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朱椿走了。
空气中散发着尘土的气息。
朱允熥在文华殿中久久徘徊，一种深深的孤寂感油然而生。
高坐云端，很容易产生一种唯我独尊一言九鼎的错觉，但是事实上，身为皇帝，能够全由自己掌控的事情并不多。
所谓朝廷大事，不过是几间宫殿几间衙门之间的勾心斗角拉拉扯扯。
文官有文官的利益，武臣有武臣的利益，藩王有藩王的利益。
至于那些升斗小民的生计，朝廷的长治久安，谁在乎呢？
朱允熥越想越生气，铁青着脸说道:
\\\"传方孝孺！\\\"
刘福祥应了一声，躬着腰退了出去。
约莫两三盏茶的功夫，方孝孺被带了上来。
他虽然不是科举出身，也不是什么高官，却因为是宋濂的学生，被捧得高高的，隐然继宋濂之后，成了读书人的领袖。这些人眼中的圣君就该是朱允炆这一款的。
朱允熥微闭双眼问道:\\\"方孝孺，你可知罪？\\\"
方孝孺傲然挺立着，\\\"臣罪当诛。江南的读书人十有八九身陷囹圄了。臣冒死请求皇上宽赦他们。\\\"
朱允熥倏地睁开双眼，\\\"朕是个无道的昏君吗？\\\"
方孝孺:\\\"陛下是个有为之君。\\\"
\\\"朕不是太祖嫡孙太宗嫡子吗？承继大统有问题吗？\\\"
\\\"陛下是太祖嫡孙太宗嫡子，承继十统毫无问题。\\\"
朱允熥冷冷哼了一声，\\\"既如此，为何你们要撺掇允炆谋逆。\\\"
\\\"因为陛下视天下士绅如仇寇。\\\"
朱允熥笑了笑，\\\"说来听听！\\\"
\\\"皇上还记得，洪武二十九年的事吗？\\\"
朱允熥想了想，\\\"你是说时任吏部尚书詹徽吗？他贪赃枉法，难道不该死有余辜吗？\\\"
\\\"詹徽或许该死，但皇上当初还在皇太孙的位子上，就把福州八大家全抄了，杀得人头滚滚，还牵连了江浙数省，连朝中的大臣也被皇上凌辱了一个遍……为什么皇上对士绅怀有这么深的敌意？\\\"
朱允熥笑，\\\"想起来了，朕那次总共抄了五千万两银子。太祖高皇帝还夸朕能干呢，最终下决心让朕监国。怎么，朕错了吗？\\\"
方孝孺道:\\\"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有错呢？错的自然是臣下。再有，陛下御极七年，开了两次科考，取进士369人，全部弃之不用，所用者，皆是纠纠武夫。罪臣斗胆问一句，皇上与谁共天下？\\\"
朱允熥冷笑，\\\"朕与天下人共天下！错了吗？\\\"
\\\"谁是天下人？\\\"
\\\"这还用问吗？天下人不就是民户军户匠户灶户吗？\\\"
\\\"皇上为何独独不能与士大夫共天下……\\\"
朱允熥倏地站了起来，\\\"不要跟朕提与士大夫共天下！你们不配！\\\"
方孝孺:\\\"为何？\\\"
朱允熥:\\\"你倒是给朕讲讲，何谓士大夫？读了几句狗屁不通的书，会写几篇酸文假醋的文章，或者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就敢自命士大夫？\\\"
方孝孺:\\\"皇上说，读书人不是士大夫，谁是士大夫？\\\"
朱允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千秋开太平，才称得上士大夫；
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才称得上士大夫！
你们贪赃枉法，拉帮结派，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为民着想，眼里只有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配得上士大夫三个字吗？
开拓台湾，你们士绅作梗；
对蒙古用兵，你们士绅作梗；
对倭国用兵，你们士绅作梗；
迁都北平，你们士绅作梗。
你们就是一群没有血性没有爪牙的人，你们就像鸵鸟，将头埋在深埋在沙堆里，做着耕读传家的迷梦。世道早变了，你们却不肯睁眼看世界，只想着恢复古制古礼。
你们自私自利，只要能读书做官收地租，管你有没有边患，无非就是称臣纳贡当孙子而己。怕什么？
你倒是说说，你们这副又陈腐又怯懦的样子，叫朕如何重用你们？如何与你们共天下？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是太祖一刀一枪得来的功勋，不是你们子云诗曰来的。你们何德何能，敢跟朕共天下？当初降蒙元，就数你们降得最带劲！朕算看透了，你们的操守还不如妓女。将来再有异族入主中原，你们跪得比谁都快。
民户种地，军户打仗，匠户做手工，灶户晒盐，所以朕跟他们共天下。你们干什么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凭什么爬到朕的头上当教师爷？做梦吧，你！\\\"
方孝孺步步往后退，\\\"陛下，天下苦征战久矣，大明立国己近四十年，该步入休养生息以文御武的轨道了。陛下不怕重演秦和隋二世而亡的悲剧吗？\\\"
\\\"以文御武？做梦吧你？\\\"朱允熥大笑，\\\"朕这些年来，轻傜薄赋，不扰民，不害民，不好女色，不兴宫室，不事奢靡，丰年积谷，灾年赈饥，连内帑也掏光了，你看朕是胡亥杨广那样的昏暴之君吗？\\\"
\\\"陛下不是昏君不是暴君。\\\"
\\\"那么，老百姓为何要造朕的反？\\\"
\\\"老百姓不会造陛下的反。\\\"
良久，朱允熥才恢复了平静，\\\"算你还有良心。还有什么要说的，朕今天许你说完。\\\"
方孝孺鼓起勇气问道:\\\"陛下真的就不希望得到读书人的支持吗？\\\"
朱允熥不假思索反问:\\\"朕决意迁都北平，你们支持了吗？如果你们支持，朕也可以与你们共天下。\\\"
\\\"南京富庶繁荣，陛下何苦迁都北平？\\\"
\\\"这不就结了？朕永远跟你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朕要的是恢复汉唐荣光，你们要的是苟延残喘。
燕云十六州自石敬塘以来，沦于胡人之手四百年。太祖高皇帝一生以夺回燕云为傲。
朕不迁都北平，不亲守国门，不消百年，朱明就会重走赵宋的老路。你们这群软骨头愿意，朕可不愿意。
朕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迁都北平，势不可挡，神挡，朕就杀了神，魔挡，朕就杀了魔！就算玉皇大帝，阎罗王来了，也挡不住朕迁都北平的决心。
朕奉劝你们，不要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了！\\\"
朱允熥面目狰狞，吓得方孝孺连连后退。
\\\"如果江南的士绅不从呢？\\\"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
方孝孺打了个寒战，\\\"陛下就真的不需要读书人帮忙治理天下吗？毕竟，马上得天下，马下治天下！\\\"
朱允熥笑了笑，\\\"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不成？朕奉劝你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别把朕惹毛了……\\\"
\\\"陛下要怎样？难道要将天下的读书人杀绝不成？\\\"
\\\"这不算狠，还有比这更狠的。\\\"
方孝孺目瞪口呆，\\\"莫非陛下要废科举，弃绝孔孟之道？\\\"
朱允熥:\\\"你猜对了……\\\"
方孝孺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