的命令,胡二哥,静悄悄地一直跟在朱理的身后,生怕他出什么事儿。手里拎着件厚重的裘袍。
朱理只是身着普通的棉衣常服,在王府里的青石板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思,早就乱到,迷了方向,看不清周围。
一路这样,不知道是走到哪儿去了。
直到胡二哥在他后面突然提了一声:“二少爷,前头,是郡主和十一爷住的地儿了。”
大家闺秀住的地方,男子三更半夜的,当然不能过去。路过门前都不可以,会遭嫌的。
朱理猛地刹住脚,却也来不及。
只见前头屋门一开,福子提着盏灯笼在门前照着,看到他,咧开了一串拍马屁的白牙儿,道:“小理王爷,是不是来找十一爷的?”
话说,这王府里,是朱理的家,哪有真正迷路的道理。哪怕黑灯瞎火的,闭着眼睛,都不应该走到与自己院子这么南辕北辙的地儿来。完全方向不对嘛。
朱理有点儿恼,拳头在袖管里握了握,没做声。
福子肯定是因为趴在墙头看见他来了的痕迹,才出门来打探的。现在见是他真人了,马上冲院子里喊了一声:“十一爷,小理王爷来找你了。”
听到这话儿,朱理恨不得马上割了福子的舌头。
福子萎缩了下脑袋,也做好了被朱理拿办的下场。可是,等了会儿,见朱理却是没有动,好像真的是来见朱琪的。
听到自己那个聪明不足办事有余的小奴才喊的声音,朱琪当时只是站在院子里不敢动。
怎么,自己走出去,再次走出去拿热脸去倒贴他的屁股吗?朱琪想的是,只怕自己刚走出去,他人转身就走了,自己真的是看着他的屁股一直远去。
当真恼人,到时候只怕自己一晚上都睡不着了。
不过,对于他为什么突然鬼迷心窍走到她这儿来,她似乎可以想象到一些的。
毕竟,他的亲娘,可是被她的亲爹给杀了。
见福子在门缝里冲她比比手势,说是朱理压根儿没有走。朱琪的心定了下来,看来自己想的事没有错的。
他这会儿来,可不是因为突然想通了,想念她了想和她谈情说爱,是,恨不得把她这个仇人家的女儿碎尸万段。
朱琪拍打下裙子,走出了院门。
大家如今继续喊她十一爷,却也知道她其实是女儿身的。朱永乐一不做二不休,让她穿起了女子的衣服,还嘟囔着说:“你不穿裙子,不是个女子,你叫你喜欢的公子怎么喜欢你呢?”
小胖妞,如今似乎是个恋爱高手了。眼看,是和徐状元的爱情一路终于走向了正轨。
朱琪本是不依的,主要是穿男子衣服习以为常了,穿裙子她感觉行动不方便,碍事儿。只是这个小胖妞太过执拗,执拗到了,把她的男子衣服,全部给没收了。
于是,在夜色下,这样一个充满诡异命运的夜晚里,朱理第一次看到了她穿女装的样子。
透了几分妖艳的桃红,在很多人印象里,属于性情豪放的艳情女子才会选择的颜色。要说朱琪性子豪放,倒也有几分,毕竟,朱琪一直都是像男儿一样生活的。
朱永乐恐怕是因为这点,给朱琪选了这个颜色的衣服。
此等鲜艳的颜色,是把朱琪那天生的美丽白皙的肌肤,衬得白里透红,在春夜里,一如那朵黑暗中突然绽放的桃花儿,能把男儿的心都勾得心花怒放。
朱理的眸色顿然是划过一抹沉幽。
她是很美的一个人儿,早从她穿男儿装都能勾得京师里的女子的心像小鹿般蹦跳,都可以知道一二。
如今穿回女儿装,不倾城倾城的颜色才怪了,更何况,这人本来就是大明皇帝的公主。
万历爷的女儿。
朱理的嘴角冷冷地勾起一个弧度,袖管挥了下。
胡二哥知意,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会做人的福子,早就想给主子安排幽会了,不当这个电灯泡,没有等朱琪做声,一溜烟先跑了。
朱琪回过头时,喊福子,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喊,又怕把朱永乐吵醒了。这个小胖妞如果见到这一幕,恐怕一辈子都会在她朱琪面前笑她朱琪。
说起来,她朱琪这是害羞。
总觉得,在他面前穿女装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全身都不自在。
朱理向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为此,朱琪居然不受控制地退了半步,全然都是由于羞意所致。
他的脚步加快,一瞬间,闪到了她面前。
朱琪的双瞳蓦然睁大了起来,映着他那张在月光下仿佛戴了张银面具,却依然英俊得宛若天神的脸,让她的心速可以骤然间继续失效。
“理,理儿——”这个声音,吐出如兰的芳唇之间,充满了诱人的黑夜香气。
“哼。”朱理轻轻的一声笑,“其实,我早该和你把话都说清楚的了。只是没有想到你是那样蠢的一个人,肥猪不怕开水烫。”
朱琪的脸顿然一红,知道他说的是她倒贴他追的样子,虎了眼睛说:“你恐怕误会了,小理王爷。本王,不过是陪着郡主来一趟北燕罢了。生怕郡主一个女子不安全。”
“你这话,本王信。”朱理眼不斜视,口气淡薄,“你这次没有选择回京,应该是准备随那人一块走的了。本王会答应你,照顾好郡主,你可以走的了。”
只听完他这话的刹那,朱琪的心头仿佛被什么一个重击。
他让她走?
这可比,拿剑杀她,不知怎的,来得让她绝望的多。要知道,他杀了她的话,她终究可以死在他眼前,他怀里,让他永远没有办法眼不见为尽,让他一辈子记住她。让她远走高飞,岂不是,他一点都不在意,不在意她走了。
朱琪一瞬间真想脱口而出:你还不如把我杀了。反正,你已经把我的心用刀子割的体无完肤了。
“理儿,你之前不是很想杀我吗?”朱琪嘴角微弯,到底是忍不住吐了这话。
朱理的脸色猛地一降,几乎降到了乌点。他忽然举起的那只手,是快要举高到她脖子的地方,掐住她脖子。可是,最终,他只是把手缓慢地放下。
看着他那只举高又放下的手,朱琪只觉得心惊胆寒的:“理儿,你——”
“我没有办法杀了你。”朱理的声音显得那样的平静。
朱琪的心跳了两下,对着他迈出一步:“理儿,我——”
“十一爷,你再踏前一步,我杀不了你,只能杀了自己。”
朱琪停住了步,感觉心头一霎那寒冷到了冰点。
“你知道的,十一爷,你亲生父亲,是护国公的仇家。本王亲爹,亲娘,都死在你父亲手里。”
她知道,她都明白他说的话。他们如果在一起的话,肯定会被天下人说他们两个都大逆不道,说他们没有孝心。但是,只要他愿意,她愿意跟着他吃任何苦头,背负这世界上任何罪名他都不怕。
“理儿——”朱琪再走前一步时,却只见他双眼好像隐没在夜里了一样,更让她看不清楚了。
“本王的兄长有大业要完成。本王不可能,丢下家人,和一个女子双宿双飞,这不是,一个男儿该做的事情。”说完这话的朱理,仿佛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转身,即消失在了夜里。
朱琪简直是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看着他,残忍地抛下一句“不可能”,随之消失在她眼前,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她了。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男人心里,永远先惦记的,不会是女人。
夜里,几丈远的地方,隐没在黑暗里的男子,还有一个。虞世南抓住垂下的树枝,握在掌心里,在咔吱一声要折成半截时,终究是怕惊动到不远处的女子,收了起来。
月下如花似玉的女子,桃红的衣服衬着春夜的气息,是那样的美颜动人。而落寞的清影,则撩动着人的心扉。
可是,没有这个缘分。
或许,他可以此时此刻出去,去安慰她,看能不能趁人之危,夺人之美。可终究,怕是不能给她一个名分。
没错,高贞曾经说过,可以给她一个合适的高卑国身份,让她顺利地嫁给朱理。但是,如果换作是他虞世南想娶朱琪,高贞肯定不同意。
原因很简单,朱琪是万历爷的女儿,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死活不认自己高卑国子民的身份。高贞可是个很记仇的人。这点,不知道高贞的人,是不清楚的。
像朱理说的那样,最合适她的人,大概在远方。
位于京师的东城门口,一辆普通的青色帷幄马车,驶出了城门,一直是往很远的地方走去。
九爷戴着斗笠,甩着马鞭,急追那辆马车。
追到了约有几十丈遥远的地方,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九爷追到马车尾巴,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是一丝不敢停,从马背上纵身跃下,到了马车边上低声喊:“八哥,你怎不说一声就走了呢?”
听到这话,马车的车帘被一只白皙的玉指掀开一角,八爷那张如玉的侧颜露出给了九爷看,低声说:“九弟,我之前和你说过了,我这走是情非得已,不走的话,只怕是命不久矣。原谅你八哥懦弱的,自求自保的一面吧。”
这些九爷都知道,因为朱济之前都和他说过的了。只是,朱济这是不是,走的太快了一些,有些出人意料。这京师里,近来不是很平静吗?没见得什么事儿要发生一样。
“暴风雨之前,总是很平静的。”朱济看了看追着自己脸膛通红的九爷,到底心头有些不忍,要知道,这少有的几个兄弟是真心跟着他朱济的,但是,九爷肯定不会跟他走的。这点,他之前那样明着暗着提示过老九,老九却始终不松口。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朱济一样,赢得起也输得起。九爷说起来,更是像随风逐流的人,只要能吃得饱活得好。如果跟了他朱济走,注定是要放弃皇子的身份,是要在外面流浪,甚至过起没有钱的困苦生活。对于酒肉为生的九爷来说,根本没有办法忍受。
按句九爷的人生哲理来说,要是哪天,不能吃喝玩乐,不如死了算了。
不跟老八走,可老八一直是他的主心骨,没有老八坐镇,在后面出谋划策,九爷心里很慌,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而京师里的局势,向来是前变化玩的。因此,在一听说八爷府里今日突然一辆大马车离开时,九爷眼皮一眨,心里暗叫声不好,直追了上来。
老九如今,在旷野的冷风里伫立着,好像一条可怜的孤独的狼狗。
朱济看着是有些心疼,于是,又说了一句:“九弟,之前,我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九爷点了点头,朱济说的话,他都记得,说:“八哥指的是龙潜吗?”
龙潜一个词,让马车里坐着的另一名女子,有了些动静。但是,女子没有开声。
朱济回答九爷:“是。你必须牢牢记住我的话。九弟,这个京师,这个天下,终有一天,都是属于那个男子的。你找时候,是看到机会赶紧逃。哪个上位者,新登基为王的人,都必然要大开杀戒。我们这些带有皇族血脉的,是绝对不可能被放过的。”
九爷听他的话,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朱济很显然,不想说明白。九爷就此不由着急地舔了下嘴巴,说:“八哥,那个人的那些事儿,还得好多年之后吧。你先说下,如今我老九该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朱济道,“皇上年纪大了,终有一日,太子要登基。太子的品行,你老九很清楚。说众兄弟哪个还可靠一些,你看看太子依靠谁,就知道了。”
九爷眼睛一亮:“三哥——”
朱璃固然老铁着一张脸,人缘不怎么好,不怎么给人亲近,但是,到了大事上,无论皇帝和太子,都知道还是老三最可靠。
点拨完老九,朱济放下了车帘,让车夫继续赶车。
老九自此站在荒野里,目送他和常嫔一路远去。
常嫔愿意跟朱济走,其实也多少出乎了老九的意料。本来,他们都想着,常嫔或许死不愿意。毕竟,皇宫里很多女子都是这样的,无论皇帝怎么虐待她们,她们都是那样的死心塌地。
朱济拿了件袍子,给常嫔盖了下身子。夜里,哪怕春天来到了,都是比较冷的。
常嫔好像在睡梦中睁开眼角,在他脸上瞧了一下,那眼神,分明有不少疑问。
刚好,朱济也有话和她说,说道:“母亲这回愿意跟孩儿走,孩儿知道,都是因为母亲担心孩儿的安危。”
是,常嫔如果不是想着儿子可能真的会死,不一定真的马上出宫随朱济走。因此朱济让人捎给她的口信,是真正促使她走的原因。
“你给我写的信里面,说皇上势必想保你都难?”
“皇上如今都自身难保,母亲。”朱济轻声说。
常嫔脸色暗自沉晦,对皇帝的感情,毕竟这么多年的夫妻还是有的。在她一直的观念里,万历爷,像是一个,谁都打不倒的男人。
“龙潜是吗?”常嫔的口气里有些不可思议,“是真的龙潜吗?是真的如众人传说中的人吗?”
朱济到这个时候,和她说起了真话:“实不相瞒,皇上这会儿一定是知道了,派人去追隶王妃的镯子。”
“镯子?”
“对。隶王妃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这点,皇上心里很清楚,所以,要找到那只镯子,把隶王妃送走。”
“你说隶王妃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莫非是鬼?”常嫔吃惊地问,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朱济知道,一般人听到这话,肯定是不相信的。虽然很多人,都怀疑过李敏是神仙。可朱济是绝对相信的,因为,他可是第一时间找到李敏穿越到这个世上时带来的背包的人。这全都是因为:“母亲,孩儿小时候,不是和母亲说过,孩儿做过一些不可思议的梦吗?说是梦见仿佛进入了一个神仙的地方,那里的人,穿的衣服,都是孩儿前所未见的,和西洋人穿的,也不是很相同,那里的物品,更是五花八门,离奇古怪,尽是些法器一样的东西,有着奇妙的法力。”
常嫔想起这回事儿,由于朱济这些梦很诡异,在皇宫里,尤其朱济还身为皇子,如果说出这些话,被人利用了,他们母子俩,可就命都没有了。所以,朱济被她喝令,必须把这些事都埋在心里面,绝对不能说。
这个事儿时间上过了久远,朱济又真的藏在心里了,和她都不说了,自然而然,常嫔彻底忘了这回事儿。
现在,朱济这样一提,岂不是说?
朱济告诉她:“孩儿以为,隶王妃正是从孩儿梦里的那个地方来的人。可能隶王都知道了。”
常嫔猛打了下哆嗦。
如果这事做实了的话,李敏是神仙似的人物,生下来的儿子,是龙潜,也就不足奇怪了。
万历爷的运势,恐怕是要断了。
常嫔咬住嘴唇,好不容易忍了下来。
朱济轻轻抚着她肩头说:“不要担心,他终究是皇上,是能得善终的。反而是你我,如果这会儿不走,怕是要来不及了。”
“为何?”常嫔抬头看他。
朱济说:“皇上要是追不到那个镯子,知道这个运势是他抵抗不了的,皇上他——”
那是一个多么骄傲的男子!常嫔很明白,一脸即悲伤地垂落下去,但是,儿子的话都没有错,她必须为儿子想,于是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按照孩儿梦里的指引,是要到西洋去。我们到了那里以后,不再姓朱,改姓白。”
皇帝的人,得知帝王绿和李敏来历有重大关系的消息以后,直奔去找帝王绿了。而实际上,皇帝已经提前,让人去找帝王绿了。因为据一些走漏的蛛丝马迹,似乎有人说,帝王绿,本该戴在李敏手上的,可是,李敏在高卑被东胡人围困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把帝王绿交给了一个人。
眼下,这个人,好像并没有在北燕。因此在北燕不见帝王绿的踪影。
皇帝认为这是个契机,一个反转的契机,势在必得。
护国公府这边,一样在知道皇帝派人去寻找帝王绿以后,由朱理率了一队高手组成的队伍,急匆匆出发。可见,是担心皇帝找到了帝王绿的所在地。
帝王绿,按照李敏知道的,最后自己是交给了春梅那个丫头了。后来,她离开古代回到了现代。回到古代,又听说春梅死了。那东西固然重要,是护国公王府的宝物,可是,那丫头为了她都死了,李敏肯定不愿意追责春梅死了还得担负起来的责任。
直到现在,帝王绿被重新提起,好像,丈夫知道它在哪里。
奇怪了。李敏都不禁眼皮子跳了几下,莫非春梅化成鬼魂了,指引着人去找帝王绿?
找帝王绿的人,是都找到了高卑去了。因为,谁都知道,李敏是在那儿被困的。帝王绿一开始丢失的地方,只能是在那里。
据说,有人在那块地方苦找了多日,都未得门路,一点成果都没有。
说到,高卑与北燕连接的地方,有一座山,在高卑叫做雁行山,在北燕,则被人习惯地叫做了北峰。因为,江湖里赫赫有名的北峰老怪,即常年都住在这个山头上。
要去雁行山或是北峰,路径有两条,一条从高卑走,一条从北燕内出发,但是,都不好走。北峰上,是每年都有路过一些翻山越岭试图逃避关税的商人。可就是这些商人,都难以遇到传说中的武功高手北峰老怪。
想在北峰上找到老怪,很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江湖里,都有这个说法,说是,北峰是老怪的魔居,老怪只要在北峰上,可以完全隐去自己的人影,变成鬼怪。真遇到了北峰老怪的人,可真的是遇到鬼了。
兰燕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听人说这个故事时,被吓得小心脏一炸一炸的。
多么可怕的形容,常年盘踞在山头上的一只鬼怪,怎么想,都应该是长得像青面獠牙的人,有张吓死人的五官。
所以,那个时候,许飞云把她收了当徒弟,带上北峰时,她还傻傻地问:师父,我们遇到老怪怎么办?会不会被他吃了?
当时,许飞云没有对她先说出自己是北峰老怪的身份。但是,小徒儿的这个问题,到如今许飞云自己想来,都觉得太神奇了。感觉这娃儿,真是上天送来被他“吃掉”的。
兰燕的手受了重伤以后,许飞云先带兰燕上山用草药养着,不先想着手术。因为李敏爷说了,手术的话,不一定会全好,相反,怕是会留下残疾的后遗症。
北峰上各种名贵的,稀奇的草药很多。像是那个在高卑炒到天价的雪莲,在常年呆在北峰上的许飞云眼里,不就是过路经常能看见的一朵花吗?
暴殄天物!
这世上,有比这人更愚蠢的猪吗!
李大夫对此痛心疾首。
许飞云拿根野草搔搔耳后根:他又不是专门研究医术的大夫,不懂这个很正常嘛。
现在,根据李大夫描述的,许飞云进入北峰里的深处,给心爱的女徒儿找最名贵的药草。与此同时,兰燕只能是自己一个人留守在许飞云住的屋子了。
说是只有她一个人住,其实不准确,准确的说,是还有两条狼。
白毫、独爷,都是兰燕见过,所熟悉的。那个时候,白毫和独爷生死决战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本来大家还以为这两条狼是同归于尽了。为此,李敏甚至私底下叹了声:白死了。
因为这两条狼的主子,后来不是和好了吗?
肯定李敏都没有想到的,这两条狼,都是第一时间知道她从古代消失,接着,追踪她留下的帝王绿的气味,一直找到了北峰上来。
兰燕跟着许飞云回到北峰之后,立马见到了它们两只。这时候,兰燕才知道,孟浩明当初带了春梅离开后,是直奔北峰上来了。
这里,有曾经的数届北峰老怪留下的宝贵东西,叫做——冰棺。
孟浩明带春梅到北峰找冰棺,目的不言而喻,想延长春梅苟且残存的一口气,等到李敏回来救春梅的命。
那么,李敏已经回来了,为什么孟浩明不赶紧给李敏带消息呢?
其一,李敏身怀六甲,哪怕真心想救自己丫头,都没有这个能耐以这个身体条件上北峰救人。同样,李老没有这个本事。而春梅不能离开冰棺,冰棺又不能下北峰。因此,才有紫叶从其他人口里得到的消息,春梅和死差不多了。
真的是,那个时候,公孙良生亲自看的这个丫头的伤,太重了,五脏六腑都碎了,是神仙都救不回来的命。
孟浩明对此才伤心欲绝,带着春梅,带着李敏留给春梅的那袋人参,一直给春梅嘴巴里塞着续命,把人带到了北峰。
是人没有想到的是,春梅这样到了北峰以后,进入了冰棺,奇迹似乎慢慢出现了。
不知道是不是冰棺与春梅的身体起了奇妙的反应,春梅躺在冰棺里,本来快变成死人一样的体温逐渐恢复了起来,苍白的脸色,也变的有了些红润的颜色。最奇怪的是,春梅的皮肤,有时候,会泛出一些绿光的样子。
第一次看,还蛮吓人,以为是人的灵魂出窍了。
后来,公孙良生接到消息,亲自到了北峰一看,一查,大开眼界,说:“她吞了帝王绿!”
这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当初接到李敏的任务,誓死要保护主子交代的东西,因此看着东胡人来袭的时候,她想来想去,把这玉藏到哪儿都不安全,干脆把它吞了。反正,东胡人把她杀了,或是她自杀了都好,这个尸体腐烂都需要时间。东胡人一时肯定没有想到她吃了这东西。
如此义勇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招来了老天爷的怜悯。这块举世的护国公宝玉,据说,与北峰也有一定的因缘,因此,和冰棺起了奇妙的反应,顺便把这丫头的命给拉了回来。
至今,春梅的身体,在冰棺里缓慢地恢复着,只剩下等待她的意识复苏。至于到时候怎么把这块玉取出来,到时再说吧。反正,公孙良生认为这事儿也不难,李老和李敏不是都能给人开肠子吗?
兰燕拿了半头羊羔肉,打成了碎,放在一个大盘子里,给两条狼吃。只有这样做,两条狼才不会随便逮吃北峰里的动物。这山头上的一些动物,是许飞云的朋友,可舍不得给狼吃掉了。
白毫和独爷,站在大盆的两侧低着脑袋,各自为营地享受人类直接赐予的美味。
兰燕瞧着这两头狼,感觉其间有着让人说不出的奇妙关系。
好像和睦,又好像有点敌对的关系。是不是,天下的父子都是这样?
吃了一半的时候,白毫突然率先抬起了狼头,冲着某个方向,眯着绿色的幽瞳。很俨然,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不会儿,兰燕跟着站起身来,看见一头梅花鹿从门口经过,这无疑是专门跑到北峰老怪家门口报信的朋友。
北峰上,有不明来历的来客,正一步步靠近北峰老怪的家。
兰燕转身往屋里走,要去取墙上悬挂的宝剑以防万一。
说时迟那时快,三道飞影瞬然之间,落在了院子的空地里。
兰燕一动也不敢动,身边四周的风几乎都静止了。这种几乎没有露出行动踪迹的高手,只能是与她师傅的绝世武功有的一比的高高手。
凭她一己之力,道不定很快是被对方撕了。
背后骤然一阵烈风吹过时,发出啪啦啪啦的布袂的嚓响。
缓慢转过头的兰燕,看着院子里伫立着的那三个人。
三名男子,都是披着像乞丐一样的破布当氅子挡风,一看,就知道都是有意用破旧掩盖其真实身份的人。所谓不知庐山真面目。越是极力掩饰的东西,肯定越是相反的。
兰燕的眼睛,从三个人的左边扫到右边,再到中间。
这三个人,倒是都没有用黑布遮盖自己的容貌。因此,裸露在白天里的五官并不难以辨认。
左边高高瘦瘦的男子,年纪可能都有五十多岁了,花白的头发之间,隐约见着一些金丝的存在。再有那显然与大明人不同的五官特征,鹰钩鼻,绿色的瞳仁,无非就是个西洋人。
有部分西洋人讨好大明皇帝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就不知道这群西洋人究竟是从大明皇帝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应该是好处多多吧。毕竟,西洋人一样是很重私利的人,背地里都不知道说了大明皇帝多少坏话。
与左边那瘦到宛如只剩一把老骨头的西洋人相反,右边的男子正值青壮年,壮实的身材,好比佛庙里的弥勒佛一样,墩在那儿像是一座小土炮,谁都挪不动的样子。
兰燕对其初步判断,应该是手拿锥子类重型武器的江湖人。
至于中间那位,兰燕绝对是认得出其面孔的。
大山,王大山。从燕都里最新发到北峰来的消息说了,这个家伙,是典型的间谍,叛徒,忘恩负义的家伙。
如今见到王大山,兰燕甚至以为该松一口气了,因为,他们正等着的,即是这些皇帝的人过来了。
猛吸一口气之后,兰燕冲王大山喊了声:“大山,你到这里来,你娘知道吗?”
王大山登时小眼瞳微缩,接着,脚步如梭。兰燕来不及眨眼的刹那,只见他已经闪到了自己面前,狼狈地往后欲退入屋子里避难。
两条狼见着她遇袭,要说动物,真是比人类更懂得感恩,这些天可都是兰燕给它们两只提供免费吃住的。于是,白毫和独爷拔起四条腿,直冲大山背后预备偷袭。
一场混战似乎拉开了帷幕。
独爷率先跳到半空中,欲咬住大山的肩头。空中猛然甩来了一只全身长满铁钉的大圆锤子,直扫向独爷的身体。
同时欲准备偷袭的白毫,在跳起时感觉到危险来临的刹那,转变头的方向,径直撞到了独爷身上。
两条狼就此叠加地落在了雪地里,接着拼命地打滚。那从半空中没有成功袭击到野狼的大圆锤,从空中落到雪地里,飞溅起大批的雪花,宛如下雪似的壮观。可见其力量有多么恐怖。要是真被其砸中,恐怕只要一锤子,独爷这条命肯定没了。
躲过致命一击的两条狼,急速撤退到了安全距离以后,从雪地里重新站了起来,抖擞着全身毛发沾上的白雪,嘴巴里呼着白色的云气,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狼眼,是眯眯的,露出危险的气息窥视着拿大圆锤子的人。
挥举大圆锤子的,正是来者那三个人其中的弥勒佛样的男子。没有能成功偷袭到两条狼,男子哧的一声,有些惋惜,道:“说是狼山上的狼王,智慧远比人类聪明,看起来还真没有错。”
听见他这话,对面的西洋人装模作样地在自己胸口上划了个十字,说:“耶和华会引导这两只迷途的羔羊回到圣座身边的。”
男子对此撇了撇嘴角:你倒是会说,怎么不出手呢?
两个人接着望向了大山。不管怎样,杀狼,不是他们到此的目的,他们来到此处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那个握有帝王绿的人!
由于两条狼没有救驾成功,王大山的手,几乎是快要胜利地抓住了兰燕胸前的衣襟。可是在这个时候,王大山伸出去的手,忽然像是被什么冻结住了一样,僵硬地停在了半空,动也没有动。
这让两个在他背后观摩战况的同伴看得一阵呆楞,不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问题。直到突然间恍悟过来时,抬头一看,只见一名青衣男子迎风屹立在屋檐上。男子俯瞰着王大山的那双绝艳眸子,冰冻着一层和北峰上常年不化的冰雪一样的霜冻,寒冰彻骨,除了有力地说明此人正是北峰上的主人老怪,还能有谁?
“师父。”兰燕喊了一声,脸上和其他人一样写着吃惊。
许飞云是进深山中给她采药去了,不是吗?她在北峰上居住长久,可是很清楚,以她师傅的武功以及对北峰上所有路的熟悉,即便如此,到深山里采一次药,来回至少需要七天。师父可是前日才刚从这儿出发前往深山。
这样说,岂不是,她师傅是有意骗人自己外出,其实自己早做好了杀个回马枪的准备。也就是说,许飞云早知道,有怀图不轨的来客进山,意图私闯北峰老怪的家了。
北峰可是老怪的地盘,他许飞云能不知道这群人刚踏进北峰以后那些鬼鬼祟祟的行踪?
许飞云眸子顿沉,眸光盯在王大山那只僵在半空但是没有收回去的手,是依然在他女徒儿胸前摆弄出好像戏弄的姿态,瞬间胸膛里腾起的怒涛达到了沸点。
兰燕一惊,只感觉自己师父身上的气是前所未有的剧烈,仿佛要像气球一样瞬时膨胀爆破。
王大山同时察觉到对手超乎寻常的气,急急往后退,却也来不及完全闪开。
从屋顶上纵身飞下的许飞云,一掌直击到王大山的胸口上。王大山飞也似地撤退。北峰老怪夺命的掌风犹如北峰上可以瞬间让人冻死的冰风,让人无处可逃。
另外三个人,都看得呆了,动都不知道怎么动作。
直到砰砰,王大山被迫出掌来护住自己受袭的心脉。空气中,交击的高手掌风在空气中爆炸,漫天雪舞的雪尘,扑散到了周围所有的人和物体身上。于是,兰燕等人,只觉得满面和鼻孔里都突然间塞满了雪粒,整个院子和墙壁、屋宇,更是犹如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肆虐过一样。
西洋人和弥勒佛样男子,用力甩掉脸上扑满的雪粒之后,睁开眼一看,见到王大山一条腿跪在了雪地里喘气,因此有些深深地被重击到的表情。
可想而知,王大山的武功,应该是在他们三人中间最高的一个。所以,现在王大山好像受到重创了,只能代表,对手的身手超乎他们的预料。
不过,许飞云看起来也不是非常好,脸色铁青地屹立在自家院子里。
“师父——”显得忧心忡忡的兰燕冲他冲过去。
见到徒儿奔来,许飞云淡淡的左边袖管一挥,挥出去的一股白浪,击中了兰燕的身体。兰燕狼狈的,无法招架地往后退着。嘴巴惊愕地张开,来不及再喊一声师父时,被师父的气浪直接推进了屋里。
啪!许飞云再收起袖管,两扇敞开的屋门瞬间关闭,象征着谁也不准再打开那扇门。
王大山仰起脸,与西洋人和拿大铁锤的男子,望着那扇紧闭的屋门,三张脸一块儿绷紧了。
许飞云不让他们进那个门,肯定里头有什么东西或是线索,或许,正是他们所要的。
三个来客互相对了眼。
许飞云或许真的是武功高强,但是,一个人,能敌得过他们三吗?
呀!高胖的男子第一个发动,举起大圆锤子,冲许飞云发起进攻。
许飞云轻轻一跃,飞到半空中闪过锤子砸过来的重击,同时间,数道飞镖从地上射向半空,是王大山和西洋人在地上发动的第二轮攻击。
接踵而来的袭击,三个敌手,而且都不是普通高手的联盟,让任何单打独斗的人,都肯定感受到威胁。
好不容易闪过飞镖群,落地的时候,左右大圆锤子和王大山激烈的扫腿,再次准备对他进行左右夹击。
心思这样下去不行,与三个人周旋不说别的,光是体力都得耗尽。许飞云提一口气,这回直接撤出自己院子的家门外面了。
三个人见他骤然撤退,当然不会误信他是打不过要逃了,肯定是有什么阴谋。因此,纷纷追了上去,打算对他进行穷追猛打的围剿。
许飞云不得不承认这些对手够聪明的,一边往后急速地避退。即使如此,王大山瞬间一闪,抄断了他的后路。
妖孽的瞳仁就此一眯,许飞云微吐出朱唇的四个字:“夺命飞步,这可是谁家的独门秘术来着?”
王大山绷着的那张好像没有表情的脸,没有给出任何答案。
许飞云啧啧啧,连发出一串微叹:“我也只是听师父提过,见都没有见过。如今突然有幸见到,原来那位传说中的老前辈是活着,并且有徒弟了?”
只见,王大山那另外两个同伴也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一时给愣着。
趁这三人被动摇的时机,许飞云拔出了插在腰带上的那只随身携带的玉箫,放在嘴唇里吹了起来。
北峰老怪吹的曲子,曾经被天下第一鬼才公孙良生形容为:为赋新词强说愁。
对此,许飞云可是死都不认账的,谁说他只会吹悲伤的曲调:毒辣的书生肯定也别想知道,他这只不过是,好听的,欢乐的曲子,是要在家里吹给自己那一帮老朋友们听的。
于是,在这终年四季都如冰的北峰上,王大山等人,有幸听见了一曲别样的抬花轿。
是抬花轿没有错,古代男女结婚时吹的。可是,现在是什么气氛,突然吹这个不觉得诡异吗?
王大山等,只感觉周身那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这——”在地上拖着大圆锤的男子,露出好像准备看到世界末日的惊悚。
如此诡异的音乐,不是喜庆着要结婚,是高兴着准备送他们去阎王府和阎王见面?
西洋人在胸前猛化了好几个十字架。
王大山虎视眈眈的眼珠子,犹如猛虎一样往四周的环境里扫视一圈。因此,他是最早发现危机的,毕竟他叫做大山,可是一个非常懂得大山的男人。
骤然大喊一句:“闪开!熊——”
一句危机来了的大喊,让另外两人犹如从梦中惊醒,随之和大山一块儿面如土色,疾步地向后面退步。
前面,从树林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黑呼呼的庞然大物,是被北燕人称之为动物界最当之无愧的王者——北燕的熊。
北熊,可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士了。否则,人们在形容朱隶时,不会把北熊的称号戴在朱隶的头顶上。
一头黑熊,直立着,好比武士一样,挥舞前面两只巨大铁拳的熊掌,一步步冲这三人而来。
害怕,恐惧,瞬间弥漫在这三人心头。
跑吗?上树?
这三人心头大概掠过这一串念头的时候,西洋人第一个转身往反方向跑准备逃命,恐怕他也知道自己武功最差,根本不能和熊一拼。
“你——”见有人临阵逃脱,高举大圆锤子的男子往后瞪向西洋人逃奔的方向。结果,只见那西洋人的身影刚莫入森林里不到瞬刻,即是突然像阵风一样飙了出来。
另两人见此正吃惊,却见这西洋人其实不是自己飞出来的,是被某样东西重击之后被迫甩出来的。斜飞出来出来之后重重地落在了雪地里,西洋人那幅老骨头很显然,是要整个儿碎了,在地上爬不起来朝大山伸出手:“救我——”
王大山眉头一皱,可能是考虑到某种最后的利益,向他走了过去。在抓住西洋人的手时,只听另一边的同伴尖叫地喊道:“不止一头熊——”
在西洋人受袭的那边森林里,陆续出现了熊的巨影,一头、两头、三头——这分明是熊窝倾巢而出了。
西洋人周身像是散架的骨头,死死抓住王大山的手不放。
王大山狠狠地咬一口嘴唇:他们确实是低估了,低估了那个叫做北峰老怪的男人!
眼角再去找许飞云的身影,当然是找不到的了。
许飞云又不傻,这会儿肯定是撤退到后面哪儿看热闹去了。
好啊!
王大山低吼一声:“撤!”说着,抓起西洋人一同,在熊来到面前之前,往外围突破。
可明显,他们三个人之中的另一个人,身手不及他敏捷,也就没有他这个幸运安全撤出了。
大圆锤子砸到熊宛如巨柱的大腿上,仿佛是砸到了一块不能被撬动的大山。熊却感觉到了侵犯,熊吼震动北峰,那两只熊掌瞬间把袭击自己的人类夹了起来。
嗷嗷嗷,生肉被夹成肉饼的惨叫,回荡在北峰之中,八成是能吓到所有人很多年都不敢踏进北峰一步了。
西洋人恐怕是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直哆嗦着,说:“惨绝人寰,惨绝人寰,你们大明人不是人!不是耶和华的信徒。”
王大山对他这话只是眯眯眼。西洋人能仁慈到哪里去呢?不见得吧。于是,把贪生怕死的这个洋人,径直扔到了土地上。
西洋人落地的时候栽了个狼狈的跟头,却只是一双警惕的眼珠儿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熊,心头对末日的恐惧才稍微减弱了一点。
“我们这是在哪里?”西洋人问。
王大山嘴角诡异地勾勒起来:“既然知道,他那个屋子底下怕是有什么秘密,倒是不需要,一定要从那个门进去的。”
西洋人听见他这话,眼睛一亮,精神抖擞地重新站了起来。
那边,见来袭者知难而退去了,许飞云慢悠悠地把玉箫插回自己新做的腰带上,漫步回到自己家里的院子。两条狼王在院子里并没有离开,看着他,一脸的警惕。
这个男人,虽然大家都说他很危险,原来,真的是太危险了。
许飞云对这两条狼王,也是斜视一眼:是聪明到比人都聪明,否则,怎么会知道留在他屋里比起到哪儿都安全。毕竟这个地方,他那些熊朋友都知道是他的家,不会来进犯的。
被师父推进屋里的兰燕,听着外面没有动静了,才会头灰脸地打开屋门露出个脑袋,见到许飞云安然无恙,自然是整双杏眸都亮了起来,喜悦地喊:“师父——”
许飞云冲她缓慢地点了下头,朝她走过去的时候,突然听雪山里似乎传出了一声响动。
兰燕的脸,刷的一下,跟着白了。
“该死的!”许飞云握紧拳头,知道王大山八成是去找密道的后口了。
转身就要走,后面衣摆被双秀手拽住。
兰燕对他摇了下脑袋。
许飞云轻轻眯了把妖瞳。
西洋人显得兴致勃勃,对王大山说:“没有想到你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找到了密道的出口。皇上是不是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对了,刚才那人说什么夺命飞步,你究竟是什么人?”
可见,这两人在此之前,根本不熟悉,连彼此的身份都不知道。
西洋人只知道的是,皇帝似乎对王大山很信赖,这俨然是由于王大山之前,帮皇帝干成了大事儿。
王大山如此高超的武艺,又怎么可能是隐藏在山里的一个高手这么简单?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人贼做主的。”王大山说。
所以,兰燕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时,一点都不能动摇他忠心耿耿为皇帝办事的心。
对于这种人,说起来,许飞云是很熟悉的,因为都是江湖中人。
兰燕其实在王大山要抓自己时,偷窥到了王大山腰带上佩戴的一个牌子。于是,描述给了师傅许飞云听。
许飞云听完,眯了下眼:“原来是承天会的总舵主,难怪——”
“承天会?”兰燕好久没有游走江湖了,资历又小,对江湖里的事情,当然没有师傅多,痴痴地听着许飞云解释。
许飞云眼角一扫她脸上,道:“你不知道你师傅被人叫老怪吗?”
北峰老怪之所以被人叫做老怪,除了独居等习情以外,最重要的是,老怪这个词本身带有贬义。其实那些江湖中人,恨不得直接骂他许飞云是走狗,这点许飞云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
为什么?
因为大多数江湖人,心里都有隐藏一个巨大的梦想,那就是凭自己超高的武艺,为朝廷效力,为皇帝效忠,建工伟业。只有侍奉真正的主儿,才能在历史学家的史册里留下光辉的正面的历史形象。
大明人,或是说汉人,都是很注重死后的名声的。有些人,甚至可以说活着就是为了死的名誉。
他北峰老怪偏偏不,和北燕的护国公勾结了起来。而谁不知道,护国公是皇帝的眼中钉,是皇帝心里面的贼子,随时要篡夺皇帝的帝位的。
因此他许飞云不被江湖里的人骂叛贼,那才奇怪了。
西洋人一定也是听过承天会的名号的,吃惊的眼神,落到了王大山那张平庸的脸上。
承天会,可算是江湖里不是数一就是数二的帮派了。当然,承天会内部肯定不被外人所知,十分隐秘。承天会的总舵主,向来对外界而言更是个谜。但不管怎样,承天会的总舵主,武功绝对是盖世。
西洋人心里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笑着说:“总舵主,原来是总舵主,皇上要是连总舵主都不信,要是没有总舵主能办成的事儿,还真不知道,有什么人能继续帮皇上完成大业了。”
或许西洋人这话只是口上说说,想拍人马屁。可这话,王大山听起来心里一丝不顺。
想着之前,皇帝云集的高手应该是不少的。像上次突然夜袭护国公王府。直接袭击李敏屋里的高手,据他王大山知道的,绝对不比他王大山差多少。可偏偏,在朱隶不在,并且是对方意料不到的偷袭之下,都拿不下一个妇女和一个孩子。
偷袭计划失败以后,直接导致,皇帝在北燕安插的人暴露了。要不是他王大山跑的快,或许,和留在燕都里的人一样,被朱隶抓了宰了。
夜叉可是嗜血如狂的一个人。
王大山皱皱眉头,是知道皇帝年纪大了,护国公却是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这点大概对皇帝是最不利的。
秘道里黑咕隆咚的。
王大山取出腰带兜里装着的火石,擦了下,点亮了火折子。
看见秘道的墙壁上插了支没有点燃的火把,发现并不湿,可以点火。
两个人拿着火把照着路面往前走。前面是什么,他们不知道,但是,最可怕的,他们认为已经过去了。最少,那些北方的熊,是不可能到秘道里来的。
越往深处走,越能感觉到的,是一股,寒气与暖气交叉的奇妙气流。
“冰棺应该是在此处。”对此,王大山判断。
“冰棺?”西洋人没有听过这个词。
“冰棺,是北峰老怪在北峰里挖掘出来的宝贝,据说可以把要死的人暂时保存下来,让人可以延得一口气。”
西洋人听到他这样一说,无疑兴致又来了,嘴里冒出了一串其他人听不懂的英文。
王大山往他脸上看了看,大致可以猜到,他大概是想把冰棺搬回西洋去。
多么愚蠢的一个人。冰棺要是离开北峰,是融化了,压根没用了。也因为此,王大山明白了,为什么帝王绿会藏在这个地方。八成帝王绿是某人的身体里面。
只见这两人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脚步越来越快,直接冲到了雪山深处洞穴的底部。
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那看似冰冷无情的雪峰底下,是一片五彩斑斓的世界。
洞穴的壁上,停歇满了不知道什么昆虫,发出五彩缤纷的颜色,照亮着这个地底深处本该黑暗的世界。
西洋人惊叹一声,目光落到了洞穴正中央摆放的那只浑身是冰长方体物体上。那看起来确实是像棺材的造型,只是,四周全是透明的,因此,哪怕盖着紧密的棺盖,人们还是能透过透视的冰面,望到了里面躺着的人体。
是个女子,五官秀美,青发如丝,双眸紧闭,仿佛在沉睡的一个美人儿。
王大山眼瞳子迅速地一眯,是锁定了女子皮肤上时而闪现的点点绿光。
西洋人好像没回过神来消化,对女子身上发出的绿光是充满了惊疑的表情,问:“是鬼火吗?”
“不是,帝王绿在她体内——”知道镯子在哪里,这就好办了,直接把这个身体撕碎了,取出镯子,一切大功告成。不过是条贱命,死一个无所谓。
王大山嘴角勾起,毫不手软,一掌准备直击到冰棺上,把冰棺和里面的女人一块儿击到粉碎。固然,他是认识冰棺里躺的这个人是谁。
西洋人倒是有些痛惜如此天上赐予的神物冰棺要被毁,但是,想到王大山说北峰里应该不止一个冰棺,帝王绿只有一个,因此,并不阻拦。
只见王大山那掌心放到冰棺表面上,只要稍微一动力。
山洞里,突然间,一个年迈的声音回响着:“大山,你是想把她杀了吗?”
“什么人?!”西洋人惊声道。
王大山一样惊惧,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好像突然间给摘下了面具一样,露出了底下孩子似的一股无措。
从洞内深处走出来的老妇人,由一个年轻的男子扶着。
是王婆子和孟浩明。
见到孟浩明其实并不奇怪,因为,他王大山本来跑去帝王绿失踪的高卑国内找人,找着找着,是循着孟浩明抱着春梅离开的路线,找到了北峰来的。
可他娘,王婆子怎么会在这里?
西洋人惊讶地看着他的表情,问:“你知道她是谁?”
王大山艰难的,不知道怎么启齿。
王婆子说:“我是他娘。”
西洋人好像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对她戴着眼镜的形象却有点忍俊不禁的样子。
眼镜这玩意儿,由于是稀罕物,一般,不是有点体面的文人带,就是达官贵族可以享受的奢侈品。怎么能轮到王婆子这种,看起来好像乞丐的老妇人来戴的,让人感觉不伦不类的。
“她说是你娘,怎么可能?”
堂堂承天会总舵主的母亲,是个驼背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农村妇女。西洋人是不怎么相信的。
王大山对此,更是有些难以启齿了。
他此刻贴着冰棺冰冷表面的掌心,居然泌出了层细汗,全身,是快在这个冰寒的冰洞里冒汗了。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只是心里愧对自己王婆子。
王婆子可是三番两次,对他说,一定要记得李敏对他们家的恩情。结果,他现在要拿李敏的东西,还要杀李敏的丫头!
没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他母亲的脾气了。
有其母必有其子,他王大山死认一个理的脾气,和王婆子是如出一辙。
“大山,你住手吗?”王婆子对着儿子再次厉声地发出一句警告,有种最终警告的意味。
西洋人了解是什么始末以后,对王婆子说:“你儿子是在给耶和华选中的皇帝办事,错的人是你,不是他。”
“什么?”王婆子趾高气扬地看着这个金发的外国人,冷冷地哼着,“皇上是为民之人,结果,让我儿子乱杀无辜,这样的皇上,不要也罢。况且,你自己都不是大明人,说是要为了根,可你自己现在在为大明皇帝做事,你的话要是能信,天上能掉馅饼了!”
没有想到,这个看来不值一提的老太婆,口齿这般伶俐的。
西洋人恼羞成怒,指着王婆子道:“我手上有皇上的圣旨,可以诛杀你们这些不归顺皇帝的逆民。”
王大山顿时身体一个激灵,但是,没有移动。
西洋人看他没动,夸一句:“大义灭亲,乃义举,回头我禀报皇上帮总舵主留名。”说着,用这句话压住了大山,朝王婆子的门面学着大明人的武功飞出两掌。
那一瞬刻,怕是所有人都以为,西洋人这一掌过去,至少得把王婆子打出个大猪头,把王婆子仅剩的几颗门牙都打得稀巴烂掉。可是,大家能看到的,却是飞到半空的西洋人,未近到王婆子面前的瞬间,哇的一声惨叫。
随之,一团像小飞弹的黑影,犹如周身裹了一层周围人看不透的飓风,把胸口中了飞刀的西洋人直接踢到了地上。
王大山同样来不及避退,啪的一声,他左手伸过来欲图掩护右手的手腕,和右手一块儿齐齐端成了两截骨头。同时,他整个身体往地上一扑,脑袋额门直接叩首在了地面上。
踩着王大山脑袋的那团小飞弹,披开四周裹着自己的飓风,露出了佝偻的背和满脸皱纹的脸,不是王婆子又能是谁?
王婆子踩着儿子脑袋的脚,是和儿子一样毫不手软,恨铁不成钢地吐了一声:“你夺命飞步是我教的,能赢得了我?”
赢不了,所以他这不是原先没有逃吗?而是暗自趁西洋人吸引她注意力时,想破坏掉冰棺,把冰棺里的人和帝王绿先劫走再说。结果,即便这样的小心思,都逃不过母亲的法眼。
王婆子欣叹一声:“我一直希望我儿回头是岸。”
这声,可见王婆子,是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事的,不然,不会跑到这里来,守株待兔准备大义灭他这个儿子的亲。
“娘。”王大山终于喊出了话,“隶王妃对娘是有恩,但是,那是小义,为皇上办事才是大义。”
王婆子摇了摇头:“你认为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个男子是正主,可有想过那男子和他母亲其实都是贼人吗?”
王大山一愣。
“京师里,有先王血统的人,只有皇上和恭亲王了。可如今,恭亲王府,犹如人间地狱。皇上继位以后,可是颇费心机,把所有兄弟,有先王血脉的人都杀了,如今唯剩下恭亲王和护国公王府。杀了恭亲王,这个贼人,只要再杀掉护国公,这个帝王,大明的江山,从此落入贼人的后代里。”
“娘!”王大山眼里写着不可置信,“你说他才是贼人,可有证据?”
“有。”王婆子意味深长地对儿子说,“手里拿有证据的人,正是救你娘的那个恩人。要不是如此,皇上何必一路对她追杀,而不是去追护国公。”
王大山吞了一口口水。
知道儿子动摇了。王婆子点了儿子周身的穴位,才离开儿子背上,对着山洞里的某个方向跪下,道:“还请二少爷饶了民妇这个误入歧途的不孝儿子。回头,民妇一定在家里对其深刻教诲,让其改其邪心,带领兄弟侍奉真正的主儿。”
王大山仰起头,看见,不止是朱理从洞里深处走出来,朱理身后,貌似还带了一批人,只怕这些人,一个个的武艺,和许飞云一样。
由此可见,护国公对他是留了情面的,可能是看在王婆子的面子上。让王婆子先出面来打理他。要是他再执迷不悟,确实是不知好歹了。
江湖中人的性情,终究是如此的,说到什么忠义之心,其实不像文人那般的迂腐不知道扭转。如果王婆子说的话是真的,拿出确凿的证据来,王大山倒不一定还这样的倔脾气只认皇帝一个主儿了。
春天来的气息,伴随喜鹊降临到了护国公王府的屋檐上,来的并不一定是悄声无息。
北燕吹来了阵阵春风,与此截然相反的,是皇宫里雷声的阵阵。
王大山等人的杳无踪迹,到最终,当然是传到了皇宫里,皇帝的耳朵里了。
万历爷拿起王公公端来的药碗,低头看着药碗里的汤色,浓褐的颜色一入眼底,胃内都可以全部翻了出来。
倘若往常,万历爷作为一国之君,怎会害怕苦药,闷头灌进自己嘴巴就是了。可如今,万历爷是食不下咽。
药碗放回到王公公手里。
王公公手里接着皇帝没有动过的药碗,只觉得一股冰冷寒彻了心扉。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
皇帝的心思是很难捉摸的,但是,不至于什么都摸不着。
万历爷那样极力想把李敏留下,对李敏露出非常浓厚的兴趣,赐李敏国医,实际上,目的都只有一个。
一个知道自己大病的病人,对于大夫挽救自己性命的一种渴望而已。
想抓住李敏这棵救命稻草的万历爷,同时却是因为身为大明皇帝的原因,知道自己与护国公势不两立,怎么可能让护国公的老婆给自己治病?不,连自己病了的事,都是绝对不能被护国公知道的。
李敏或许能看出他病了,外面的人,宫内宫外,都有他病的消息传递着。可是,他到底什么病,是病到了什么程度,那可真不是他人可以窥探的。
给他诊脉的鲁仲阳,都只能拿个五六分,余下的四五分,病人如果有意隐瞒,他大夫也无能为力。何况,万历爷博古通今,是个读书痴人,自己都习读医书,对医理不是一窍不通。
万历爷心里头比谁都明亮着呢。
只见,他这个病,终于走到了这一天了。不知是该高兴的事儿,还是不高兴的事儿?
万历爷从卧榻上起来,迈步往门外走。
王公公亦步亦趋,给他打着竹伞,屋外风大,却也一时没有雨下来。
这种天势,怎么看都十足诡异。
在屋里拿着只布扇准备绣点花样的淑妃,听见云层里传来的像是雷声的动静,心头好像被吓得,有些活蹦乱跳了起来。
她抚摸下胸口,正想继续低头绣花,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看,果然,窗户外头站着一个人正看着她。
那时候,隔着窗户,一男一女遥遥对视,此情此景,是令淑妃想起多年前的事儿了。曾记得,与他相遇的初时,不也这一般。那时,她是刚入宫的秀女,名分低微。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整个后宫唯一的男子,唯一的主子。
她真的是一个没有什么背景和来历的女子,只有一张美貌,正因为如此,她的遭宠,总是被无论朝廷上或是朝野外的民间诟病,称她为妖妃,只是用美色来勾引皇帝。
如此一般,哪一天她突然病了,美貌没了,随之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冷落。直到李敏出现,把她治好了,让她恢复了那张脸。
万历爷再次眷顾于她。
其他人只说她的运势是时来运转。
只有她自己明白怎么回事儿,通过这次大病病坏病好给彻底弄明白了,原来皇帝真的是看中她这张脸。
她的脸,恐怕是像极了皇帝心里的哪个人。
他不是爱她,只是爱着她那张酷似谁的脸。
听起来甚是悲哀的一个故事。可淑妃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像李敏说的那样,只有像淑妃这样病入膏肓都试过的人,才会把过去的苦痛都看成了过眼风云。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更悲哀的呢?
因为如此,此刻,淑妃看着窗户外的那个男人,一下子看明白了那男人的表情。
皇帝这会儿来找她,是对的。因为没有人比她,更能了解他此刻心头五味杂陈的感觉。
万历爷没有迟疑,那只脚,迈过了门槛。
外头闷然一道响雷,敲击到皇宫头顶,仿佛在警告皇宫里所有的人。
淑妃是处惊不乱,起身,像以往一样服侍皇帝。
万历爷在她暖阁里坐了下来,感觉很是舒服,这里弥漫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而且,和他争宠的回明也不在了。想她为他做的一切,到底都是知心的,合乎他心意的。
“皇上,喝茶吗?”她轻声在他耳边说。
他一把拽住她若是无骨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同时,那些姑姑和太监都撤出了暖阁。
清秀的,绣着水鸭的帷幔,遮盖住暖阁。
他闻着她发间的香气,说:“你令朕心旷神怡。春秀宫的花再美,不及你一分。福禄宫的佛经声,也不如你的声音令朕心平气和。”
对于他的夸奖,淑妃只是微微低着脑袋,似笑非笑。
“知道朕为什么来找你吗?”皇帝低头看着她。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皇上势必是有何缘故,才来找臣妾的。”
听见她这话,皇帝不由开怀一笑,阵阵笑声如雷发自龙子的胸膛,上气不接下气,道:“如果朕只是心里想着,然后,不自觉走到了你这里来了呢?”
淑妃抬起眼睛,近距离看他的脸,看到他脸上浮现的那种病重的沥青,顿时圆了圆瞳仁,一抹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霎时涌入她心头里,让她捏紧了手里的绣帕。
不懂的人,只以为她这表情是欲语还休。万历爷却是懂的,把她纠结的手骨抓住,低声说:“朕亏待你了。”
“皇上——”淑妃慌乱的,像是要从他怀里逃走。
他两只手用力地把她抱住,仿佛囚笼一样困住了她的挣扎,继续在她耳边毫不留情地说:“你是认为,朕对你的情意,源自另一个人。好,朕这会儿就向你坦白了,向世间坦白了。朕的心头是坦坦荡荡的。没有错,初次见你,是觉得你像极了那画里的人。那张画,是先帝画的一个后宫女子,朕曾经以为她是朕的亲娘。当然,朕怎么可能胡乱到连自己的亲娘和所爱的女子都分不清呢?你和她,终究是不同的。她在朕的印象里,是个懦弱的,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的弱女子。你有勇有谋有略,帮朕完成了不少大事。”
淑妃喉咙里骤然一声哽咽,恨他的心都有了,吐道:“皇上,后宫里哪个被你宠爱的女子,你都曾经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朕向天发誓,这话,朕只对一个人说过,那就是你,你是第一个,知道朕心里这个秘密的人。”
这话是没有错的。想他提到亲娘,说明现今的太后不是他的亲母,这个天大的秘密,可是谁都能说的?
淑妃之前不是没有耳闻过这类风声。如果这样一说,那女子是先帝后宫里的人,哪怕太后来个狸猫换太子,本质上没有变,皇帝应该还是先帝的儿子,大明祖宗的后代。
对于这点,万历爷苦笑:“她是在后宫里犯下了最不可饶恕的通奸罪恶,被处死的。”
淑妃倒抽口凉气,嘶的一声,仿佛撕裂了心扉。
两只手,抱紧了他的脖颈,无疑是在安慰他。
“太后对朕的恩情,朕都知道。”皇帝低声说着,好像在对一个神忏悔。
淑妃点着头:“是,都知道。”
“喜欢孩子吗?”皇帝又轻声说。
淑妃脸上划过一抹紧张。
万历爷见她这个表情,却好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样,高兴了,十分地高兴,道:“朕没有白来这一趟。”接着,口气益发显得坚决:“朕得把你送走才行。”
淑妃的眉头顿时愁了起来,很清楚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朕喜欢的女子,朕是不会留她们在这个邪恶的宫里的,尤其在朕不在了以后——”万历爷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悠远而深长,“总得给你们留条后路——”
淑妃于是想起了之前听说常嫔已经走了的消息,顿时身子一个抖索,莫非,他那时候借皇后势力的刁难把常嫔孤独了起来,其本意是创造机会同时逼迫常嫔走留住其性命。
很多人都说皇帝无情,实则是如何,谁是谁非,非当事人又怎能说得明白?
万历爷拍拍大腿站了起来,道:“行吧,朕给你筹划筹划,这两日,你收拾下东西。”
淑妃低着脑袋,等待他擦过自己面前离开了暖阁,离开了她宫里。景阳宫,顿时因为他的离去,倍显孤寂。
后宫里的日子,真的是围着这个男人转悠的。得到这个男子真正的爱,才有了生命的意义。淑妃不知道是该哭或是该笑,只觉得一切悲从心来,扑倒在了床榻上大哭。
因为,他可真的是要永远离开她了。
皇帝摆驾回宫,同时按照答应淑妃的,低声给王公公叮嘱什么。
刚走到御书房,皇帝突然捂住了胸口。
王公公被吓到周身冷汗,急忙要喊太医。
皇帝把他手抓住,道:“扶朕回屋,把太子叫来。”
万历爷的声音是那样的冷静,仿佛没有什么事发生过一样。
王公公对皇帝快速的恢复显得是不可置信,想,皇帝刚才出门时好像是要死了一样的灰心丧气,怎么去了趟淑妃宫里以后,什么都变了。
皇帝走进屋里,坐上了金黄的龙榻,突然问起了身边的人:“你说朕是不是个好皇帝?”
王公公突然一样悲从心来,发自肺腑地说:“在奴才眼里,皇上爱民如子,是个世上难得的明君。在皇上的统治下,大明可是没有兵荒马乱好多年了,太平盛景,连西洋人都津津乐道。”
万历爷听他这道诚挚的声音,微微眯了下眼:“朕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只怕史学家没有你这般宽容,若不在史书中给朕添上几笔污笔让民间可以乐道,是不成的。”
王公公说:“公道自在人心。”
“朕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朕活在世上的时候,朕的子民大多数能吃上饭,不会饿死,朕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王公公泪流满面,拿袖管用力地擦拭脸上的泪迹斑斑。
太子来了。
朱铭跨过门槛,低头垂袖,身体恭卑地走进皇帝的御书房。
在万历爷面前,实则也是当上了父亲的朱铭,两条腿跪了下来,给皇帝行了大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起身吧。”万历爷说。
听万历爷的声音一如往常,朱铭固然在太子宫突然接到皇帝召唤的消息时,有种大限或许来了的感觉,是不敢怠慢,急匆匆赶到皇帝宫殿,是生怕被人抢夺了先机。现在只听皇帝这个声音,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朱铭没有抬起头。
万历爷说:“朕写了封诏书,想给太子先过目一下。”
王公公接到皇帝旨令,从皇帝写字的抽屉里,拉出了一个长盒子,揭开盖子,里头放了一捆写好绑起来的圣旨。双手捧着这盒子和圣旨,王公公走到了太子面前。
朱铭稍微迟疑,感觉盒子里装的是毒蛇一样的东西,会咬到他的手。
万历爷锐利的眼神扫过他的脸,说:“怎么?太子以为里头装着什么?”
朱铭连忙说不敢,伸手把圣旨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接着,当着皇帝的面又几经犹豫,才把圣旨上面绑着的丝绸给解开了。
展开的黄色面纸,上面一排皇帝亲笔写的墨字,让朱铭的手指头整个儿哆嗦,几乎拿不住。
从朱铭那张复杂神色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他这会儿是高兴,或是悲伤难过。
皇帝这是要他继位,没有错的。其实,朝廷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只要他朱铭撑到最后关头不会犯错儿,皇帝恐怕是不会让他错失机会变成新皇的。
问题是,圣旨里写的另一样事情——
“父皇。”朱铭终于在心里好像想清楚了,在地上跪了下来,喊,“儿臣办不到这事儿——”
万历爷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举,对他厉声说:“这事儿会有朕来做,根本不需要你做。”
可是,可是皇帝为什么提早让他看这份诏书呢?
朱铭的脑门沾上的全都是豆大的汗珠。
“朕只是想,在临走之前,教会太子最后一件事情,给太子上最后一课,作为皇帝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情。”
朱铭猛然抬起袖管啜了一把泪,这是叫他同时失去爹失去亲娘,怎么能舍得下?
太子心肠的仁弱,万历爷不是不知道,否则,当初也不会坚持让这个孩子登上太子之位。说起办事的能力魄力,其他皇子中,比起太子能干的,比比皆是。朝廷中因此而对朱铭继承皇位的事耿耿于怀的人一直都有。
只是,万历爷自己经历过新旧皇帝更迭时期的那个年代。不愿意自己的后代再次受到这样的重创了,选择朱铭,是他做皇帝存下来的最后一丝怜悯之心。
对此,老天爷买不买账都好,他万历爷,对于自己的子孙后代真的是尽力了。
朱铭哪里知道皇帝想什么,说起来,他是一点都想不通的。
他的母后皇后孙氏,在后宫里向来是个仁慈的主儿。当年,皇帝不是正看中他母亲的仁慈,才把孙氏扶上后位的吗?孙氏坐在皇后的位置这么多年,可谓是兢兢业业,侍奉皇帝,孝敬太后,维持六宫的和睦。后宫里出了什么岔子都好,到最终,不都是证明了不是孙氏所为吗?
要是孙氏真的是一个邪恶的女子,皇帝可以早就把她按照罪名杀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既然万历爷都摆明了说,这份诏书是教诲太子如何当皇帝,朱铭因此也不傻,会想成皇帝是因为喜欢孙氏非要孙氏跟着自己去陪葬。
从皇帝的御书房出来以后,朱铭自然是脑子都浑浑噩噩的,没有一点自己即将成为新皇的快感。
对他来说,登上了皇位,如果亲爹亲娘都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权势吗?其实对于权,他真不怎么看重。或许,以前年少的时候刚当上太子的时候,有些激情澎湃,对权力抱有幻想。可是后来,皇帝一再压制他要安守本分的情形下,把他本来就不大的胆子全吓破了。可以说,如今他要是真敢做出什么让人大开眼界的事儿,那绝对不是他自己内心的想法,是他人怂恿他做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他回去太子宫不过一炷香,他夜里突然被皇帝召过去,并且那些事后反应的表情,已经传得宫内宫外都满处飞了。
应说,皇宫里外,这段时间,个个心里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般煎熬。因为谁都看得出来,万历爷的身子真的是不太行了。
据说从去年冬季护国公携妻儿逃跑到北燕以后,皇帝这个身体就日趋下行。天天吃起了药。只是万历爷掩饰的很好,一般人真看不出皇帝身体里面的名堂。
如今,太子今晚的事儿,可以说是佐证了所有人心头之前一直最关注最忧虑的。
首先要说到十爷,十爷和其他皇子一样,在皇宫里都布有眼线的。接到自己父皇可能身体真的不行了的消息,十爷从帐内跳了起来,对着报信的人瞪着眼睛,问:“我七哥呢?九哥呢?八哥——”
“八爷府里好像都人去楼空了,皇上似乎知道这个事儿,但是默不作声。”底下的人提醒他。
“是——”十爷嘴巴啧了一下。
那个老八不仅狡猾而且自私,一个人先跑了。不过,在他老十看来,这老八十足的实质上才是真正的窝囊废。不然,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以争夺名利的时候,跑了,不等于把到口的肉丢了吗?
十爷说一句:“太子比老八还沉得住气。以前,大家都认为老八是个办大事的,看来,比太子还不如。”
八爷跑了,等同于放弃了这场京师里皇位的争霸战,余下的结果,似乎不言而喻了,本来,能和太子争的人,只有老八或是老大和老三。结果,老大死了,老八走了,老三的眼睛不好一直力挺太子。结局肯定是太子要登基了,这点从皇帝的反应都看得出来。
十爷咬起了手指甲。说起和太子的关系,他老十真不怎么样。之前,还因为媳妇的事儿,和太子当场翻过脸。
其他兄弟倒是都早就在未雨绸缪了。比如老七,向来中规中矩的一个,基本不选边站,因此,太子对老七,肯定不会起什么疑心。
所以他刚才问了老九。老九一直跟老八混日子,情况和他老十差不多。想看看老九有什么招数应付新皇。
对此,底下人做过一番调查告诉他:“近来听说九爷和十二爷走的很近。”
哦,老九是去巴结十二那头小猪了。
十爷一下子明白了老九的算盘。直接巴结太子的话,由于以前跟老八混的,面子过不去不说,而且太子不一定相信。去巴结老三的话,老三那个冷面王,哪能轻易让你说情。唯独十二,年纪小,心肠好,和老三一直在一起,是太子阵营的。
巴结十二,比巴结太子和老三容易多了。
没想到老九有一个这样聪明的脑袋,难道是老八离开前给老九支的招?
对此,十爷是很笃定的。决定照着老九这么干。
为此烦恼下来的人,只能是朱佑。想他从来,在皇子之中,在众哥哥眼中,也绝对算不上是个人见人爱的弟弟。可怎么突然间,不管是老九、老十,甚至是老七,都突然间对他百般示好,给他送起据说他喜欢的东西来。
他想拒绝,那些人,却无论如何要他收下。
朱佑只好急匆匆跑到朱璃府上问起自己三哥的意见了。
到了三王府,朱佑看见了自己三哥的女儿,可爱的小侄女。
孩子未及百日,皇帝的意思是,名由朱璃到时候自己给闺女取,并不需要急于一时,慢慢想。想必皇帝这个言外之意,还在于,究竟这个闺女是不是朱璃的亲闺女,最好是再观察观察,避免太快建立父女感情。
可朱佑只看这孩子一眼,都觉得像极了朱璃,却是一点都不像李莹。
三王府里王妃死了以后,暂时没有了女主子打理。朱璃都是自己当爹又当娘的。孩子饿了什么的,他都要亲自照看。
朱佑感觉得出来,他爱这个孩子。
孩子现在年纪小,倒是暂时看不出来是不是有遗传的眼疾,不过,现在朱璃倒是比较庆幸是个女娃。女娃眼睛有什么毛病,不至于像男娃一样什么大事都干不了,女人是可以被人养着的。
“三哥,其实臣弟不太明白。”朱佑站在婴儿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娃那张可爱文静的小脸,这么可爱的小生命,而且是自己亲生的,怎么李莹能忍心下去毒手。
朱璃似乎是想通了这点,淡淡地说:“不然,怎有最毒妇人心的话?”
最毒的人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因为男人都舍不得去残杀自己的亲儿,只有女人,往往干得出这种事情,而且为的只是自己的私利私心。
想到这儿,兄弟俩对视一眼,似乎都对近来皇宫里太子突然被皇帝召见后,太子的表情像是彻底绝望的传闻,有些心照不宣了。
朱佑舔了舔嘴唇,问朱璃:“近来,七哥、九哥、十哥都给臣弟送起了东西——”
“你七哥、九哥、十哥,都是因为之前做了些亏心事,所以心里存了不安。”朱璃淡然道,“你收着他们的礼,也无所谓。毕竟他们也知道,以你这么小的年纪,未必能为他们说得上话。”
“就是。”朱佑嘟了嘴角。他和太子感情也不怎么好的。
朱铭看起来是很仁慈的一个人,他和朱璃也一直都力挺朱铭,和朱铭相处的时间多,可是他们两个从来都不觉得朱铭是个会把心里话告诉其他人的人。也就是说,其实朱铭是个孤僻的人,不怎么允许其他人接触自己的内心世界。
太子能不能听进他的话?朱佑认为不可能。
朱璃把女儿抱起来,放进朱佑手里。朱佑受宠若惊,但是没有推拒,抱着这个新生命,感受着他三哥为人父的感动。
趁朱佑分神的时候,朱璃走到了隔壁,和马维说:“可能需要为十二爷准备一下了。”
“三爷——”马维神情里一丝紧张,怎么主子不先为自己准备一下后路。
“十二弟与本王是真正的手足之情,在皇家如此苛刻的宗族里,实属难得。本王要是连他都失去了,更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听见朱璃这话,马维不由跟着一阵心酸难忍。
其实,他们是最不愿意见到万历爷死的一群人。因为皇帝一死,代表真正的杀戮和死亡即将到来。到时候,多么残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以为争皇位的老八一走,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吗?
想的太天真了!
朱璃捏了下拳头:老八终究是个聪明绝顶的,知道成王败寇,也知道,什么时候放手最好,所以彻底撒手留了一个烂摊子,让京师里的兄弟们自己解决问题吧。八成,在逃离京师之前,老八先是利用了皇帝对他的一时宠溺和任用,贪了不少银子,在国外布局逃亡后的生活了。
“三爷要不要入宫见见太子先?”马维接着小声请示道。
要知道,这两天朝廷里已经有不少人,偷偷上过太子宫好几趟了。好像皇帝对此也不拦阻。朱璃这会儿不去的话,是不是显得落后人家一步?
朱璃冷笑露出不齿的神情:“真正的臣子,应该是危难时候挺力相助,而不是在热闹的时候凑一脚想分羹。”
马维素知道主子是这个性情,也就不再对此进言了。
太子宫门前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像把以前本该有的热闹突然间全部积聚了起来。
可朱铭不开心,让招待客人的事儿,都给了太子妃和身旁的太子太傅等人了。
终于到了夜里,春秀宫的主儿来到了太子宫。
太子妃在宫门前迎接婆婆。
孙氏下了轿子,问儿媳妇:“太子的病好些没有?”
这两天,春秀宫没有少过发帖子,要太子过去问话,但是太子都借口抱恙,没有过去。孙氏对太子的这个疑心因此存了下来。
太子妃自然是这样回答婆婆,不敢揭太子装病的老底,道:“太子是有些春来报病,太医给开了付药,总得等三剂药吃完了,才知道如何。”
孙氏于是对身旁的卫立君使了下眼神:“本宫这次带了卫公公过来,给太子看看。”
卫立君是身怀医术的,而且,专门给皇后在皇宫里的家里人看病,这点太子妃很清楚。因此太子妃不敢驳斥孙氏的话。
孙氏带着卫立君径直进了太子的屋内。
朱铭躺在榻上,苦思不解,压根没有想到孙氏来的这么快,太子妃根本抵挡不住。到了孙氏突然闯进他屋里时,他只能是狼狈地从床上滚了下来,冲孙氏一个磕头:“儿臣,儿臣拜见——母后——”
太子气喘吁吁,满脸张惶和苍白映入孙氏的眼里,孙氏怎不了解这个儿子,太子这表情明显是心虚,而且是对着她孙氏心虚。
登时,孙氏心头上浮现出了一抹不妙。
孙氏弯下腰,对太子柔声问:“本宫听说太子抱恙,前来探视,如今看来,太子貌似是受到了梦魇之扰?”
朱铭是做噩梦,翻来覆去的噩梦。孙氏一口说中了他的心事,让他喉咙里不由发出一声呜咽。
孙氏继续叹:“太子从小都有此毛病,与本宫说了梦魇之事,则有好转。”
朱铭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做噩梦的事,无非都是因为被万历爷给骂的,每次,也确实都是被孙氏安慰之后安然无恙。想到孙氏说的梦魇,朱铭心头一转,把万历爷的那份诏书说成自己的噩梦,想必孙氏也察觉不出是真实的。因此,袖管在眼角上擦擦,朱铭把心中的纠结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孙氏那边听完,心头的震惊无以言语。
皇帝竟然想让她死?!
她当他发妻多少年了,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结果,他居然念都不念夫妻之情,死了还不愿意放过她。皇帝这分明是被哪个贱人给利用了!
说完梦魇的朱铭自然是有些担心地仰头偷窥下孙氏的反应。
孙氏脸上沉静,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好像皇帝要她死也是理所当然的。
太子朱铭一愣。
“太子。”孙氏对着他疑问的表情说,“请太子千万不要责怪皇上。”
朱铭骤然脸一红,为的是能写出圣旨想让皇后去死的万历爷。
孙氏继续说:“皇上呢,定是被什么奸人给利用了,昏了脑袋,才写出这样的诏书。太子以为本宫真可能犹如某些奸人所说的那样,在太子登基之后让太子杀自己的兄弟吗?”
朱铭再次愣了下。原来皇帝想让孙氏死,是怕这个?
孙氏一笑:“看吧,太子都怀疑不到本宫头上,是不是?本宫对于太子的兄弟,从来都是犹如自己亲儿子一般,和太子一视同仁,才看称为国母。可想而知,有奸人想当太子的母亲,顶替掉本宫,实施真正的屠杀,才怂恿皇上写出这样的诏书。”
朱铭因她此话猛的打了个哆嗦。
孙氏弯下腰,摸住太子的手:“太子不用怕。本宫答应太子,本宫贵为国母,绝对不会让仁慈的太子做出如此残忍屠杀手足的事。这事儿,本宫会帮太子处理好的。”
朱铭仰头看着她的脸,最终,像是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
隔着扇屏风,隐约听见里面母子说话的太子妃,拿帕子使劲儿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时,从皇帝宫里急匆匆骑马狂奔出来报信的人,抵达了太子宫,跪在宫门口大声哭嚎:“太子,皇上他——”
皇帝病危了。
固然前两日已有此类前兆,但是,众人所想的,都是万历爷真正要去的话,八成还得两三个月,没有想到突然这么快。一瞬间,宫内宫外都有些手忙脚乱。然而,当众人都进了宫里,互相对视的时候,心情不由慢慢平复,毕竟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一群皇子公主,无论年纪大小,都跪在了皇帝的屋门口。
只有太后、太子、皇后,有这个资格步入到皇帝屋内,站在皇帝榻前,听皇帝的临终遗言。
夜风呼啸着经过宫殿里头。悬挂在门前的两盏灯笼里的蜡烛,犹如垂暮即逝的老人。此情此景,无不让人触景伤情。
第一声哭泣,是由十九爷发出来的:“爹,娘——”
没有喊什么父皇,母妃,直接喊的亲人之间最亲近的词汇爹。万历爷听着十九那声哭声,登时感受到撕心肺裂的痛楚。
他也是怕,作为爹,作为一个普通的爹,最怕年幼的孩子,在他撒手人间之后,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
孙氏刚要走前一步,因为眼看躺在床上的万历爷转了下眼珠子,像是在招人上来要交代。结果,太后突然紧一步,抢在了她前面,先握住了万历爷的手。
太后这个举动,果然是惊讶到了孙氏和屋内其他人。
皇宫里的人其实都心知肚明的,万历爷和太后心生罅隙,说不定是彼此怨恨呢。
太后这是想做什么?
只听太后贴着万历爷的耳边,轻声说:“哀家知道,那都不是皇上的本意。皇上要是真想为难哀家,不会煞费心机让隶王妃给哀家治病了。”
万历爷的手在太后的掌心里没有离开。
孙氏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这对母子居然破天荒想和好了吗?还是说,这对母子其实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都是其他人的幻想?
不管怎样,这些事儿,只有这对母子自己心里清楚。而此刻,万历爷确实是仍将太后当自己母亲看的,把手给太后握着不给其他人握着,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万历爷此刻,已经是弥留之际,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用眼神来示意。
而他的眼神,也只有太后能读懂。
太后对他无法闭上的眼睛再次点了点头:“放心吧,有哀家在。哀家一定帮皇上把事儿打理完了,再随皇上走。皇上担心十九吗?哀家会妥当安排十九的,所有年幼的皇子公主,哀家都会妥善安排的,绝对不让他们丢失一个。”
听着太后这句话,万历爷绷紧的脸皮终于有了松解。
太后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上养子的眼皮:“皇上为国为民,辛苦了一辈子,是该时候休息了。”
皇帝就此闭上了眼睛。
宫内的丧钟顿时敲响。
悲伤,以一种几乎所有人没有预料到的程度,快速地在宫内外弥漫着。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时候,都能感觉到一股发自内心的悲怆。平心而论,犹如王公公所说的,万历爷是个好皇帝,在万历爷在位的这几十年,大明的饥民数目,可是比先朝历代皇帝统治下的时期减少一半,是真正的国泰民安。
皇帝的丧事要先办,再来行新皇登基之礼。在这个情况下,皇帝离开人世之前,先写好的诏书要拿出来宣读。
既然知道皇帝有意把她弄死,孙氏岂能坐以待毙。
在众皇子公主妃子,跪在灵堂为皇帝守灵的时候,孙氏偷了个空,跑回了春秀宫。
卫立君跪在那儿,把太子说的那份皇帝的诏书交给了她。孙氏展开诏书一看,白纸黑字,还真的是——要她死!
好啊,要她死?以为她是谁?太子登基之后,她就是太后了。要给皇帝陪葬,怎么可能是太后?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可不能让万历爷开这种先例让她死的何其无辜,在史册上从此留下污名。
要死,肯定是要那些贱人死。你要我死,我就让你最心爱的贱人死!
孙氏心里拿定了主意。
卫立君等着她如何篡改诏书上陪葬的人选。按照常理,孙氏最痛恨的人是淑妃,定是要淑妃死的。
孙氏淡然道:“皇上都驾崩了,各宫到灵堂守灵的人,听说淑贵妃未到?”
因为各宫妃子,得换身丧服,打扮好了,才能去到灵堂给皇帝守灵。给皇帝守灵,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六宫的女子都是在这个时候尽可能拖延点时间,好准备多点东西以防万一。
淑妃身为贵妃,比其它宫殿的主儿慢,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摆架子。因此,没有多少人真的对此起疑心。
卫立君对皇后的疑问回答:“据景阳宫的探子回报,一辆马车,从前晚已经偷偷藏在景阳宫里了。”
皇帝这是要她皇后死,然后知道皇后要淑妃死,赶紧让淑妃逃,连路线什么的,都给淑妃计划好了。
真是让人够可恨的!
卫立君看皇后的表情,都快以为皇后要对淑妃下杀令了。可是,皇后没有,压着那份诏书,嘴角一勾,显出一抹阴狠,道:“那种贱人,本宫动手还怕脏了自己的手。他想她跑,想她活是不是?本宫就不信,这贱人真有这么好命!”
皇后这话真没有几个能读懂的,卫立君一样有些迟疑。
孙氏冷酷地扯了下嘴角:“她长得那么美,勾了皇帝那么多年,以为,世上只有一个男子痴心于他吗?红颜是祸水。皇上曾经放言过要挖人眼珠的。”
于是联想起了一个人,卫立君跟着孙氏在脸上浮现出冷酷的笑意:“娘娘说的是。”
淑妃是本该走的了,尽快离开,因为皇帝死了以后,皇后掌控大权,肯定马上对她进行报复,要她死还不怕,就怕皇后把她淑妃往死里折磨,不轻易让她死,让她先享尽人间地狱。可就是这样可怕的未来在前面了,淑妃舍不得离开。
她想见着他死了再走。
皇帝死的时候,她和其她妃子跪在屋门前,一门之隔,却犹如天涯海角,根本见不到他的面。这个时候,事实残酷地告诉她,她终究,比不上皇后。皇后能送他最后一程,他再爱她,却都不能让她这样做。
那么,她能再为他做些什么呢?
“娘娘。”朱公公从门口走了进来,对她说,“再不走的话,如果太后和皇后派人过来催促娘娘,娘娘怕是来不及走了。”
淑妃思定,挥手让屋里其他人出去,只留下朱公公一个人。
朱公公两只眸光一闪,微低下头,问:“娘娘是有话和奴才说吗?”
淑妃清了声嗓子:“其实,本宫早就有话想问问你了。上次,本宫让你带隶王妃进出皇宫给太后诊治,本宫给了你一块可以随时进出宫门的牌子,你只带隶王妃进出皇宫吗?”
“娘娘的话,奴才听不明白,娘娘是以为奴才给他人带路了吗?”
“你明白就好,你不是听不明白。”淑妃肃了脸色道。
“奴才一心一意为娘娘做事,奴才是弄不明白了。莫非,娘娘因为这事,想惩罚奴才?”
“你是本宫的人,也是皇上的人。结果,你却背着皇上和本宫勾结逆贼,串通逆贼,把逆贼引入皇宫里作乱。本宫之前是念着你对本宫的恩情,所以并不猜疑,可如今事实确凿,本宫怎能不处置你?”
朱公公喉咙里登时发出一串笑声。
淑妃一惊,质问:“你这个叛徒,还笑什么?”
“逆贼可不是奴才,逆贼是谁,娘娘心知肚明,毕竟那个逆贼已经向娘娘都坦白了。那个逆贼,可是瞒着世人,在龙椅上作威作福了多少年。可耻无道之人,是他,不是奴才。”
淑妃吞了吞气:“你,你偷听本宫——”
“不需要偷听娘娘的话。奴才本就是先皇留下来的人,对于一些宫里的秘事比娘娘清楚。”说到这儿,朱公公突然一擦眼角,露出几分伤心的模样,“奴才没有想到的是,娘娘果如隶王妃说的那样,只是那个贼人养的一头羊。那个贼人一走,娘娘,立马变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对奴才大开杀戒。娘娘都忘了,当初那人因为娘娘失去美色把娘娘当成什么了,不理不睬,让娘娘自生自灭,当时,一直守在娘娘身边不离不弃的人是谁?!”
淑妃像是被震,不由退了一步,道:“不,是你,是你这个叛徒——”
“奴才说了,奴才不是叛徒。叛变奴才的人,是你!”朱公公猛然抬起脸来,眼睛里蹦出了一抹凶狠,直射到淑妃脸上,“娘娘,你杀不死我的!”
“你说什么?”
“我有隶王妃给的免死金牌。因此,皇帝想要杀死我都不可能。隶王妃不像娘娘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得了奴才的恩情逃出皇宫以后,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奴才。而娘娘你,和那贼人养的其它羊一样,终究是要露出狼的本性来!最毒就是你们这些妇人心!”
淑妃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见朱公公脸上露出了另一抹神情,而那神情其实在很多地方她见过,她心头间不禁大骇,连连后退:“你只是个奴才,竟然敢对本宫有企图之心——”
“奴才怎么不敢?奴才也是个人,有七情六欲的人。要不是娘娘的这般美色,让奴才流连忘返,奴才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直守着娘娘一个。奴才比那贼人痴心多了,娘娘不美的时候,奴才也守着娘娘。现在那贼人先走了,对奴才来说,是奴才最后的机会了。他不能带娘娘走,但是,奴才能。”
“本宫不会跟你这种奴才走的!”
淑妃刚要大声往外喊呼救的声音,朱公公踏前一步,猛地一只大手捂住她口鼻,另一只手则掐在了她脖子上。不会儿,淑妃的两只眼皮即翻白,眼角落下一颗液体。
朱公公的手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液滴,抱住她逐渐变得僵硬的身体,接着,一脚踢翻了床边的烛台。
熊熊的大火,照亮了景阳宫的天空。
看到宫里突然有地方着火,在冷宫里,知道皇帝驾崩等着最后一个逃离冷宫机会的静妃和容妃,同时跳了起来。
这个火,烧的有些不同寻常。
莫非是皇后下的手?
不,皇后都要坐太后了,苦尽甘来,根本不需要闹出放火的大动静。
没过多久,消息传来了,听说是淑妃所在的景阳宫,有个奴才不小心踢翻了烛台。淑妃因为皇帝驾崩的事过于伤心,没有能逃出屋内,大概是伤心欲绝想随万历爷一块去了,结果给烧死在景阳宫。
容妃和静妃一听,一股子冰寒凉到了心底。
怎么觉得这个春天,比冬天更冷呢?
容妃抱紧身子,只知道自己姐姐尤氏去御花园赏花之后再也没有消息。
这年头,想活命几乎不可能。
容妃此刻后悔的要死,早知道,当初怎么样都死心塌地跟随护国公。没有想到皇帝是个忘恩负义的,而且有皇后这样一只可怕的母老虎,是想把后宫所有人都吃了。
静妃抠着指甲,等,耐心等,等待儿子来救自己。儿子不会弃自己不顾的。
可是,现在朱璃都自身难保了,别说他,除了太子,所有皇子都一样。被迫跪在灵堂内接受新皇的人苛刻的监视。
只要他们中间,有人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被抓住是对新皇不利的话,马上会被当成叛贼处决。
新皇登基,最需要的是杀鸡儆猴,威震四方,确立新皇的威信。
如此一来,皇帝的诏书来到冷宫时,朱璃都不知道有这个消息。
容妃和静妃被迫跪了下来,接受万历爷临终前留下来要新皇执行的圣旨。
宣读皇帝圣旨的公公,不是王公公了,是皇后宫里的人。
静妃一瞬间把指甲插进了手掌心里,仰天大喊:“皇后,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容妃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空白的脑袋想:是祸躲不过,看来也就是这样子了。
其实想也是,当年六宫里争斗,她和淑妃,都是皇后的眼中钉。哪怕她如今进了冷宫,如果皇后因此放过她?不,不可能。皇后是那样一个小心眼并且记仇的人。
只是可悲了静妃要陪着她容妃给皇帝陪葬了。
孙氏是想,如果只让她容妃一个人死,貌似会引起外面人猜疑这份诏书的真实性。但是,有个静妃一块死,都知道静妃是她皇后的人,说明了这份诏书是可信的,不是她皇后杜撰的。
诏书念完,马上要执行圣旨。
几个太监走上来抓人。
静妃大吼大叫:“我要见我儿子,三爷呢?三爷呢——”
容妃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冷笑至极了。
有个儿子,现在看来,这个结果也一样。
夜里,在其他人都在灵堂守着皇帝的灵枢时,容妃和静妃躺在屋里的木板上,口鼻被蒙上了湿布。
皇后孙氏穿上了白色的丧服,扶着卫立君的手走出屋子,准备前往灵堂。听着来报信的公公说:“容小主和静小主,随皇上的恩典归西了。”
“嗯,给她们换上最好的衣服,打扮的美美的,毕竟,她们是皇上临走之前属意陪行的人,皇上对她们的喜欢,让本宫都羡慕啊。”孙氏的声音,伴随摇晃的灯笼,消失在甬道里。
万历爷驾崩,以及新皇登基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传到了北燕。
小李子跪在李敏面前,叩了三个响头,脸上那抹不舍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有假。抹抹脸上的眼泪,小李子说:“奴才此时一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和主子相聚了。”
想到这人对待自己,倒也没有真做过什么坏事儿,而且是帮过自己忙的。李敏因此不会怀疑他此刻动情的话,说:“你好生侍候你的主子,本妃这儿,肯定不需要你担心的。”
小李子想,她这话也没有错。她将来的命运肯定是好的,要跟着护国公飞黄腾达的,因为眼见京师都成那个情况了,八爷都在皇帝驾崩前连夜逃了出来,可见得,以后八爷肯定混得没有她好。
迟疑了下,小李子开口说起八爷交代的话:“奴才的主子,想问问十一爷,要不要随奴才的主子一起走。”
李敏几乎不假思索:“行,她想走,也好。”
真是无情!小李子偷瞄了李敏脸上一眼表情,随之低下头。
李敏倒不是什么无情有情。一般来说,她当媒人的话,确实是在合乎形势的情况下,凑合成好几对的。只是,朱琪这事儿,她真无能为力。
家族之间的恩恩怨怨,不是说你情我爱能解决的问题。更何况,一个公主,一个护国公府二少爷,都有各自坚定的立场。最致命的是,京师和北燕的大战是一触即发。留朱琪在这儿干嘛?看着朱理在战场上把自家兄弟杀了吗?
再浪漫的爱情,也得有个限度。
李敏只是单纯不喜欢,做一个没有现实基础的美梦罢了。也不喜欢自己小叔和朱琪为此遭罪。
小李子去问朱琪。朱琪在那晚上大概是想明白了。再说,小李子是说奉八爷的命令来问她意见,八爷到底是舍不得她死的,于是给她下达了通令,说:如果这回她不走,以后,别指意他会回来接她。
他们是去逃难,以后如果护国公掌控天下大权,怎么可能让八爷回来呢?想也知道不可能。
朱琪听小李子又说了最新的消息。
“十一爷还是走吧。关内在集结军队。如果主子不信,看看护国公府内的人,是不是近来走动的越多?”
朱琪握起了双拳。
到了傍晚时分,朱琪打理好包袱。朱永乐亲自把她送到王府门口。
朱琪转身对她说:“你也别焦心。护国公和隶王妃对你,倒是很真心诚意的好。恭亲王府的事儿,护国公终会保住你这个底的,只要你记住不要回去。”
朱永乐对着她,缓慢地点了点头,此刻,只是觉得与她分离恋恋不舍,抓紧她的手。同时,又深深为她感到惋惜,并为自己感到幸运。朱琪没有得到的,她朱永乐好命却得到了。
终究是需要分开的。八爷不被护国公允许踏入燕都一步,只能在燕都的城门等着她,已经是等了一天了。时不待人。
放开朱永乐的手,朱琪把头一甩,上了马车。
或许是那点最后的期待,在小李子甩起马鞭马车往前开驶的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大街前后,没有他的踪影。
她是该彻底绝望了。
据说,八爷准备带她和常嫔,离开北燕之后,到高卑,在高卑坐上高卑的好船,继续前行到其它国度。
李敏对这个八皇子从此刻起的逃亡生活,是一点都不担心的。因为,从小李子走漏的风声来看,或许是朱济故意透露给她知道的,说他以后会姓白。
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她在现代遇到的白家人是这么回事了。难怪她觉得某人似曾相识,因为是这个狡猾的朱济的后人。现代的那个白家人也好,或是古代的朱济也好,对她有过帮助,同时又少不了商人本性要利用她。看来,她和这些人的关系,到底就是如此了。
朱琪走后不久,朱理骑着马回到了王府里,带着从北峰上回来的王婆子等人。
王婆子除了到这里给李敏代替儿子叩头谢罪,同时,是准备带一批人,包括儿子归顺护国公。
与小李子所透露的风声一样,护国公这边,早已接到了新皇登基之后召集军马俨然要发动战争的态势。
军师们集结于军部,昼夜不断地进行商酌,策划。
或许,对于护国公而言,关内京师那些被养尊处优惯了的朝廷士兵们,根本连骁勇善战的马上民族东胡人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而东胡人是被护国公的军队直接打回到原始森林里去了。可以说,朝廷的军队,在护国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所谓没有百战百胜的道理,只有常胜将军靠的是不掉以轻心的基础。公孙良生提倡的军队一日不能大意,在护国公军营里,是被列为首条军训存在的教义,被广大将士所接受。因此,哪怕对待这样看起来很弱的敌人,这边北燕依然以如临大敌来准备。
朱隶一方面让军队全力做好准备,不能有一丝马虎,一方面,却也知道此战势必胜券在握,只在于自己想打多少的问题,于是回府先安慰起妻儿,并不想李敏对此过于忧心。
夫妻俩夜里静静地对坐在房里。
朱隶说:“本王这条腿,虽然说有王妃和李老先生的鼎力医治,好的七七八八了,但是,下面的人体恤本王,因此,本王可能不会亲征。”
说自己不会亲征,肯定是想让她吃颗定心丸。李敏不由微笑,他的部队什么作战能力,她能不知道?
只怕关内那些自大狂,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过来被护国公当来训练新兵作战用的靶子。
要说真正聪明的人,还是万历爷。在位时根本不敢和护国公正面撕破脸。因为一旦开战,京师想要有胜算,除非京师里再出现一个护国公。这点,却是在近段时间内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
如此说法,京师里新登基的皇帝是个傻子了,这么着急违背万历爷的心愿和北燕撕破脸?
新皇朱铭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们夫妇都很清楚,说是朱铭让军队与北燕开战,朱铭那个懦弱性子,百分之百不可能。所以,背后肯定有谁操控着新皇了。
这个幕后黑手想让军队开战的原因,更值得深究三分。
李敏说:“王爷是怕,自己到了战场上,反而不好下手。”
朱隶抬头看了眼她,知道她这话没有错,道:“本王就在府里陪着你和世子,王妃意下如何?王妃不会嫌弃在府内待业的本王吧?”
他后面故意加上去的那句话,直接让她笑喷。李敏止住笑声,道:“王爷倘若不嫌弃,妾身在府里确实是有许多事要做的,王爷可以在旁看着。”
他让他的军队从实战中锻炼,她也有秘密武器需要在实战中演练。
朱隶浓眉双挑,明显是听见了不少风声,早就对此很好奇了。
于是,护国公集结军队准备打仗,不止北燕的男人要上战场了,北燕的女人们一样忙碌了起来。
李敏之前组织的妇女会,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任务。平日里,李敏让妇女们给军人准备的军靴、棉服,以及行军用的装有急救药品的背囊,全部从仓库里放了出来,并且日夜敢做,毕竟这些存量肯定还远远不够。
急救包等新型装备,由公孙良生等军队指挥官统筹安排,按一定比例分发到一线作战的将士手里。
同时,作为春天刚建起了一半的大药庄,则要先面临第一次作为军队以及百姓战时救助医院的大考验了。此事自然由李老亲自坐镇指挥。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关内朝廷的军队来袭。
京师里,为了谁出征的问题,是在朝野上争吵了起来。
本来,朱铭的年纪,足以是独自为政了,事实却是,从新皇登基第一天开始,新皇的龙椅背后多了一道珠帘。后面坐的人,当然是垂帘听政刚当上太后的孙氏了。听说此举,全是因为
新皇自己对孙氏提出的要求。
朝廷百官因此有不少非议,认为孙氏这是后宫干涉朝野,实为不妥。但是,朱铭那个性子,什么事都办不成,别人给的主意他又做不出选择,几乎一事无成。没有孙氏,新皇恐怕一道决策都下不了。全国每日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新皇决断,这样的情况能成吗?还不如孙氏把权,最少不会耽误国事的日常处理。
在这样的情形下,造就了孙氏独揽大权。因此新皇登基七日后,见朝野基本表面归顺,对她没有什么太大意见之后,孙氏开始履行自己的计划了。
由于朝野中,在万历爷时期,已经有不少大臣主张要向北燕开刀。基于此,孙氏提出要打北燕收回护国公权力的时候,朝野的反对声并不强烈。
接下来,一切顺利进行着,召集军队,准备马草。天气转暖,对于不耐寒的朝廷军队去攻打北燕,又造就了很好的条件。最后,只剩下让谁带领军队出发了。
孙氏肯定不会让朱铭亲自上战场的,于是提出了,为了鼓舞士气,让朱铭的兄弟上战场,等同于新皇亲征,可以最大限度稳定军心,保证胜利。
无疑,孙氏这话一放出来,先炸开的是不是朝野,而是后宫!
有成年皇子可以出征的妃子,全部往太皇太后的福禄宫跑去了。皇子未成年的妃子,一样是犹如惊弓之鸟,心惊胆战。
大家心里都明白,孙氏这是要新皇效仿万历爷,对亲兄弟们赶尽杀绝。
妃子们在福禄宫里哭,太皇太后却像是年老体衰了,宫里大权都落在了孙氏手里的样子,爱莫能助的,后来干脆闭门不见客。
那些女子由是心头都寒了,开始蓄谋怎么在朝野和后宫里一块闹。
对此,孙氏早有准备,先是把庄妃喊了过来,苦口良药地对庄妃说:“你看看,你那十爷——你我是好姐妹是不是?太子都登基了,本来,我也想让你儿子和太子一块飞黄腾达的。问题是,十爷往来都毫无建树,让新皇都无从找理由提拔他。新皇是苦心一片,只是他人都不能理解。如果新皇的兄弟们,能在战场上有所作为,新皇想提拔他们,不是不用再遭文武大臣质疑,做到真正的兄弟友恭。要知道,大臣们,私底下,可都是很怂恿新皇废除没有作为的皇家子弟的,我这也是努力在为你们争取——”
庄妃虽然不敢百分之百相信她的话,但是,想到她所有人没有找只找她透这个底,或许真的是孙氏的真实想法,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她和孙氏这么多年,帮了孙氏多少事儿,孙氏难道真能坑了她?只记得,孙氏之前确实帮过她不少。
庄妃于是给十爷发去一封私信,要十爷答应上战场,做个表率,然后到军队里吃喝玩乐,等着回京拿赏就是了。
十爷本来也很担心此次出征的事,现在看庄妃发来的密信似乎有了把握,因此,第二天雄赳赳气昂昂自己到了大殿上,对新皇表态:自己愿意代新皇亲征,而且,所有兄弟都应该这样做!
不用说,十爷这一下大出风头了,同时是把其他皇子都逼到了死胡同里。
七爷心头暗骂这条蠢猪害己也不要拖人下水。
九爷气得脚跟都要剁断了。
朱铭坐在龙椅上,只是傻傻的,看着像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十爷。他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了,本来,他还觉得孙氏这个提议有点问题呢。可是十爷这样一说以后,貌似孙氏的话都是对的了。
这时候,朱璃站了出来,冷不丁出了一声:“皇上,臣有一事禀报,十二王爷在府里病了。”
朱佑在新皇登基以后,由于快及冠,提前被踢出宫自立门户去了。
“十二弟得了什么病?可有太医前去看过?”朱铭此话问的倒是真心。
朱璃的视线,不留痕迹瞟过龙椅后面那道不动的珠帘,恐怕后面坐着的那个女子,正用不甘心的眼神瞪着他。
“回皇上,和太后。”朱璃曼声道,“太医院的鲁太医,以及刘太医等,都过去给佑王诊视过了,确定是出疹。”
好一个出疹,这个病,不是风寒之类,是不能参军的。因为进入军队的话,传染开来,这军队就完了。
七爷、九爷等,都惊讶地看向了说这话的朱璃,或许在他们心里想的都是:朱璃为了保住朱佑的命,真是拼了!
出疹嘛,在古代,和死亡也是如影相随的病,为了不用上战场,搞了这个病出来,不是一样得死?珠帘后面的孙氏冷笑一声,想着这样也罢。
这样一来,除了朱佑以外,年龄到的皇子们,全部都要亲征了。
关内的军队集结完毕之后,分为三路大军,往北燕进发。
分三路大军,倒不是因为战略需要,纯粹是因为权力分散,谁也不服谁。几个皇子一块出发,各有各的势力在里头作祟,再有孙氏之前放风声说要根据战场表现提拔谁,基本上所有参军的王公贵族都带了私利作战,哪有什么团价一致去打败护国公的想法,只想着自己怎么表现回京领赏。
如此心态出发的军队,可想而知其战果有多么惨烈的了。
十爷等人一个个出发时,还想着如何回京吹牛,升官晋爵,毕竟,庄妃可是对他保证过了,到军队里只要做作样,吃喝玩乐就可以了。可是,军队拉到战线上,和护国公的军队对阵的瞬间,才知道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压倒式的战场,一面倒的倾向。必然,这可不是当年护国公妻儿逃亡时那种少数对付皇帝包围的大军,而是,两军数目几乎一致的情况下。
数目一样,战力却悬殊。战场上的号子一吹,护国公军队拿着高卑国送来的大炮一打,京师这边的军队立马人慌马乱。
军队开战最需要稳定军心,代替新皇亲征的皇子们,却一个都没有派上用场。都是些平常极少接触军队的皇子,怎么可能真的让底下的人听自己的话。因此,就是连朱璃,都因为掌控不住底下四散的兵,一时被迫溃败数里。
前线的噩耗,不多久一个接一个的传回到了京师。
十爷死了!
据说,他本来不用死的,没有想到,庄妃代替皇后给他承诺的话根本没有用。在那种自己军营里个个都急着逃命的情况下,谁能顾得上他呢?
十爷躲在了九爷后面,本想拿九爷当挡箭牌。可九爷没有像三爷那样心甘情愿替他挡,因此,九爷自己闪开之际,一颗炮弹,直接把十爷炸成了肉碎。九爷则被炸断了一条腿。
听说十爷九爷一死一残的七爷,却也没有想着赶紧逃命。因为他知道这会儿回京的话,肯定会被孙氏安上弃兄弟新皇不顾的罪名,到时候回去要被立斩的,因此,干脆自残一刀,废了自己的左臂,躺在了军队的担架上,慢慢等着机会回撤。
朱璃也受了伤,两只手都被炮弹划伤了,鲜血直流。
马维在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找不到军医,于是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个包囊,打开之后,拿出里面的止血药品,给朱璃止血。
朱璃看着那个包囊,眼睛一眯,问:“这是从敌军手里拿到手的?”
“是。奴才看军医实在找不到了,找不到止血药,听说敌军很多将士备有急救的药材,因此,偷了一个回来。”马维说。
一看,都知道她发明的东西。想到最后,又是她救了他的命。
朱璃不禁一股酸楚从心里而发。想当初,要不是他那样傲气,瞎了眼的,只认王氏母女的谎言,不是趋利避害,看不起她,是不是今天的结果,会完全不同。
他这哪怕真的是战死了,也是,没有遗憾的了。
不过,似乎老天爷不准备让他这样就去死。
京师里某人急派来的使者找到他,跪下冲他说:“太皇太后有令,请璃王即刻回京!”
有太皇太后的懿旨,朱璃不需要惧怕了,一个人偷偷地带了马维回到京师,在福禄宫里见到了太皇太后。
回到皇宫以后,朱璃可以明显感受到,皇宫里的气氛,貌似也比那边的战场好不了多少。
俨然,京师里的人都得知自己军队溃败的消息,都认为军队怕是要一蹶不振了,纷纷开始收拾软银,准备逃跑。
护国公的军队,可是曾经把东胡人杀到深山去了,只怕拿下京师,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太皇太后看着朱璃两只缠满绷带的手,眉头不禁一皱,道:“哀家未想璃王也受伤了。”
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朱璃说:“如今主要是前线的军队并不齐心,各自为营,没有一个指挥官坐镇。”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哀家也这么想,要是护国公真认为可以轻而易举把京师拿下,不会一直都没有攻入关内。听说此次,护国公并没有亲征。”
没有朱隶亲自带兵的军队都这么能打?朱璃微低眉眼,脸上一抹肃色,道:“时不等人。倘若我军再不把握机会,怕是京师真要被攻下了。”
“哀家并不想搬家,这是哀家在皇上临走之前答应皇上的。”太皇太后轻声说,“因此,才把璃王从前线先召了回来。”
这样说,万历爷对此早有其它安排?
朱璃只等对方继续往下说。
“朝廷上,不瞒璃王,文武大臣联名向哀家递交了控状,指责太后干涉内政,使得我朝军队损失严重,新皇又不作为——”
原来,在前线上战死的,远远不止十爷,还有很多达官贵族的子弟。这样一来,这些人,不得都找孙氏发难。孙氏拿不出任何主意,打算用强权镇压。但是,这个权,肯定不是继续在孙氏手里的。
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孙氏并不懂得这个道理,只以为自己当上了太后以后,全部都是自己的了。
逼新皇退位,同时要新皇和孙氏都负起此次战果的责任。如此一来,朱铭退位以后,即是太子朱準继位了。
顿时,朱璃方才理解了万历爷坚持让朱铭登基的原因。原来,万历爷看中的不是朱铭,而是朱準。万历爷是故意把要处置孙氏的诏书给朱铭看的,目的同样很简单,想让孙氏犯错儿。
现在,孙氏犯了大错,或许朱铭退位之后,可以留得一命。作为操控新皇引发了这场让关内人死伤无数的孙氏,却势必是和爪牙一起罪有应得了。
太皇太后是准备让朱璃当摄政王,辅佐年幼的在位的朱準。
朱璃当仁不让地接过重任,重整前线军队,在关外一定地方拉开防线,严格驻守。即便如此,此次大战以后,护国公获得了北燕以外的大片关外国土。
从此,天下都知道北燕与关内的京师是势不两立了。只是,护国公似乎并不急于进攻关内。对此,很多天下谋士猜测,可能还是因为龙潜的缘故。
世子爷的百日宴即将来到。对于世子爷的名,各方天下,似乎都不会有争议的。
朱潜。
得知儿子真的得了这个名的时候,李敏眼皮不由一跳。
念夏在屋里,跪在小世子爷面前,细心地给出席百日宴的小世子爷穿鞋子。
小世子爷突然伸出小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
念夏抬头,冲小主子不由一笑:“回主子,奴婢的头真的是病好了。”
这个小主子,和女主子一样,都是那样心地善良,这么小的年纪,居然也知道她脑袋得过病。
她是在北峰上出事以后不久病愈的,可见,对她进行操控的西洋人在北峰上是死了。之后,她被李敏派到了世子房里,当世子的大丫鬟,和王德胜一块负责世子爷屋里的全部事务。
还有,在李敏和朱隶的主持下,她和王德胜大婚了。
王府里张灯结彩。
一是办世子的百日宴,一是庆祝前线的军队凯旋而归。
趁宾客们热热闹闹没有注意之际,男主子却带起女主子,避开众人耳目,在王府里一处散步了起来。
李敏感觉到他有话要说,尤其是在今日发生这么多大事的情况下。
果然,他在一棵树下负手停立之后,开口道。
“当年,其实,先皇和怀圣公打过一个赌注。”
他要说的这话,肯定是涉及到上次帮助她逃脱的朱公公他们了。
“先皇有过质疑,但是拿不到证据。后来,万历爷登基,为政多年,天下太平。因此,怀圣公临走时,把遗言交代与本王,如果有朝一日,大明不再太平,护国公有权进入京师,维持大明的血脉。先皇和怀圣公,对此只有一个心愿,和平入京。”
不要战乱!千万别在大明国土内战乱,这样大明的子民最受累。
是两个,很好的,心地善良的王者。李敏想。自己的老公也一样爱民如子,否则,今日都可以趁此良机进攻关内了。只怕是进了关内一时也难以拿下京师,造成持久战,大明一日内战不断,怕是苍生最为煎熬。
朱隶本来低头沉思的脸抬了起来,突然看起她。
一双黑目,犹如无底洞的眸色里放出熠熠的光亮。那瞬间,她快被他这样的眸光看着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王爷?”
“本王想说,此次战争,我军伤亡数目为历次最低,这其中,王妃是最功不可没的人。本王,谨代表本王和本王的子民们,恳请王妃永远留在这里——”
听着他低低的像是卑微到土里的乞求的声音,她内心某处瞬间为此都要涌出液体来。
一双秀手,就此没有半点迟疑,一把搂住他脖子。她贴在他耳边,道:“妾身愿意,妾身,会永远留在王爷身边,哪儿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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