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将正午,秋日渐趋虚弱的阳光,努力的发散着余威,泼洒在皇城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绚烂瑰丽的光芒。落到众人身穿的锁甲上,便看的有些刺目耀眼。
“哟,文将军,您这是…….”看到这一行人过来,赵框从墙壁上挺起身子,眯着眼招呼道。目光却在他身后那些人身上打量。
“哦,赵头儿啊,啊,这是我乡里一些朋友,北边最近不太平,这不,这回是投奔我来着。哦,我带他们往卫所里坐会儿,呵呵,没什么不方便吧…..”文稷面色平静,目光和身边一个汉子对视了一下,口中淡淡的说着。
赵框心中有些异样,这内城守卫,虽说正如方才那些个手下卒子所言,很有些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味道。但那是在正常情况下来说的。
可如果一旦真个出了事儿,该挨上的排头,却绝不会落下半点。这也正是众内城卫守满心怨怼的原因。
如今内城里,除了汉天子的皇宫和各部衙门外,便是朝中众臣的官邸。限于许都本就是个小城,远远比不上雒阳的规模,所以,内禁便全依赖于宫内的禁卫,再就是整个内城的兵马司。
而如昔日雒阳那般,将东西两园,整整十六营兵马全数置于其中,已是不可能了。便连禁军,也只是在里面各处宫门设了简单的卫所,不过是供轮值的禁卫,有个暂时的落脚处罢了。
而文稷的乡人来了,不带着往自个儿家中去坐,却带去卫所,实在是大有古怪。
只是赵框官小职微,又加上自打曹操挟持天子后,其中颇多禁忌之处,赵框心中虽觉古怪,却不敢多做置喙。
而文稷显然也并太在意他的感觉,口中打着招呼,脚下不停,说话间,已是带着一行人直往里面而去。
赵框在后面张了张嘴,终是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低声嘀咕了几句算完。旁边众卒子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都是对这些人的身份猜测不已。
赵框心烦,喝斥着,挥手将众人赶开。自前时各地sao动之际,许都已经两番调兵出去。而今,这许都的防卫,相对当初刚来之际,已然捉襟见肘。
尤其,在负责整个许都防卫的曹纯、曹休,这二位最主要的将军离开后,更是如此。虽说有世子坐镇于此,但也只是力保整个许昌城的外围防守稳固,而许都内防虚弱的现状,实在并无任何改变。
这种外实内虚的现状,从近日街巷里,泼皮们渐趋频繁的活动便可见一斑。而市集上,也时有殴斗骚乱发生,往往是这边才弹压下去,另一头又闹腾起来。这种现象,让赵框这样的,负责巡防的底层士官,深感不安。
赵框叹息着摇着头,不再纠结这些烦心事儿,仍是往墙壁上倚了打发时间。
天上日头一点一点的移着,好容易盼着终是到了正午,赵框站起身来,懒洋洋的伸个懒腰,咽了口唾沫,两眼放光的抬脚往门房走去。
这个时代,产出极少,物资匮乏。除了极富贵的大户之家,大汉之民,都是两餐制。
但似赵框这种军中士官,虽也是规定两顿正餐,但在午时,却可额借着交班之际,谋些福利。多了没有,两三个小菜,一壶浊酒却是滋润的很。
而这个时候,会做人的官长,一般也都会派下一壶酒,让各自的士卒过过瘾。所以,这午时便成了所有人每天的盼头。
吧嗒着嘴儿,赵框一手抚着肚子走进门房,一眼便看见一张案几上,早摆好了一碟腌黄豆,一碟卤豆干。案几后面,交班的赵忠正笑眯眯的捏着个陶壶,往眼前的小盅里斟酒。
使劲吸了吸鼻子,将那淡淡的酒香吸进肺里,赵框陶醉的呵了口气儿,这才双目放光的几步跨了过去,呵呵笑道:“赵大哥今日来的好早,菜倒罢了,这酒闻着来劲儿,可不是城西老铺子家的?”
赵忠大笑,一边伸手肴客,点头道:“你这厮便是狗鼻子,这都闻的出?正是老铺子那边压箱底的宝贝,我可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讨来这一小壶,今个儿便便宜了你。”
赵框愈发欢喜,急火火就案几前坐了,伸手抢过小盅,一仰头便饮了下去。酒入喉头,闭着眼回味半响,这才满足的砸吧了下嘴儿,嘿嘿笑道:“好酒!却不知今个儿什么日子,竟让大哥这般破费?”
赵忠眼中闪过一抹儿幽光,随即耷拉下眼皮,拿起陶壶又给他满上,淡然笑道:“嘴馋了,哪有什么讲究。你再有两个时辰下值了,便多饮一些,待会儿自在这小睡一会儿就是,外面便由我照应着…..”
这内城守值,颇有些后世的卖场人员两班倒的意思。第一班的从子时起,直到下午的申时结束。而第二班,却要自午时起,一直到亥时为止。两班中间便有两个时辰的重叠时间,赵忠说让赵框只管歇息,却是将后面两个时辰的执岗权限,全部接了过来。
赵框大喜,连连称谢,不多会儿,便已熏然。赵忠陪着吃了一会儿便起身出去安置下午的值守之事。
赵框没了心事,将一壶酒尽数喝了,这才踉跄着往屋里一张简陋的榻上倒了,呼呼睡去。
这一睡不知天昏地暗,直到隐约中忽听似有金鼓之声传来,不由蓦然惊起。使劲晃了晃头,侧耳听去,却听外面一片乱声入耳。不惟如此,远处还有阵阵的鼓角之音传来,从声音上判断,却是来自于外城西北二门的方位。
这一惊非同小可,只瞬间便已酒意全无,探手抓起一边的兵刃便向外跑去。
及待出了门,却见自己原本那班手下一个不见不说,便后面接班的赵忠等也没看到。而街上,却有一队队士卒,面色紧张的往来巡视。但凡遇上行人,二话不问,全数抓了再说。
不绝的呵斥之声中,还有许多人搬抬着滚木,挑着大石等物往外急急而去,合着已然清晰的鼓角之声,一派紧张的氛围。
赵框心头急跳,伸手扯住一个过路的兵卒,指着那边抓人的急问道:“何事击鼓鸣号?这却又是怎的?”
“城外吕布来了!丞相府传令,这都要往城头去防守。那边却是盘查刺客的,说是皇宫那边有贼人混入,烧了东阁…….”那士卒急急回了,转身跑开。
赵框额头不由冒出汗来,先是听到吕布来攻,便已吓了一跳。再往后听,不由的顿时心若死灰。一时间耳中只回响着那句“皇宫有贼人混入”的话,那士卒后面说的,却是全然听不到了。
他身负戌守内城之责,而处于内城里的皇宫居然被人潜入,待得事后查起来,怕是罪责难逃。更何况,事发之际,还正当他轮值之时,偏他却醉酒而睡,一旦查实,这颗脑袋九成九是留不住的。
正自惊慌失据之时,忽听东面极远处一阵大乱传来。旋即,便是金鼓大作,号角长鸣,震天价的喊杀声响起。
包括赵框在内,众人齐齐面色大变。吕布才来,但不是说只在西北二门么?怎么这东面又打了起来?
这一刻,整个许昌城彻底大乱。情势不明之下,四下里脚步声纷乱,到处都是奔跑的士卒。百姓们却家家紧闭门户,只有些胆大的,扒着门缝往外看,影影绰绰的闪着一些幽光。
大街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远远一骑飞近,却是一员裨将带着一队士卒奔近。刚刚奔近,一勒缰绳,便在马长嘶声中,那将已是大声喝斥着众人,全数往东门去守。
直到此时,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东城那边,果然也打了起来。只不过那边的情势却危急的多,此刻竟然被人开了城门,数千人马便就城门那儿,展开了夺门之战。
这员裨将,正是来召集人手增援的。若不能快速将城门夺下,重新闭合。一旦等西边的吕布发觉了,大军转过来,许昌休矣。
所以,紧急之下,也顾不上这些人是搜什么刺客的了。一声令下,全数放下手头之事,都往城东聚过去。
正自满街抓人的士卒齐齐应诺,赵框昏头懵脑中,也被裹挟着往前疾奔。至于方才因受到怀疑被抓的,也都一并押着过去参加守城,这些人算是倒霉到了家。
躲避不及被误为刺客,本来还算有个辩解的机会,但到了此时,上了战场必然成为第一批炮灰,生还的几率,几乎可忽略不计了,可谓流年不利到了极致。
这个年代,人权之说根本无从说起。更何况,战火之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一刻,所有人,包括那位赵伍长在内,没人知道自己下一刻的命运,究竟是何走向。生与死,全在天意了。
战斗惨烈至极,从正午后起,及至日影西斜,天色昏暗时,许昌城四下的杀声,终是渐渐沉寂下来。
城中一片哀声,萧瑟的秋风中,无数的士卒相互搀扶着,面色木然的蹒跚而走,随便找个角落坐下,握紧手中的兵刃,等待着下一次的搏命。
许昌保住了。吕布军退回了大营,东门那边也终于打退了来犯之敌。而直到入夜,许昌方面也终于搞明白了东门这拨人的来路。
为首的人叫刘三儿,人称三郎。原属河北袁军旧部,在当日袁军哗变后,纠集起一帮失散的部众。借着自己的姓氏,诈称汉室宗亲,颇是聚集了些人气。
及至听闻曹操远征不在,又正好就在许都左近,竟尔胆大包天,想偷袭许都,妄图取而代之。今日东门被打开,就是早先混了进来的人,内外呼应所致。
而经过一番查察后也才知道,这些人竟颇有些谋略。分批潜入后,四下制造混乱。其中,当日内城守卫赵忠便是城内接应之一。
也正是因为有内**祟,也才导致了那场皇宫大乱。只是为何这些人能轻易进入了禁卫森严的皇宫,却因另一个嫌疑人赵框,战死于东门而终未得知。
许昌众人查明这批人的来历,知道他们与吕布并不是一路的,总算松了口气。
因为这种巧合虽然很让人郁闷,但好歹只是些散兵游勇,没有根基,没有外援,终归形不成气候。此番打退这帮人,收复了东门,看他们仓皇而去的架势就知道,这拨人已然破胆,必不敢再犯。后面,只要专心对付那吕布就行了。
城中曹丕、刘晔、陈群、满宠、吕虔等人皆额掌相庆,放下心来。只是待到戌时,负责内禁治安的执金吾毛玠,在对各处巡察完后,满面惊惶的带来一个消息时,所有人都是当即陷入石化状态,一颗心彻底落入了无尽深渊。
汉献帝,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