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临于山脚下的小院落,几间茅草屋错落有致的前后排着,周遭用一圈儿篱笆围起。
院内,最前面一进的空地处,被人垦出一块菜田。此际,正有一个老农样的人,低着头将手中的瓢伸入桶中,聚精会神的顺着陇道浇着水。
这本是一副很寻常的画面,但是要仔细看去,却不由的又让人大吃一惊。
盖因在这北地寒冬之季,这浇地的老农虽两鬓斑白,但却只穿着一件薄衫,似乎外界的酷寒,对他来说,并未有丝毫影响。
而且,一手拎着的木桶,加上水怕不有数十斤重,他却举重若轻。除了另一手的瓢伸进去舀水时,会带起一些水纹,走动之际,那桶中水却并不溅出半滴来。
老农细细的将整片地浇了个透,这才将桶放下,面上露出满意欣慰的神色。只是直起身子后,扭头向内院瞄了一眼,眼中又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不由的轻轻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内院里不时响起的呜呜之声,绝不是什么北风吹过的自然之声,这从时而透出的一股萧杀之意就能知道。
只怕她终是坐不住的,这几日来,演练的愈发勤了,便是她嘴上不说,自己又岂能感觉不到?
这几年,他安心呆在她身边,将一切过往尽数抛下。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大道正义,在当年那一战之后,尽数化为满腔失意。曾经的金戈铁马,偶尔也会在某个夜里破梦而来,但不过在心河中微一翻腾,又便趋于平静。
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守着一方薄田,虽粗茶淡饭,却淡泊宁静。这岂不就是当年大伙儿,拼着性命想要的吗?他没想到的是,当年浴血厮杀,将脑袋别在裤带上玩命也不可得的,现在却毫不费力的便出现在眼前。
想当年,百万雄师崛起,扫荡天下,那是何等的威势。金鼓排云,杀声震天。马鸣嘶啸,剑戈生辉……,这一切,都渐渐淡去,在这几年的宁静中,沉寂,拉伸,扭曲着渐渐稀薄成一抹久远的记忆。终至落在心田的最深处,化为一片荒芜。唯有身上残余的一些疤痕,似乎仍然清晰的记载着,那些胸臆横生的曾经…………
吱呀——
一声门响处,将老农从思忆中惊醒,扭头看去,二道门处,一个身着淡黄色衣裙的女子,正长身而立。略显起伏急促的胸脯,和潮红的面颊,显示出这女子刚刚经过剧烈的活动。
“才叔,那边现在什么情况了?”女子身量极高,长腿迈动之际,带着说不出的一股韵律,大步走到一个陶缸之前,舀起一瓢水喝了,丝毫不嫌那水的冰冷。
“你何苦要去关心那些?便总是放不下吗?”被称为才叔的老农,脸上的皱褶越发深了几分,并没直接回答女子,却淡淡然的突兀问道。
女子默然。半响,轻声道:“父仇不共戴天…..”
才叔静静的坐着,目光中却有一丝看透世情的平淡,那眼神让女子目光有些躲闪,微微扭过头去。
“…..他待才叔也不薄的,今日青州有难,便只为昔日之恩….”女子似辩解又似劝说的挣扎着说道,只是语气却大有艰涩之意。
“唉!”
才叔微微一叹,目光中一阵闪动,终是不忍逼迫她。缓缓站起身来,望着远处的天空,淡然道:“东莱城怕是支撑不了几天,你若想做便做吧。我只是觉得,他既然早有承诺,便当按喏而行才是。”
“可总要事情就手,况且他如今又…….”女子听闻才叔总算是松了口,不由大喜。听到最后一句,又忍不住急急分辨起来。
“哼!这次幽州之行,难道能没机会吗?最后却跟个什么外族公主一起不见了,他何曾将你放在心上过?你….唉!”
才叔忽然大怒,只是话说到一半,眼见女子眼中露出哀求之色,不由的心中一软,终是没再说下去,转为一声长叹。
院子中,两人一时无言,女子贝齿轻咬红唇,两眼望定天边,痴痴的不知在想着什么。眼神中,神色变幻不定,忽而温柔,忽而恼怒,如同远处屋檐上的一缕轻烟。
“钰姐姐在家吗?小妹蔡琰求见。”
正当两人无声之时,院落外却有车声传来,待到车粼声停下,一个温婉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院中,女子微微一愣,随即身子轻轻震了一下,两眼霍然转向院门处,眸子里闪现出复杂之色。
蔡琰?那个狠心人后面又娶的女人,她自然知道。据说乃是大儒蔡邕之女,学富五车,乃当世才女。
那狠心人昔日跟自己信誓旦旦,说要帮自己雪杀父之仇,然后便来迎娶自己。可哪知,只是先拿了董卓老贼的头,后面另一人却是迟迟不见。
这且不说,期间,竟是接二连三的娶了一个又一个,个个都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便如才叔说的,他又何曾将自己放在心上过?
可自己偏偏不争气,为何总要去想着他,念着他?这次听闻他在北地出事儿,噩耗传来,自个儿险险没随了他去了。但事后从传来的消息中得知,这次竟又是跟个异族的公主搅在一起。真让人恨不得咬死他!
前几天,那刘备忽然跨海而至,突袭之下,东头沿海三县几乎是瞬间而下,幸好东莱城有了准备,这才堪堪抵住。
这几日,自己坐卧不安,不惟是放心不下那狠心人,也更是为了这青州之危。她知道,青州乃是他费了无数心血之地,一旦有个闪失,对他的打击,只怕不单单是体现在外在的,更多的,却是政治上的。
而且,这青州之地,还是两人当日相遇相识之地,承载着自己少女情怀的所在。
她知道眼下青州兵力皆布于其外,内部实在空虚。有心自己提枪上马,助那冤家一臂之力,却又总觉委屈,况且,也不知青州里,他那些部下将会怎么想,万一闹出误会,岂不更加麻烦?
但要自己冒然登门去解释,她又老不下面皮,更兼心中一关过不去,矛盾之中,这一耽搁便到了今日。
可是,现在,现在外面这个蔡琰,他的妻子之一,竟忽然跑到自己门前来求见,她要做什么?她们知道自己的存在,正如自己也知道她们的存在一样,但大家却从未见过,也从未来往过。如今,忽然而至,让她心中不由的百味杂陈。
微微瞥了默然立在一边的才叔一眼,张钰有些无奈,只得深吸口气,自己上前将门打开,目光及处,但见一个绝世佳人,身披白狐大氅,茕茕立在一辆车前。
眉笼轻烟,眸如横波,就那么静静的站着,人淡如菊,似一泓清泉澄澈。
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靓丽的女子,看装束并非是什么丫鬟,但却站在仆从的位置。两双秋水剪瞳,只在开门一霎看了自己一眼,又连忙回到那前面女子身上,似乎极是关心。
“这位定是钰姐姐了,小妹蔡琰有礼了。来的冒昧,还请姐姐恕罪。”蔡琰微微笑着,葱白的小手自大氅内分出,就在原地敛衽一礼。
张钰在对方大氅一分之际,这才发现,对方小腹隆起,竟是怀着身孕。
心中先是一酸,随即却又一懔。急忙走上几步,两手扶住她道:“夫人切莫多礼,哎呀,你有孕在身,这天寒地冻的,怎可久在外面站着?快,快入房中说话。”
说着,小心的扶着,往房中而引。一边又略带疑惑的看了眼身后二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蔡琰玉一般的面颊上,冻的红扑扑的,就着张钰扶住自己的手,微微握住,欢喜道:“谢谢姐姐关心,不碍的。哦,这也是咱们姐妹,这是熏儿,那个是媚儿。”
一边顺着张钰的扶持迈步进了院子,一边将身后二女向张钰引荐。二女都是敛衽为礼,口称姐姐。
张钰被蔡琰握住了手,脸上一阵不自然,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挣,却觉得对方紧紧拉住,抬眼间见蔡琰眼中一抹柔色,心中一软,便由得她握住。
才叔早闪过一边,张钰见状,知他不愿露面,也只得罢了。几女进了屋中,张钰扶着蔡琰坐了,又去将火盆调的旺了些,屋中陡然暖了起来。
取过几个茶盏,提壶倒了热水,张钰打横在旁坐了,这才淡然道:“家中简陋,夫人也在孕中,就不上茶水了。不知夫人此来,见张钰是为何事?”
蔡琰两手捧住杯子,白玉般的面颊,受屋中热气一激,更增三分娇色。杯中热气升腾中,素手芊芊,说不出的典致素雅。
“姐姐,你我虽未曾见过,但若说起来,却终不是外人。若不嫌弃,便姐妹相称如何?这夫人夫人的,可愧煞小妹了。”
黛眉微微蹙起,蔡琰满眼真诚的看着张钰。这个女子,一身英气,眉宇间也是飒爽刚健,果然如夫君所言一般,真女中豪杰也。此番若能说的她出马,青州之厄,必能轻松解掉。
蔡琰心中想着,一双妙目中,已是满含期盼。
张钰听着蔡琰之语,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她知道这是对方暗示她,自己虽未与刘璋真个结合,但显然在那个家中,大家都是认可她的存在的。
看着蔡琰眼中殷殷的期盼,再想想对方天寒地冻的,怀着身孕却仍然亲身来见,张钰心中那份骄傲和委屈,便在那如水的双眸下,渐渐消融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