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是技术活,不懂这门技术的人往往在人际圈子里寸步难行。
然后,直接影响着自己的事业和前程。
眼前大理寺这位主事便是如此。
他突然发觉自己很不会聊天,至少这位罗县侯跟他聊的每一句话都令他很无措,不知该如何接话,不仅反应迟钝,而且词汇贫瘠。
理论上,罗县侯的话属于混帐话,任谁都不太好接,平辈还好,顶多愕然一阵。
长辈就难说了,基本应该都不会接,而是直截了当一脚踹过去,让这个小混帐清醒清醒后再好好说人话。
至于这位大理寺主事,就比较纠结了。
在罗云生面前他是下官,都没资格自称平辈,罗县侯说什么话他只能听着,再怎样荒唐混帐的话,他也只能以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回答,这就是万恶且无奈的阶级规矩。
“住……住进大理寺牢房?就为了……躲清静?”主事脸色发绿,吃吃地问道。
“不错,能想出如此绝妙主意的人,不愧是大唐英杰,尽管有点不谦虚,可是说实话,我还是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喝了一声彩。”罗云生很不要脸的往自己脸上贴金。
“喝……喝彩?”主事脸颊直抽抽,而且他发现自己的语言功能似乎已丧失,只能茫然的像复读机似的一句又一句重复。
“对,喝彩,比如‘好样的!’‘干得漂亮!’等等诸如此类,当然,夸赞的对象是我自己……”此刻罗云生的脸似乎已藏在裤裆里了。
主事愕然半晌,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苦着脸道:“罗侯爷,大过年的喜庆日子,侯爷莫逗下官作耍子,您到底想干什么,直说便是,能办的下官一定为侯爷办到,莫再说什么住牢房的话了,下官胆小,而且体弱多病,禁不得吓……”
罗云生眨眼:“我是发自肺腑的想在牢房里蹲几天,你要相信我满满的诚意……”
主事脸涨得通红,吭哧半晌,狠狠一跺脚:“您是侯爷,下官没胆子跟您讲道理,侯爷稍候,下官请孙正卿出来……”
罗云生笑着点点头,多闲啊,杵在门口废了半天话,终于有点眼力了,这事还真不是一个小小主事能做主的。
没过多久,一身绯色官袍的大理寺卿孙伏伽出来了,罗云生隔老远便看清了他的脸色,嗯,有点青,又有点黑,怎么看都不应眼下过年气氛的景,老孙可能失恋了……
“孙正卿久违了。”罗云生先跟他打招呼,顺便行了个礼,没办法,人家年纪比他大,资历也高,仅凭有史记载以来的第一位状元公就足够他五体投地式膜拜了。
“哼!”
大过年的,孙伏伽脾气不大好,见面便是一声冷哼:“眼下元旦年关,三省官员休沐,不知罗县侯来我大理寺有何贵干?”
到底是boSS级别的大怪,上来就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奔了主题。
“下官夜观星象,掐指算来,今日白虎黯淡,成平煞南,应在长安,大理寺之位置正适下官趋吉避凶……”
“说人话!”老孙有暴走的迹象。
“……下官想念孙正卿,也想念大理寺的牢房了,想进去住几日。”
孙伏伽脸色愈发黑了,恶声道:“姑且当你这番混帐话是发乎于心,想蹲大理寺的牢房?可以!此刻你便在长安城到处杀人放火,自有武侯拿你,那时你想在牢房里住多久都成,就算你不想住了怕是也由不得你!”
罗云生干笑:“孙正卿言重了,言重了……”
孙伏伽又怒哼了一声,深呼吸几次后,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沉吟片刻,捋须忽然问道:“罗县侯是想来探望侯君集?”
罗云生老实承认:“瞒不过孙正卿慧眼。”
孙伏伽目光紧紧盯着他:“侯君集所犯之罪,你可知晓?”
“知晓。”
孙伏伽淡淡一笑:“从侯君集入狱一直到现在,陛下未做任何处置,只是关押,期间除了侯君集的家人妻小,从无一人敢来探望他,罗县侯,你选在这个时候探望他,恐怕时机不宜啊。”
话说得含蓄,但罗云生听懂了。
侯君集犯的罪大唐皆知,而且这个罪名很严重,也很敏感,李世民至今未做任何处置,没有举动反而是最明显的举动,任谁都清楚,对侯君集的处置怕是轻不了,满朝文武都是大风大浪里打过无数滚的老狐狸,这点风色还是看得清楚的,所以没人敢冒着令李世民龙颜不悦的后果来探望侯君集。
可是,罗云生来了,来得坦坦荡荡,光明正大。
孙伏伽含蓄的提醒,罗云生听懂了,于是哂然一笑:“看望一位故人,不需要什么时机的,想看看他,于是便来看了,如此而已。”
孙伏伽目露异彩,仔细打量着他,半晌以后叹道:“老夫实不知该说你年少不晓事呢,还是夸你真性情。”
“无所谓时机,也不管后果,当年我为录事参军,随侯大将军出征收复松州,他是我的主帅,当年我守陇右,侯大将军率军而至,横扫西域为陇右数千阵亡将士雪仇,孙正卿,这两个理由够不够?”
孙伏伽露出赞许之色:“忠直之人眼里,一个理由便已足够,无情之人眼里,万千理由亦不如‘利害’二字。”
罗云生笑道:“下官年纪尚轻,岁月还未曾来得及狠狠扇我几记响亮的耳光,没来得及教会我认识‘利害’二字,所以我今日来了,再过几年若遇到同样的事,老实说,我自己都不敢保证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或许我会和其他人一样躲得远远的,再多活几年,说不定我还会趁机落井下石……”
孙伏伽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好一番大实话,世上口舌之徒多矣,尽是些邀直之辈,难得罗县侯却说得如此直爽而入情理。”
罗云生也笑:“所以,趁着我这几年天良未泯,良心还没被狗啃完之前,孙正卿是否能为下官大开方便之门?”
孙伏伽接着大笑,一边笑,一边侧过身子,延手相请。
“世上有罗县侯这等妙人,老夫若不行个方便,倒成了不解风情的厌物了,罗县侯,请。”
探望侯君集是罗云生三思之后的决定。
侯君集犯的事罗云生当然清楚,自从他回到长安被拿入大理寺后,长安城为了这个人而沸沸扬扬,李世民的选择,朝臣的倾向,番邦异国使节的纷纷登场,整个长安成了一座舞台,由着各种角色唱作俱佳。
反而事件风暴最中心的侯君集,却已无人问津,或者说,无人敢问津。
发展到这一步,侯君集已成了一个被虚化的人物,各方角色针对的已不是他这个人,而是放大到了天可汗陛下和整个大唐在强势扩张时期的政治倾向,行王道还是行圣道。
或是对异国番邦直接霸道地碾压过去,李世民和大唐朝堂对侯君集的处置结果便成了大唐以后军政国策的风向标,这个风向标成了异国番邦未来数十年对大唐是和是战,是离心还是臣服。
被关在大理寺的侯君集之所以无人敢问津,就是这个原因。
这个人太敏感了,敏感得连李世民有时候都直皱眉头。杀与留都有弊处,都会寒了人心,这个时候的侯君集已不是“烫手山芋”能形容的,简直是滚烫的岩浆,李世民久久不做处置,多少也有几分不知如何是好的踌躇。
罗云生之所以敢来大理寺探望侯君集,终究还是占了年轻的便宜。
敢进大理寺是因为罗云生年轻,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若李靖,程咬金,牛进达这些老将去大理寺探望,长安城一定会掀起惊涛骇浪,因为他们在唐军中的地位决定了他们的每一个举动都代表着某种态度,某种倾向,甚至是某种向皇帝陛下施压的手段。
罗云生不一样,罗云生太年轻,而且最让李世民放心的是,无论朝堂还是军队,罗云生都没有根深蒂固的势力存在,所以,罗云生探望侯君集,那就是纯粹的探望,一开始罗云生就找准了定位,——“师兄”。
大理寺的监牢仍是如此熟悉,罗云生几乎都能闭着眼走完一整圈。
这实在不是个值得炫耀的事情,闭着眼走完太极宫说明圣眷极隆,闭着眼走完大理寺牢房算……作恶多端?
太熟了,每一条阴暗的过道,每一股难闻的气味,以及每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哭泣……
罗云生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叹息。
这一次……是三进宫还是四进宫?为何走在监牢的过道里心中莫名会涌出一股好羞耻的感觉?
孙伏伽很客气,他甚至亲自将罗云生送到了监牢的入口,当然,接下来就恕不奉陪了,罗云生的身份还没重要到能让一位大理寺正卿全程相陪的地步。
监牢的牢头仍是熟人,牢头乍见罗云生不由一愣,然后脸上很快浮起一层浓浓的苦色,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悲叹,没事就来祸害我们大理寺牢头,午夜梦回时侯爷您就不觉得亏心吗?
罗云生笑得很友善,指着牢头呵呵哈哈,从赵钱孙李猜到周吴郑王,百家姓快猜完了,才在牢头一脸悲愤之色中悻悻猜出了牢头的姓。
说来确实有些尴尬,这都四进宫的惯犯了,牢头当牛作马侍侯了多少日子,久别重逢之后却连人家的姓都记不清,实在太失礼了。
怨念深重的牢头领着罗云生走了很久,七弯八拐的,罗云生越走越熟悉,最后,牢头在一间更加熟悉的监牢前停下了脚步,面带讪笑地指了指那间监牢。
监牢很干净,干净得不像话,而且罗云生很熟悉,熟悉得不像话,附近两丈方圆的一砖一板他都记得很清楚。
看着牢头躲闪的眼神,罗云生气坏了:“好个混帐东西,不是说过这间牢房永远只准我一个人住么?怎么却叫外人住进去了?大理寺空牢房那么多,为何偏偏选这间?以后我若犯了事,教我怎么安心住进来?外人用过的东西我还能用么?”
气得不行,罗云生想也不想,一脚朝牢头踹去。
牢头不敢躲,生生挨了一脚,苦着脸道:“侯爷包涵,小人怎敢做这个主?全是孙正卿的吩咐呀,孙正卿说这间牢房既干净又偏僻,侯大将军是开国功臣,理当区别于大理寺其他的犯人,住进这间正是恰当。”
罗云生还没说话,却听牢房里忽然传来一声豪迈的大笑。
“久不闻人声,没成想却听到了一句混帐话,师弟,师兄听说你回长安混得风生水起,怎地还是不见长进?活了这把年纪,头一次听说牢房都有专用的,师兄偏就住了你的牢房,你待如何?”
罗云生一愣,接着堆起了满脸的笑容,转过身笑道:“师兄说要住,当然是师弟的荣幸,您这些日子……唉,里面的东西您尽管用,待您出去后小子叫人全部换过便是……”
隔着牢房的栅栏,罗云生朝里面正经施了一礼,直起身后才仔细打量侯君集。
如今的侯君集消瘦了许多,脸颊的颧骨已很明显了,而且眼眶发青,眼珠深深陷在眼眶中,头发也白了许多,仿佛染了一层不太透实的严霜,黑中掺着白,白里泛着黑,一身洁白的囚衣代替了曾经威武不凡的甲胄,身躯都有一些佝偻弯曲,此情此景,却再也不复当初万马军中令出如山的大将军模样了。
罗云生心中暗自一叹。
不论成败,不论是非,他做的恶终究是恶,可他曾经对自己的善,那也是明明白白的善,今日走进大理寺探望他,就是因为“恩怨分明”四个字。
侯君集看着牢外的罗云生,许久连眼皮不眨一下,就这样定定地凝视着,仿佛要将罗云生的模样深深刻入骨子里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侯君集长长一叹:“想不到除了家小,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居然是你……云生,今日你不该来的。”
罗云生忍不住想回他一句古龙式的诸如“可我已经来了”之类的回答,想了想,还是作罢,展颜笑道:“其实小子也不是来探望您的,说真的,小子只是最近心情不甚爽利,想来我的专属牢房里住几天,散散心,既然侯大将军已先住了,小子便不夺人所爱,您继续住着,小子找牢头换间大点的住……”
“不识利害”与“不识好歹”不一样,前者严重多了,很多英雄豪杰一生功成名就,最后却偏偏败在“不识利害”这四个字上,而“不识好歹”的后果,顶多挨顿揍,如果不识好歹的情况比较严重,大概会挨两顿。
罗云生不才,他觉得自己两样都不缺。
别人趋吉避凶,畏之如虎时,他却偏偏逢迎而上,别人一窝蜂凑上前锦上添花时,他却偏偏躲得远远的。
这种性格也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罗云生当然也反省过无数次,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可能自己的青春叛逆期还没结束吧。
此刻罗云生站在牢门外,看着牢房内的侯君集,笑得如同暖春三月的阳光。
罗云生不是空手而来,他还带来了酒和菜,以及许多牢房里用得上的东西,至于应该带点什么,没人比一个三进宫的人更有发言权。
示意牢头打开牢门,牢头有点犹豫,毕竟侯君集是重犯,他的性质可不像罗云生当初那种轻描淡写的打架斗殴,打开牢门委实干系不小。
罗云生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冷哼一声道:“长了狗眼的东西,以侯大将军和我的身份,你是怕他脱狱跑了,还是怕我劫狱?”
牢头咬了咬牙,还是打开了牢门。
罗云生拎着酒菜进了牢房,站在牢房内啧啧赞叹:“看来孙正卿派人重新修缮过了,小子当年住进来时虽然也算舒坦,可却没有今日这般金碧辉煌,啧!地上居然还铺了羊毛地毯,如果被关进来的是我该多好啊……”
侯君集愣了一下,接着大笑:“总听说长安城的罗云生看似温润,其实是个浑人,常说混帐话,今日看来,传闻果然不虚,好了,师兄我素了这些日子,久未尝酒味,赶紧把酒拿来,与老夫在这大狱里共谋一醉!”
罗云生笑着将酒坛拎上桌,侯君集手法娴熟地朝坛口的泥封狠狠一拍,飞快揭开,然后双手捧起酒坛便待往嘴里灌,罗云生眼疾手快,闪电般出手托住了酒坛,及时制止了侯君集这个很不卫生的动作。
“酒盏,用酒盏,师兄,师弟带了酒盏来,大家一起喝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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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啥人啊,从程咬金到侯君集,说来都是当国公的顶级权贵了,一个比一个不讲卫生,杀人无数不代表你厉害,有本事你杀细菌试试……
嗯,还有一个皇帝陛下更不讲究,蹭别人家澡堂子,啧!
侯君集对罗云生的洁癖似乎很不满意,哼了一声,道:“瞎讲究的毛病,没一点利落劲!”
罗云生干笑道:“这酒太霸道,小子担心侯将军一口下去就晕了,细水长流才好。”
说着罗云生从食盒里取出两只干净的酒盏,又将几样下酒的菜分别摆上桌,五个菜同样的碟,呈梅花状在桌上均匀摆开,连碟与碟之间的距离都量得一毫不差,非常的工整对称。
侯君集静静看着这一幕,老脸抽了两下,以前与罗云生来往不多,今日他才发现,这小子的臭毛病真不少。
给酒盏满上酒,罗云生端起酒盏,朝侯君集道:“师弟先祝侯师兄凯旋而归,将军横扫西域,兵锋威服四海,将军威武!饮胜!”
侯君集没说话,一仰脖子饮尽,接着两眼徒然睁圆,眼珠凸起,脸孔迅速泛红,最后长长吐了口气,笑赞道:“果然还是你罗家的酒最霸道,吞进肚里就跟着了火似的,而且味道似乎跟老夫平日喝的不大一样,酒香更浓,劲道也更大。”
罗云生笑道:“师兄是行家,这坛酒是小子酿的第一批烈酒,酿好后藏于家中地窖内,藏了整整两年。”
侯君集喜道:“原来是这个路数,难怪酒味大不相同,好,再来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