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大佬不愧是大佬,能量还是非常庞大了。
不论是以长孙无忌、程咬金为代表的新门阀势力。
还是以萧禹、魏征为代表的老派门阀势力。
都爆发了巨大的能量,积累了多年的人脉和消息渠道开始全速运作。
长安城,关中地区,各家的资源都被充分调动起来。
无声无息间,更多的消息和蛛丝马迹被传到程家,再由程家派人递进罗家庄。
罗云生终于亲眼见识到门阀力量是怎样的巨大,这是罗家这种小打小闹绝不能比的。
几家打听消息的渠道比武大郎隐蔽多了,长安城内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可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递进了罗家,效率非常高,而且每条消息皆是有的放矢,针对性非常强。
三天后,从长孙家传来了消息,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当自身实力有所欠缺时,便要学会变通,学会借势。
这一点上,罗云生做得不错,事实证明他的做法很正确。
一桩没有任何线索的悬案,在经过几家调动资源追查后,终于找到了线索。
线索一共有两条,第一条来自太极宫。
不知长孙家在太极宫埋下了哪颗棋子,很快从太极宫传出确切的消息,那日罗云生被李世民召见后,李世民不知何故大发雷霆,马上将齐王李佑宣召进宫。
不但将李佑大骂一通,甚至还出手打了他,齐王离开甘露殿后,在宫门内遇到了越王李泰,二人不知说了什么,走出宫门时,齐王李佑的神情分明已有了变化,由一脸惶恐不安变成了一脸愤恨怨毒。
第二条线索是程家打听到的,也跟齐王府有关,确切的说,跟齐王府发生的命案有关。
那位死去的管事姓胡,本身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物,只不过在失踪前三日,这位胡管事秘密请了一个人在王府的居所内饮宴,被请的那个人的容貌,竟与当日行刺老娘的那个为首的刺客八分相似……
两条线索汇集到罗家庄罗家,罗云生坐在书房内,看着摆在案头的两条线索,不由露出苦笑。
两件事关联重合起来,白痴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齐王,辩无可辩,这桩悬案水落石出,幕后的指使人跟齐王李佑脱不了干系!
罗云生甚至能猜到那日李世民为何突然召见齐王,并且责打他。
事情的源头,便是自己的活字印刷术,定是齐王巧取豪夺的行径走漏了风声,被李世民知道了,作为伟光正的天可汗陛下,自然绝不容许自己的儿子行此盗匪之举,这无异于让天家蒙羞,给他天可汗的伟大形象抹黑,所以,揍他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仓皇离开甘露殿,罗云生相信齐王当时的心情是非常惶恐的,只不过在宫门前遇到越王李泰后,心情顿时有了变化。
可以肯定,越王在齐王面前绝不会给罗云生歌功颂德,他一定在齐王面前说了什么挑拨的话,但越王与齐王素来不合,齐王之所以信了越王的挑拨,可见越王的挑拨一定非常具有说服力,这个具有说服力的事实就是……整件事发生的时间太巧合了。
这件事连罗云生都无法辩白,李世民刚刚在甘露殿召见了罗云生,待到罗云生离宫后,马上又召见齐王,但凡智商正常且稍微有点联想能力的,都会猜到是不是罗云生当时在李世民面前告了状,所以才害得齐王被揍。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巧得罗云生无法解释,都忍不住怀疑李世民是不是故意在坑他,给他升级打怪刷经验的人生增加新难度了。
“果真是齐王!妾身没猜错!”玉儿一副明见万里的睿智模样,随即换上一脸愤怒的表情:“这齐王果然不是好人,当初他要活字印刷术,夫君痛快便给了他,没想到这狼心狗肺之辈,抢了咱家的印刷术还要对母亲下手,欺人太甚!”
罗云生苦笑,表面上看,玉儿没说错,但是事情的真相可没有那么简单,齐王偷鸡不着反蚀把米不说,罗家也是受害者。
“夫君,下一步怎么办?”
愤怒过后,玉儿恢复了冷静,人一旦冷静下来,想问题便清晰得多,报此大仇的难度如天堑般横在面前。
“人家是皇子啊……”玉儿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夫君若对他动手,后果怕是……”
罗云生笑道:“还是那句话,不管背后的人是谁,查出来了就绝不放过,至于后果,若然忍气吞声,后果才是真的可怕,不仅没脸见我娘,死后也没脸受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我不想将来九泉之下还经常听子孙后代说什么‘有这样一个祖宗我也是醉了’之类的抱怨讽刺,地下躺着都不得安宁。”
玉儿定定注视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夫君的任何决定妾身都赞同,夫君想做什么便去做,哪怕是最坏的后果,也有妾身陪着您。”
罗云生的心情不太好。
他发觉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家主,他缺少一个正常家主应该具有的识时务晓利害的基本素质。世上的仇恨有的可为,有的不可为,有的仇恨当场就能报还,有的仇恨隔十年二十年才能施行,还有的仇恨或许终此一生都只能忍气吞声。
作为一个家主,应该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属于自己的仇恨是哪一种,是能够当场报还,还是十年不晚。
罗家这桩仇恨很明显属于十年不晚的那一种,可是罗云生却偏偏想当场就报,不计后果的报,哪怕令自己身陷囹圄,前途尽毁,他也要报。
作为儿子,作为男人,甚至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这是有情有义的表现,可是作为家主,罗云生现在的心态属于很冲动很不成熟的那种,快意恩仇过后,带给罗家的只能是灾祸。
可是……终究还是要报还的啊。
一个人活在世上,遇到的每一件事首先要权衡一下利弊,思考一番得失,预测一下祸福,再决定做不做这件事,而将这件事本身的善恶抛诸脑后作为次要的因素,这个人或许能平安活到寿终正寝,然而,他的一生真活得有意思吗?临终即将闭眼时,一生的回忆从脑海里一一闪过时,会留下多少悔恨和遗憾?
罗云生不希望自己临终时带着悔恨和遗憾闭眼,他应该是笑着的,表情充满甜蜜的,如果弥留前还能开口说话,他希望能对膝前送终的儿女说,“我此生了无遗憾,或许做错过事,但没有做过一件遗憾的事,如果给我再活一次的机会,我的第二次生命仍会沿着此生的每一条轨迹重复地走下去,不会做不同的选择。”
回想此生的每一件事,每一次相遇离别,每一个或大或小的决定,扪心自问,如果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而不改初衷,这才是真正的了无遗憾。
罗云生想做一个这样的人。
回到今日罗家所遇的踌躇困境,罗云生接连三次问过自己,如果自己这次忍气吞声了,会给自己的一生留下悔恨和遗憾吗?
会的,罗云生甚至觉得自己的下半生都会因为这次的窝囊和妥协而陷入无尽的悔恨自责中。
那么,还怕什么?
走出家中后院的厨房,罗云生手里拎了一个食盒,食盒内装了一些清淡的米粥和小菜,还有一碗熬得浓郁如汁的骨头汤。
这些菜肴都是罗云生在厨房亲手做的,对罗云生这种凡事讲究精细,尤其是吃食特别挑剔的人来说,由他亲手做的菜,味道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自与玉儿成亲后,罗云生已很少做菜了,玉儿成了当家主母,经过最初的适应磨合,以及家中厨娘的悉心教授之后,她便学会了罗云生喜爱的各种菜色,令罗云生在家里的生活格外舒心。
今日罗云生亲自下厨,做好了菜之后拎着食盒,来到前院的东厢房里。
受伤后的赵老蔫便住在这里。
赵老蔫的伤势很重,额头被狠狠砸了一记,左臂也骨折了,罗云生派人请了长安城最好的外伤大夫才将赵老蔫的伤治好,凡用药和食补都是用的最好最补的材料,并且强行将赵老蔫留在侯府里养伤,派了两名杂役轮班在屋子外侍侯他。
如此高规格的待遇,令赵老蔫受宠若惊,在他认为,拼死保护老娘是他的职责所在,既然已是罗家的部曲,家主遭难,部曲豁命相护是责任,也是义务,吃罗家的粮就该为罗家效死命,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罗家给予他的回报却太丰厚了,赵老蔫十分不习惯。
见罗云生推门进来,赵老蔫急忙从床榻上强撑起身子,罗云生快步上前将他按下。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好好养伤,大夫说了,头一个月里不要随便动弹。”罗云生朝他温和地笑。
一句“自家人”,说得赵老蔫心头暖暖的,只恨不得再为罗家拼一次命才好。
依言躺下,赵老蔫发出满足的叹息。
“老汉何德何能,让侯爷屈尊亲自来看老汉,侯爷是大人物,日理万机的,不知多少家国大事等着侯爷处置,还请侯爷莫在老汉身上浪费光阴……”
罗云生笑道:“我就是一个闲散侯爷,尚书省那边的差事我也告了假,哪里有什么家国大事等我处置,现如今对我来说,你的身体就是我的大事,我们罗家的大事。”
一边说着,罗云生打开食盒,从食盒里取出热气腾腾的粥和菜,又给他盛了一碗浓浓的骨头汤,双手捧给赵老蔫。
“这是我亲手做的,多年未下过厨了,手艺难免生疏,叔尝尝看合不合口味,不喜欢的话我叫厨娘再换做几样新菜……先喝碗汤,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日’,方叔伤了胳膊,多喝点骨头汤补一补,吃完回头叫下人给你敷新药,身子是大事,可不敢大意。”
一席如同拉家常般的暖心话,说得赵老蔫热泪盈眶,手背抹了把眼泪,使劲吸了吸鼻子,赵老蔫叹道:“当年老汉随大军征伐西域,原以为是趟苦差事,却没想到,认识了侯爷是上天赐予老汉最大的造化……”
罗云生拍了拍他的手,笑道:“老蔫叔说反了,罗和内人能认识老蔫叔,才是我和内人最大的造化,也是罗家的大造化,我罗家从上到下,欠老蔫叔太多了,若非老蔫叔拼此性命,我娘那日还不知会怎样呢,您是我罗家上下的恩人呐。”
受着家主的夸赞与敬仰,赵老蔫有苦难言,老娘与他有言在先,有些秘密就必须要帮他守住,赵老蔫是个粗人,但也看得出老娘是个有秘密有故事的人,而且显然他并不打算将自己的秘密暴露出来,甚至连亲儿子他都不想告诉。
所以,赵老蔫只好守口如瓶,尽管这只瓶子有点漏风……
看着赵老蔫略显紧张的表情,罗云生眨了眨眼,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忠仆家将一招横扫千军,救出家主,虽没必要大肆宣扬,但……也犯不着如此紧张吧?他在心虚什么?
怀揣着满腹疑问,罗云生叮嘱赵老蔫好生养伤,然后走出他的屋子。
罗家前院一共四间大厢房,通常是下人们住前院,老娘住中院,后院则是家主罗云生夫妇住的。
从庭院穿过前堂,老娘坐在中院拱门的石阶上,眯着眼晒太阳,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享受美好的阳光,又似乎沉浸在往年的回忆中。
罗云生隔着老远,静静地看着他。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仔细而认真地看过老娘了。
当年罗家困顿窘迫时,母子都在为生计而奔波,忙着挣粮食,挣钱,都在努力地让这个单薄的家延续下去。
犹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母亲一身湿冷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袋黍米,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朝他憨厚地笑,那幅画面回想起来,至今仍刺痛着罗云生的心。
还记得母子二人坐在门槛上吸溜着面,母亲将自己碗里仅有的一小块肉夹到他碗里,两眼一瞪,用母亲的威严喝阻了儿子的推却。
儿子争气,罗家的境况渐渐好了,家里的田地越来越多,为自家种地的庄户也越来越多,不知不觉间,罗家从寻常的农户变成了村里最大的地主,不但重新建了大宅子,也请了管家杂役和丫鬟,村里建起了作坊,长安城里有了买卖,往来交游者皆是当朝良臣名将,连闯祸都是惊天动地满城直颤的高级祸,罗家赫然一跃而成了大唐权贵,圣眷隆盛,如日中天。
有田有钱,有权有势,罗家无可阻挡地成了大唐的新兴贵族,家大业大,官高爵显,村里的乡亲们艳羡之余,总在背后悄悄议论,说罗家娃子定是星宿托世,此生富贵至极,并人为地制造出罗云生出生时的种种异象来论证星宿说法的真实性。
罗家翻天覆地的变化着,可是老娘,还是老娘。
她永远穿着粗衣陋裳,扛着农具下田劳作,不论自家的宅院多么华贵,她仍每天习惯性地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与当年不同的是,她的身躯似乎更佝偻了,脸上不知不觉添了几道抹不去的皱纹。
似乎感觉到罗云生的目光,老娘睁开眼,与罗云生对视,然后老娘咧嘴一笑,一如既往的憨厚朴实,平凡且安宁。
罗云生也笑了,走上前和老娘一样,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娃,今咋咧?以前最爱干净的,今天倒不讲究了。”看着儿子坐在脏脏的门槛上,老娘斜瞥了他一眼,威严的目光里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没咋,回去再换套衣裳便是。”罗云生笑道。
接下来,母子二人沉默,一同眯着眼睛晒太阳,享受的神态如出一辙。
良久,老娘忽然道:“听你婆姨说,行刺我的幕后之人找到了?”
罗云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摇头:“说是找到了,但孩儿不太确定。”
老娘奇道:“不是齐王吗?”
罗云生想了想,道:“目前各种证据都指向齐王,按说应该是他了,只是……孩儿心中仍有疑虑,并不能确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