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生穿越也有一段时间了。
很多事情,也逐渐不似当初那么单纯了。
从大义上来看,侯君集这事儿办的,掉脑袋都不冤枉。
大唐王师兵临城下,人家高昌国抵挡不住,吓死了国王,城内的王室臣子也人心惶惶,最后选择开城门投降。
很是无奈,却又显得很是明智的选择。
这是保命之道,在这个时代,这种操作无可厚非。
按照道理来讲,李世民不仅不能杀了人家,还得好吃好喝好招待,还得给人家非常高的官职。
这套操作,哪怕是到了后世也是常规操作。
不这么操作,掌权之人,谁敢投降呢?
可是他们看错了侯君集的人品。
城门打开,迎来的不是安抚和囚禁,而是雪亮的钢刀。
屠城,没玩没了的屠城。
近万条性命在侯君集的一念之间永远消逝于人世。
面对毫无抵抗的高昌臣民,唐军的刀剑劈下没有半点犹豫。亡国臣民的性命,成为胜利者眼中的刍狗。
屠杀殆尽,无所顾忌,不知天怒人怨,不知因果报应。
可是大义这种事是有疆界的,它的疆界便是国界,在西域诸国的眼里,侯君集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屠夫。
可是在大唐臣民眼里。何尝不是扬我国威,开疆辟土的功臣?
“彼之仇寇。我之英雄”,一句古话道尽“大义”的局限。
如此“大义”,可信服的地方在哪里?
既然大义不可信,那么,只能看利弊了。
实话说,处罚侯君集最符合李世民如今的民族政策,符合大唐当下的国情,因为西域诸国使节仍在长安怒容张目,等着天可汗陛下的表态,等着看大唐这个泱泱文明国度的处置,事情的结果,直接决定着西域对大唐是从此归心还是再次反叛。
大唐占领了一个地方,就要花费时间慢慢消化,同化。
这不是单靠刀与剑能办到的事,要真正的令它归心,令它融合成大唐的一部分,要走的路还很漫长,这个时候更重要的是对占领地区的政治外交,以及适当的妥协。
罗云生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他已明白,李世民已有了决定,问他,只不过是例行的形式。
“陛下恕罪,臣愚钝,无谏可进。”罗云生低声道。
李世民定定注视着他,许久,展颜一笑,露出欣慰之色。
“陇右一行,云生果然成才了,好,你且退下吧。”
“臣告退。”
罗云生躬身行礼,一步步退出甘露殿。
正要跨过门槛时,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
缓缓地道:“朕任你为尚书省都事已两月之久,朕听房相说,你至今仍未上任?云生,懒也不能懒得太过分啊。”
“这个……是,臣明日便去尚书省应差。”
待罗云生离开甘露殿,李世民仍端坐不动,眉头紧拧,不知想着什么。
良久,李世民忽然面朝空荡荡的大殿道:“徐汤……”
空无一人的大殿里,贴身内侍徐汤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一言不发在李世民面前躬着身。
“这个罗云生,相比以前的轻狂率直,如今似乎变得圆滑了,此非朕所愿也,此子最近为何变成了这样?”
徐汤面无表情,却向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回陛下,蓝田县侯最近言行甚少,罗家中秋办过一次游园会后,便再无动作,蓝田县侯亦无言行……只不过,老奴的手下打听到了一件事,与蓝田县侯有关。”
李世民眉梢一挑:“何事?”
“关于齐王的事……”
齐王李佑图谋罗家活字印刷术,巧取豪夺而得之。
这件事在大范围来说,算是秘密。
一桩天知地知,罗云生知,李佑知的秘密。
谁也不会傻到把这件事摊开到处宣扬,抢的人没脸说,被抢的人更没必要说。
只不过,对李世民来说,天下没有能瞒得住他的秘密。
他对大唐江山的掌控已到了极处,整个天下对来他说,只有他不想知道的事,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
徐汤自然也不是纯粹的只服侍李世民的内侍。
说句实话,李世民这位万人之上的帝王心里,能信得过的人太少了,有时候甚至对陪伴多年的妃子,自己亲生的儿女都要防一手,相对而言,李世民似乎对徐汤更信任一些。
他知道徐汤不会骗自己,更不会颠倒黑白,因为徐汤已发下誓愿,李世民若死,他跟着殉陵,等于说,徐汤已成了他的影子。
影子不仅仅是影子,他不单单只为服侍李世民而存在,许多机密的事情李世民都交给他去办,徐汤的手下,更是一个连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重臣都知之不详的存在,神秘莫测,无孔不入。
齐王李佑抢夺罗云生的活字印刷术,对徐汤这种人而言,根本算不得秘密。
所以很快李世民就从徐汤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李世民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渐渐铁青。
“真是朕的好儿子啊,堂堂天家贵胄皇子,竟夺臣子之产而肥己,朕……真是欣慰!”
最后一句话,李世民说得咬牙切齿。
徐汤禀奏过后便垂头一言不发,哪怕明知李世民已快陷入暴走状态。他仍不为所动,如同一尊木雕。
“难怪罗云生这小子越来越圆滑,说话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天家如此德行,他焉能不心生忌惮?李佑这小孽畜。竟敢做出这等下作事,教朕脸上蒙羞,朕焉能饶他!”
“来人,叫齐王佑速速给朕滚过来!”
齐王李佑滚得很快,半个时辰后便以十分圆润的方式出现在李世民。
面色惶恐,冷汗潸潸。
李世民盯着他的目光很阴沉,像一头饿极的狼打量自己的猎物。
李佑愈发惶恐不安,强大的帝王威势。世间无人能消受得住,亲儿子也不行。
扑通一声跪倒,李佑惶然道:“父皇召见儿臣,不知……不知……”
李世民目光仍旧森然,语气却无比平静。
“佑儿,你今年已十五岁了吧?”
“回父皇,儿臣已十七。”
李世民点点头:“哦,十七岁。朕记得是由孔颖达先给你授的冠吧?”
“对。”
李世民的语气愈发平静:“既然授了冠礼,就不是孩子了,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当须三思而行。因为没人再把你说的话做的事当成孩童玩闹,说错了,做错了,都须由你自己承担,对不对?”
李佑愈发惶然。颤声道:“父皇训示得是,儿臣谨记。”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李佑脸上,李佑只觉得左脸一麻,随即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痛,紧接着小腹又挨了一脚,顺着殿内平整光滑的地砖倒溜出去老远。
李佑惊恐万状,抬头却见李世民忽然变了脸色,神情狰狞地咆哮,像一头怒极的狮子。
“你谨记个屁!谋夺臣子家产的事都敢干,你还有什么事不敢干的?”
李佑磕头如捣蒜,哭道:“儿臣知错,儿臣知错!求父皇恕儿臣这一遭,是儿臣犯糊涂了……”
李世民怒视着他,冷冷道:“看来,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了?”
李佑伏首于地,头也不敢抬,带着哭腔道:“儿臣已知,儿臣一时糊涂,利欲熏心,夺了蓝田县侯的活字印刷术,儿臣错了,这便去给罗县侯赔礼,归还秘方……”
李世民长长呼出一口气,语气又恢复了平静:“李佑,世间钱财无尽,取之有道方为君子,这些年朕并未亏待于你,赐你的金银,田产,食邑无数,据说你自己还有三支商队来往与西域与长安之间,每年获利甚丰,你齐王府的家产堆积如山,为何还如此看重钱财?”
李佑吓得浑身直颤,嗫嚅而不能答:“儿臣……儿臣……”
李世民又叹了口气,道:“罗云生家中有好几处产业,羽绒服、蜂窝煤、烈酒……偏你眼光毒辣,看中了连朕都不甚在意的活字印刷术,这就令朕很不解了,听说你还要劝服朕,把天下印书之事全数交由你掌管……”
李世民弯腰,嘴凑到李佑的耳边,语气越来越平静:“佑儿,印书……可是个揽人心的活儿,尔欲代朕收天下士子之心乎?”看书喇
平静无波的一句话,吓得李佑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浑身激灵一下,不停磕头大哭,每一下都重重磕在大殿的金砖上,很快磕得头破血流,可李佑仍不敢停,一下又一下磕得非常用力。
“父皇,父皇冤枉儿臣了!儿臣纵顽劣,万死也不敢有此大逆的想法,父皇明鉴啊!”
李世民冷漠地盯着一边大哭一边磕头的李佑,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头破血流的李佑,仿佛流血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仇人。
李佑不知自己磕了多少头,磕到自己额头已麻木了,只觉温热的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而下,然而李世民的毫无反应却令他心中愈发恐惧。
直到李佑快晕过去之前,终于听到李世民冷冷地道:“罢了。”
李佑这才停下,仍跪在他面前垂头不语。
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李世民叹道:“朕……能做好皇帝,却永远做不好一个父亲,殊不可笑!”
“明日你去罗家,把秘方还给人家,然后赔礼,记住,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沾的!”
李佑如蒙大赦,急忙点头,大哭道:“谢父皇饶儿臣,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世民闭上眼,朝他挥了挥手,看着李佑如逃命般踉跄奔出大殿,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几许哀色。
当好一个父亲,竟比当皇帝还难。都是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是从小看着他们长大,可是……如今他们都怎么了?
生平第一次,李世民忽然觉得太极宫很冷,冷得像坟墓。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李世民生了一大堆儿子,全部都是亲生,绝无隔壁老王之类的人物在其中打酱油。
但可惜的是,这十四个儿子里面除了未成年不懂事的,余者不争气的占绝大多数。
太子是例外,自从认识罗云生以来,越发优秀,这也是李世民压力的源泉。
此外勉强搬得上台面的,也只剩下越王利泰和吴王李恪。
李治也很不错,师从罗云生,也逐渐成长。
除此四子,另外十来位皇子可就真没有一个能拿出手的了。
作为一个父亲,李世民常邀群臣饮宴,诸皇子也常参与,可是除了这四位皇子外,很少有哪位皇子站在宴席当中能令李世民带着父亲的骄傲为大臣们介绍说“这是朕的某皇子,他做过什么令朕得意,足堪炫耀的事”。
在这个年代,“纨绔”这个词不算是贬义词,但也算不得褒义,皇子们将这个词的词性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每天做的便是在宫学里打瞌睡,不读书时便带着无数家将禁卫出城游猎,或是青楼买醉邀欢,偶尔心气不顺了还欺压一下良善,李世民生的儿子大部分都是这种货色。
齐王李佑便是这群儿子中的代表人物。
看着李佑踉跄跑出甘露殿的背影,李世民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占据心头。
游猎,买醉,笙歌,狎妓,没有上进心等等。
李世民素来不喜儿子们做这些,于是时时劝学,将天下有名望的道德大儒都请来教育自己的儿子,每月甚至从繁忙的朝务中抽出时间与皇子们维系父子感情,考究皇子公主们的学问……
做了这么多,为何自己的这些儿子还是一个比一个不争气?
心思一个比一个歹毒冷酷?
李世民想不通,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作为一个父亲,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才能把儿子们往正道上扭转。
至于李佑谋夺罗云生的活字印刷术,尤令李世民面上难堪。
儿子的阴暗心思就不说了,李世民一生睿智,活得比谁都明白,自己这些儿子们为了谋取皇位而玩弄的花样和心思,他冷眼旁观看得清清楚楚,有些花样老成稳重,有些却幼稚得可笑。
只是身为皇子贵胄,竟效盗匪行径,将臣子的家产强夺过来,这一点却令李世民格外愤怒。
今日召见罗云生时,这小子说话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李世民初时还觉得这是罗云生磨练了性子后,变得成熟稳重了。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罗云生在他面前的表现其实并非敬畏,而是疏避,他眼里的皇帝已跟“盗匪他爹”这个字眼划上了等号,说话四平八稳不是因为敬畏皇权,而是如同良善百姓路遇强梁的心情一样,怕……再被抢劫?
想到这里,李世民胸腔中的怒气便愈发翻腾,也不知是气儿子不争气,还是气罗云生对他的混帐态度。
“徐汤……”
“老奴在。”
李世民闭眼沉思片刻,然后睁开眼,缓缓地道:“传旨,齐王李佑月内离开长安,回齐州封地,闭门潜心向学,另……原吴王府长史权万纪调任齐王府,仍任长史,专司教导齐王学问处世之道,严厉告诫权万纪不可懈怠,务必悉心教导齐王,若有偏颇妄纵,朕必问罪。”
齐王李佑匆忙跑出了甘露殿。
此刻的他很恐惧,脑海里还浮现着父皇发怒时的模样,那是真正的天威压顶,仿佛一道道来自九天的雷霆狠狠劈在他身上,明明是温暖如春的大殿,他却如同掉进了冰窟,整个人被冻得动都不敢动。
直到现在已跑出了甘露殿,快走到太极宫门了,他还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额头的汗水一直没停过,父皇附在他耳边语气冷森的那句“尔欲代朕收天下士子之心乎”,那句质问带着冰冷的杀机,此刻回想起来仍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战,仿佛刚才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似的,毫无疑问,父皇的这句话将成为他此生最恐怖的梦魇。
现在的他,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印书啊,或许普通人能干,但作为皇子,绝对是犯忌讳的事。
因为他姓李,是父皇的亲儿子,是有可能名正言顺当皇帝的备选人物,所以他更不能干,因为在父皇心里,这个皇位并不属于他。
或者说,未来这几十年里,这个皇位根本不属于任何人,太子都不配!大唐的皇帝,只能是他李世民,除非他死去,或是快要死去,他才会真正考虑谁才有资格继承这个位置。
而他李佑,根本不在父皇的考虑之中,想都没想过,哪怕当今太子被废黜,换个人上来当太子,嫡庶之分也好,长幼之序也好,论才能和品性也好,论朝堂和民间的风评也好,或是朝臣中支持自己的阵营势力也好……不管怎么论,轮来轮去也轮不到他。
一个绝对没有任何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忽然伸出手想接过天下印书之事,此举无异司马昭之心,而且是大明大亮把自己的野心暴露在父皇面前,洋洋得意,任其评判。
所以父皇评判了,评判的结果是狠狠的一记耳光顺带一脚,李佑的脸上和小腹此刻仍有些痛,深深的恐惧和惶然已占据了整个身心,这一巴掌也彻底将李佑打醒了。
是的,他没有任何希望继承皇位,尤其是今日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在父皇面前后,更是断绝了他对皇位的最后一丝觊觎念头,从此只能做一个安享太平富贵的王爷,在未来朝堂无数大风大浪里小心翼翼的躲避,站队,攀附,甚至阿谀……
李佑走得很慢,心中无数念头和情绪一一闪过,然后停下脚步,回首望着太极宫起伏层叠的宫殿楼宇,李佑忽然蹲下身双手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
是为了从今日起不得不选择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还是追悔过早把野心暴露在父皇面前,到底为什么而哭,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李佑蹲在地上哭了很久,便听到耳畔传来一道很熟悉的声音。